75 除夕夜
冬至一到, 往后历书便翻得飞快。
眼瞧着蒸过了猪油年糕,吃完了谢灶团,煮过了香喷喷的腊八粥, 年便近在眼前。
隔壁周家拿着提盘篮来送年盘, 一开来, 上面一层竟是两条青鱼,忒是贵重, 韩玉娘推了两回,周大娘却笑道:“还要谢忱哥儿给咱们家写了一副好对子, 两条鱼算什么!”
要不家里有个读书人, 就是能有些风光。
池秋上街去买年货时,往卖对子的摊前转了一圈,竟没有能看中的, 回去跟钟应忱抱怨:“写的字连你一半都及不上, 倒好意思要这么多钱!”
她不过随口了一句,转过头来便见钟应忱已裁好了红纸, 蘸着掺了金粉的墨写出了一副对子, 热闹又好看,连意头都比别人家新鲜。
方贴了出去, 隔壁便有人家来问哪里得的,池秋一指钟应忱,狠命夸了他一顿。
周大娘瞥了钟应忱一眼,悄悄拉了池秋道:“可能让忱哥儿也给我们写一张?”
池秋一时作难。
钟应忱可从不接这样的活。
她刚要想法子推了, 坐在亭子里头装着看书,实则正支棱着耳朵听她两人动静的钟应忱忙站起来:“大娘想要个什么样的?”
池秋眼睁睁看着, 往常冷淡自矜的钟应忱,这会同周大娘商量了半日对子, 且样样问得仔细,不由大跌眼镜。
钟应忱近日变得太多,前几日将外头大哭的麟哥儿牵回了家,今天热热切切帮着周大娘写对子,放在之前,他可最不耐烦理这些闲事儿。
真是怪哉!
可不管如何,钟应忱这两番举动,倒让周家同他们关系走得更亲近了。
韩玉娘没能推掉,便欢天喜地接下来,供在灶前,自个又捣了两下头,念道:“年年有余,年年有余。”
因要接灶,前几天买的竹灯挂这会便已备好了,韩玉娘把锡纸折成纸锭子,中间还加了彩牌方段,上下串成五彩一绺,缠在灯挂上。
她刚做好,转头便瞅着池秋把其中一个就要往灶神龛边上悬,她忙急得站起身,连声念叨:“哪有挑灯挂捡着一个挑的,得成双成对才能顺顺利利的,你这孩子!”
池秋甚是无辜,只是将灯挂拿下来:“这灯盏子…”
“呸呸呸!孩子不懂事,各位神仙老爷可莫要怪,要怪就怪我玉娘…”韩玉娘紧紧张张在灶神龛前叨叨半天,才跟池秋道:“平时便罢了,过年哪能这么不吉利的话!”
池秋想了半天,才知道,原来不吉利的是灯盏的盏字。
“哪里有这么多忌讳,话也不畅快。”
从这以后,诸事韩玉娘都不让她沾手,唯恐她不晓事,出些什么,难在串门的神仙面前描补,便赶了她出去。
池秋悄悄跟钟应忱嘀咕,却听他道:“韩二姨却是为你好,有讲究的人家,忌讳才多。”
钟应忱见她好奇,便细细道:“譬如火不吉利,凡家中人话不许带火,若当真起火便叫走水了。凡家中父母祖辈名讳,读书写字时都不许照念。我娘名字里有个容字,若我写字碰到时便要减去一笔…”
韩玉娘见池秋又去寻钟应忱,便忙出来唤她:“周家方送来的青鱼你看要养在哪里?可别冻死了。”
池秋一听忙去寻盆,钟应忱却往厨房看了一眼。
本是生在水里头的,冬天腊月里外面结冰都不怕,何曾会冻死。
韩玉娘分明是不想秋过来同他挨着。
池秋没注意这么多,她见别的插不上手,便又去折腾齐哥刚好送来的铜锅子。
她想了许久大年夜该怎么吃,想来想去,只觉得这样时候合该都坐在一处围着守夜才暖和。若是这边吃着,那边做着,总是不好,再或者这边做着,那边等着,等人来齐全了,菜早该凉了。
吃暖锅多好!菜蔬肉都一起备齐了,往锅子里头一齐下了,边涮边吃,热闹又亲香。
池秋收拾着高家抬过的箩筐,只觉高太太每一样菜像是知道她要算要做什么菜,送到了她的心坎上。
她拣了冬笋、萝卜、冬菜、白菜、菜台、茭白、莴苣各式各样的菜蔬,都干净了,切了根,水灵灵摆在竹篮子里。
青鱼肉嫩且多,多是大刺,池秋对着它看上一会儿,从不同地方下了两刀,便整整齐齐将鱼骨剖了出来,剩下两大片鱼肉就在池秋的利刃之下,化作薄如玉冰纸一片片,用手摊平,盘子上头烧出的满池娇莲鱼纹就俏生生印出来。
