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今日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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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近腊月的时候, 柳安的街市便分成了两种。近曲湖边的大马头上,往来南北的商户便趁着年关前,将年内要运出的货物尽快交接明白, 镇里头做些本地营生的, 却比平时撤摊更早些。

    这时候街上本就陆陆续续走了许多人, 钟应忱拉着池秋往外去时,还偏挑了偏僻路走。

    一路行来, 渐渐远离了中桥东桥那些商铺阜盛之处,竟渐渐往西桥一片滩涂处去了。

    池球看看左右, 若不是引路的是钟应忱中英, 她都要怀疑,是有人要将她诱拐出来卖了。

    干枯的芦苇在暗夜里越发黑黢黢一团,泛着冷波的水中晃着属于月亮的银光, 钟应忱站在溪边, 负手而立,只能看见一个沉默的背影。

    池秋看看左右, 终于知晓了为什么钟应忱出门时还要多拿一件披风给她, 便是要她在此时裹紧了的。

    “咱们…不是要挑这时候来这下鱼笼罢?”

    池秋歪头想想,开着玩笑。

    又或许, 来吃个炙羊肉看个月亮?

    池秋想想钟应忱最近教与她的诗,按着那里头的,冷天临湖看月也是一种“风雅”,只是这份风雅着实冷了些。

    一阵寒风灌进脖颈, 池秋了一个喷嚏,才等到钟应忱回过身快走回她身边来。

    他仍没话, 只是低下头松了她披风上的丝绦,又重新系得更紧, 还挽出一朵漂亮的花。

    两人又是沉默半晌,他的手停在绦子上并未动弹,终于开了口:“韩二姨临行前,曾问过我,将你强扯在我身旁,于心可安?”

    池秋一怔,抬头看他。

    “我答错了,”钟应忱笑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苦涩:“我心里不安。”

    又或者,他原本是自信的,自信在即将走回的路上,一切能如他所想,以一个新的身份,去揭开埋藏在冰冷河水中秘密。

    直到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人身穿华服,有人满身是血,他在痛楚中醒来时,整颗心在胸腔中砰砰砰地跳动,极致的慌乱几乎让思绪难以集结。

    梦里的池秋一脸厌恨,对他道:“为何要拖我下水?”

    梦中的池秋遍身血污,伤痕满布,有人得意地向他笑:“这便是因为你哪!”

    这条路,他必定要走,便是努力躲避,仍不知是否难免漩涡之处。

    池秋心下了然,握住他的手,呵口气帮他取暖,声音格外郑重:“我既应了你,便是我的心意,不会反悔。”

    钟应忱向来好哄得很,可此时,池秋在他眼底看到的变化繁多的思绪,痛苦,挣扎,慌乱,恐惧,最后变作一句话。

    “若是我家乡不明,姓名不详,籍贯无着…”

    “不算无着罢,”池秋轻轻笑:“总是南边长起来的,便不是我们那边,也不妨碍吃上一桌饭。”

    她虽比钟应忱少上些心眼,也不傻,钟应忱与旁边人:“与她同籍,算作同乡”的时候,她便知晓钟应忱是在谎了。

    口音不一样,还可用从不长在这边来搪塞,城外有什么山什么河什么典故钟应忱得清楚,可城里的铺子却一概不知,这便不过去了。

    且钟应忱出这话时冷冰冰半点不想和人多话,过后再没同她提过回乡,明摆着是在敷衍问话那人。

    可两人相处得久了,钟应忱瞒她的习性越来越少,能看破的端倪越来越多。

    要猜测一些线索,着实也容易。爱吃甜食,偏向蔬果,凡是吃惯的菜色都是东南之地惯有的。满腹文章,举止有礼,还能对那些官老爷的事如数家珍,出身必定要比柳安的乡绅老爷都高上不少,家里还能拿得出让薛师傅都吃惊的菜谱,这富贵二字该是也还算得上的。

    池秋心眼,因他没多少实话,还暗搓搓下过两回绊子,可钟应忱总是能躲得过,就是不接茬。

    再后来,先时被隐瞒的不忿,在逃亡路上他高烧不退时的失言消弭得无影无踪。

    她只是失了双亲,但他有家不能回,还背负着一个猜测已经足够痛苦,若揭开便无异于抽筋挖髓的痛苦。

    “你娘,生得大约要比你更好看些吧?”

    池秋微微笑:“她必定很疼你。”

    她直视着钟应忱:“所以,你要为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可你也得答应我件事儿,”她歪头伸出手,勾住他的指头来:“咱们个勾,你呀,你得好好儿的。”

    血脉之亲,猝然长眠,池秋也经历过,理解这份痛苦,可她更希望钟应忱的下半生,不止停驻在这样的梦魇之中,还能做一个拥有清风明月的少年郎,有能相信的人,能为之欣喜的事。

    而不是让梦魇撕扯埋没,陷于其中。

    因为,你是我在乎的人。

    大约是什么时候,她才终于领会了六月曲湖灯市里,戏中的姑娘唱出的一句:一面之间,忽坠终生,又或是思之终日,辗转难眠。

    不是一瞬间明白的。

    是她在厨下错手将糖当作了盐,只因为控制不住地想往窗外去寻一个熟悉的人影;是她在钟应忱往府城去后的第三天,依在门边望向惠姐和齐哥低语时的羡慕;是每天盼着来信算着归途心忧他宿于何处食于何物。

    距离常常能模糊所思所想,于是将一个人的存在视作理所应当。又或许是因为这份习惯,才会发现,一旦此人消失缺位,便需要承受将生命中一半的时间划去的痛楚,于是想念从模模糊糊变作展开的字画,墨色淋漓,笔笔清晰。

    喜欢之上的喜欢是什么呢?

    惠姐,是愿意在明年七月,藤萝满架清风徐来的时候,入他院子,作他娘子。

    池秋认真想了想钟应忱与她那些话。虽不惯与人同睡,可若枕边的人是他,便连野猫鼠都不可怕了,山珍虽然难采,可若是执杖同行的人是他,路似乎也不会多远了。

    池秋望着他时,没有丝毫躲闪,澄澈一如初见,又跟他坚定的了一遍:“我不后悔。”

    因为,“你是我选中的。”

    选中的时候,不是为了你可能有一日是蟾宫折桂簪花游街状元郎,不是为你许是个能住在徐家花园子一样精细宅子里的官家老爷,不是为你许是生于繁华之地归于温柔之乡,只是为了——

    你是那个一路陪我走过来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