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薄如蝉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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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走前, 池秋朝着申大郎深深一礼:“当日与周老前辈立的约,原是我年轻才信口胡,眼见着这约立了快一年, 我池秋没能耐, 顶多能在其中四桥得些名声, 要随意拉了人来,能吃过我池家的菜, 更是不成,这约自然也成不得, 以后周前辈不用多多请人照顾我这摊子, 不如多分些心给自己正经徒弟上头。”

    池秋在“照顾”上头狠狠顿了顿,旁人便立刻知晓了她的话中之意,又都笑了。

    申大郎出了一身冷汗, 这会才发觉, 自己做了件蠢事!

    若是方才他不曾将师哥师妹等话出口,便是他与池秋的误会, 现下牵扯了周大厨, 传扬出去便又是另一桩公案了。

    他连这公案的名儿都能想得出来,什么心怀嫉恨大厨多多构陷, 聪慧灵巧囡渡劫波,什么前辈空难后辈过,有心却让无心破,其中戏码能让人编出许多种花来, 毁人名声却是溜熟。

    他边想着,眼前便是一黑, 等再能觉出周身熙攘街景,池秋早不见了踪影。

    柳安镇虽是大镇, 却仍在柳江府安华县治下。钟应忱要去参加县试,便得从西栅坐了船到河间渡,上岸再坐车半日便到。因往来不便,高家早早便让人在县里整治了房舍,离考试不过两日时,一起让人送了高溪午和钟应忱两个往县里去。

    一连四天考试,高溪午白天在考场上绞尽脑汁写着题目,回来点灯熬蜡临时抱佛脚再胡乱看上几道题,实在是困乏不堪。

    钟应忱就着屋里棋桌上的盘,现成自个给自个下棋,高溪午见他这般平心静气的模样,有些哀怨:“你难道不必再复习一遍吗?”

    也好让他看着心里放松些啊!

    钟应忱见他眼底青黑,下一刻就要合上眼的模样,便淡淡道:“明日不过一赋一诗,题目不难,倦了便早些睡。”

    高溪午使劲甩了甩头,不顾自己头发炸毛的样子,咬牙发狠道:“不成!我定能把谭先生压的这些题目背完!”

    他原先只当请来的谭先生是个摆设,毕竟要县试,都是治县官出题,题目县县不同,谭先生就是在北地是个灵验的菩萨,换个道场换了供奉只怕也不灵了。

    结果从第一场时,高溪午眼瞅着题目出来,便张大了嘴巴。

    这谭先生,分明是个真佛啊!

    这些试题,他个个都压中了!

    真佛都已经将得道经卷现给了出来,他高大爷难道连背书的苦也受不得吗?

    这才有了每日困的跌却依旧顽强与书战斗的高溪午。

    “哎,昨儿那篇文,你答的是师傅给出的哪个示例?咱们俩也莫要撞了!”高溪午忽想起与他一起听谭先生课的还有钟应忱,不禁担忧起来。

    若是因着卷有雷同让人查出来,可不是考的中考不中的事,考场作弊,可是大罪!

    钟应忱瞥他一眼:“我自己答的。”

    谭先生为教高溪午着实也费了一番功夫,这样紧的时间,连程房墨稿也没法让他背,便将题目按着惯例都押出来,凡是要背的直接背将出来,最难的便是诗词文赋,只能每道题提点出思路来,让他们现写了文,再反复润色修改,写成现成文稿。

    到时候便是稍变一变题目,只需按着思路,将原本文稿中的话改上一改,比现场做出来的自然好上十倍。

    钟应忱垂下眼,这样的东西,拿来中试足矣,可到院试科试之时,想挂上高名,却是万万不能。

    “居中取巧之道到底不长久,若是基础功夫做扎实了,怎么考都是不怕的。”钟应忱拈起一片百果糕,跟他也是跟自己。

    他手里头的那片百果糕,里头有雪白香甜糯米粉,紫沉沉葡萄干,脆生生花生碎,甜酥酥黄杏仁,香馥馥胡桃仁,油润润葵花子儿,甜糯糯糖栗子,还放着不应季的酸甜可口橙子丁儿,只看着这上头花团锦簇颜色各异的果子碎,就知道池秋花了多大功夫。

    高溪午肚子不由咕噜噜一通乱叫,他伸了手含糊道:“兄弟,给我拿一块儿。”

    钟应忱看他一眼,伸出手,将那碟子百果糕搁得离他又远了一些:“你那不也有。”

    高溪午看了一眼自己的糕点盘,满是嫌弃。

    什么鲤跃龙门糕,蟾宫折桂饼,空摆了个好名儿,却没占个好味道,当吃食竟也当成了绣花枕头!