韩玉娘在外头挑上一挂炮竹,天虽半昏暗着,可各家灯火都大喇喇亮着,街上专有官衙的人点上明灯,巡更的加雇了人,连白日里头都有人四处敲锣叫“警防火烛心”,只因年节里头费灯费油,且又玩炮竹,火星子燎着哪家干草,便是一家子一巷子的事情。
韩玉娘又去看看屋檐下头接水的大缸,见里头仍旧满着,才稍稍放下心来,外边一声赶着一声叫“火”,实在是听得她难受,只能捂了耳朵全作没听见。
秋已经将肴馔菜蔬都准备停当,厨房大条案上摆得满满实实,却还有两三盘平日少见的肉,其中一盘肉色嫩红,筋络雪白,一片片柔柔排在盘中,另外一盘还带着鲜艳血色,韩玉娘问:“这看着像是野狍子。”
“这两盘是羊肉,这两盘是牛肉。”
柳安镇多山多水,鱼虾河鲜,山中野味都不难得,唯独这两样少见,逢着年节,价格更是贵上了天。
钟应忱看着韩玉娘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暗笑。
她却不知,秋凡是赚足了钱,眼里的东西便没有贵是不贵,只有能吃或不能吃,抑或是怎么吃的分别。
冷馔照旧要在灶王爷佛龛前供上一遍,秋刚要帮忙端盘子竹篮,却让韩玉娘拦了,她悄声道:“年下规矩,这敬给灶王爷的菜不能让咱们端,总得爷们端过去才尊敬。”
池秋听了这话,一拧眉毛,显见地生气了:“若不尊敬,里头的青菜是我亲手洗的,那肉是我亲手切的,灶王爷若嫌弃,自个动手便是了,我自家的菜自家吃。”
她在家里长大,可从没见女人不能端菜敬神的道理!
韩玉娘生恐池秋得罪了神仙,正要顿脚劝她,钟应忱从后头过来,笑意淡淡,从韩玉娘手里接了盘子:“一家有一家的规矩,这样的事合该我们的来做,哪里能劳烦长辈。”
不管平日里钟应忱是何脸色,韩玉娘对他总存着几分畏惧,只能眼睁睁瞧着他带着池秋,两人欢欢喜喜将菜都摆上,自个在边上郁郁坐着。
她原来在涂家时,虽处处受挤兑,可要靠她的时候也多,她便也觉得自己有用些,现在跟着池秋,衣食无忧,大把的时间却不知该往哪里洒。
烧红了的木炭晃着火苗,将铜锅子里头的水舔舐得咕嘟咕嘟作响,池秋切的肉薄,只往水里一过,便已经熟了,因此得以边下边捞,麻油、葱花、椒盐、辣酱摆了许多,想吃什么便自家去取。面前暖锅蒸腾着热气,关上门来时,屋里温暖如春,除夕夜过得暖洋洋。
池秋拿了个骰子来晃,几种花样便按点分派,或是猜拳或是行令,轮到钟应忱时,其他三人齐齐沉默,生恐他要人对个文做个诗。
谁知钟应忱看了骰子一笑:“便与大家个故事。”
他手往包子处一指:“且有盘包子趁着过节时在一处话,偏又来个米团,其中一个便道,若论材料,咱们也算是亲戚,彼此也该认上一认,识得彼此的名字,谁若认不得了却该受罚。新来的思忖着这一盘子不都是个包子,有什么难处,便道:‘你们都叫做什么?’,只听包子道——”
钟应忱便拿筷子挨个指着道:“我是个掐着荸荠丁掺着鸡蛋碎虾仁韭菜包子,这位掺着猪板油还剁着肥膘肉丁油菜心豆腐块包子,这个是浸了蜂蜜加了糖桂花掺了红豆沙压着玫瑰酱芝麻碎果仁馅儿红糖包子…”
他便如念诗一般,名字的越来越长,听得在座都绷不住笑了,直到听到后头。
“等那包子完了,便问米团,你叫什么?”
“只听那米团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我这名儿也不一般,却是个掺着祁阳红晚米凤台碧粳米济州安城黄粱米松山桃谷平江米函谷奉县竹清米河西中田红白花米…’包子听得慌了,忙断他道,你就是个普通稻米捏出的实心团子,哪里有这么多样来?”
“米团道:只许你们有馅儿,便不许我有祖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