    池秋何曾没给他备上些来着?结果光是高家太太准备的吃食就足足放了一整个马车,等他都到了安华县上,才知道金环只塞了他娘备的东西,竟将池秋送来的给落在家里头了!

    这些吃食空占着量,一看一尝原还能过的去,可再一瞧钟应忱的,立刻被比到了泥地里。

    钟应忱没有随从,自己随身背了一个包袱,有一半是池秋塞进去的吃食。譬如薄饼,是拿罐子装起来的,一只,只是如橘柑一般大,高溪午便笑话:“秋妹子也太气了些,怕你吃胖了不成,这才能吃上几回,还不够来回拎这罐子的功夫!”

    结果第一日,钟应忱从里头拿了几张出来。刚从东街上来刚买回来的烤鸭子,里头那层油脂早被烤化了,浸到了鸭皮之内,越发让外头鸭皮红艳艳的,焦酥油香,肥而不腻,里头的肉细嫩清淡。

    把鸭皮与鸭肉都卷到薄饼里头,再填上些其他时鲜菜蔬,配着池秋装的辣酱甜酱,一口下去,鸭皮油脆,鸭肉细腻,菜蔬清爽,酱料鲜香,将万般滋味都集到一张卷饼里头去。

    高溪午本想讨要,却让钟应忱挡了回去,一指他那满桌鸡鸭鱼肉,让他厚不得脸皮来抢饭。只是那味道总是盈满于室内,香得他半夜做梦都在惦记。

    到第二天,因要背书时间紧,便先从旁边店里头随便买了些菜,不过极普通的青菜炒肉丝等物,看了便让人不想吃,钟应忱又拿了那罐子出来,一样的刷酱,肉丝青菜都卷在里头,配上些葱,又方便又好吃。

    高溪午心中气哼哼,便想着:再怎么着里头也装不下四五天的量,到那时,看你能馋我些什么!

    结果等到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钟应忱或是卷了磁坛沙肉,或是卷了脆果炒鸡丁,或是卷了炙羊肉条,总是吃得比他恣意。那巴掌大罐子里头的薄饼,竟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一直到他们考试完了的最后一天,高溪午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只觉自己整个像被考场来回碾压过千百遍,直碾得像那四张卷子一般薄,乏力疲累,一般地不想动弹。然后他便看着钟应忱从那罐子中,又取出来两张饼来。

    他娘的!

    孔夫子能忍高大爷也不能忍!

    高溪午不知哪来的力气,跳将起来便要去抢那个罐子:“这里头到底装了多少张饼!”

    钟应忱轻巧一闪,便避过他:“秋与我时,是装了四十张。”

    “不可能!”高溪午叫起来:“这罐子才能有多大!”

    钟应忱将饼与他看,他这才知道,识得池秋一年,进益的不只是他们,还有这个慢慢长大的姑娘。

    一年前,池秋的饼也是香到十分,拿在手里软韧轻薄,已是上佳的手艺。一年之后,钟应忱手里托着的这张,薄得惊人,对着窗子能透出光影,里头卷上春韭,便透出嫩绿青绿,里头卷上焦酥酥鸭皮,便透出红彤彤带着些黄的色彩,里头若是卷上虾油豆腐鸡蛋,更能现出初生绒鸭一般的明艳嫩黄与玉白来。

    到底是怎样的努力,才能让她在年纪之时,厨艺已经逐渐步入炉火纯青的境地。

    这还不足,钟应忱这会儿才道:“秋也与你了一罐,只是不知回去时还能不能吃了。”

    这才省得自己落了什么宝贝的高溪午,不由倒抽了一口气,只觉心中一阵剧痛!

    他哭丧着脸,巴巴问道:“回去时…秋妹子可能再做…”

    “想都别想!”

    钟应忱断然拒了。

    他原本也不知这样的薄饼要花上多少功夫,直到他坐在窗边看书,见着池家院厨房里的灯亮了两三夜,去上一趟,才见着池秋熬红的眼睛。

    他原是生了气,刚沉了脸还未话,便让池秋塞了罐子在手里,一双眼睛像个兔子一般,因着困倦,连声音都格外软糯:“天还冷着,这饼不容易坏,拿在路上吃,配什么都使得!”

    她话时藏着骄傲:“这里头的饼,足够你吃上五六天!”

    这一罐饼里头,藏着的是池秋好几日昼夜不舍的功夫。

    这一夜,高溪午总是梦见有一只烤鸭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天上飞着不知多少张卷饼,可一张张看过去,没有一个能同钟应忱罐子里头的那般柔韧甜香,薄如蝉翼,终于有一个同他手里一样的罐子落了下来,气得他哭醒过来。

    这世上,佳人易逢,薄饼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