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明月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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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盏河灯荡荡悠悠, 渐渐移向河心深处。

    这一看便知是钟应忱亲手做出的,不见多少市井中一个花样能重复千百样的呆板匠气,底部的莲花瓣仿若能在风中微微颤动, 半开半合的形态更加惹人怜爱, 正中央放着许多薄薄书册。

    若是放于手中, 每一本还不及巴掌大,比寻常书本尺寸缩了两三倍, 翻开来看,里面的字笔划细如蚁须, 但无一丝草草之处, 从书扉到里面每一字每一画都做得极为精细。

    “母亲最喜欢这些。”钟应忱望着渐渐隐没于水中的莲花灯,暗夜里看不清他的神色:“我方记事之时,也是有些顽劣处, 偏爱往母亲房中去, 她那里书册堆得如山一般,床头桌上地上都是, 也不许人收拾, 我便正好从书山脚往上爬。有一日,全家都寻不着我, 到后来才知落进了书山里头一个空洞处,却怎么也爬不出来。”

    池秋在脑中想了想那副情景,一个号的钟哥,生得如同过年门上贴得年画娃娃一般, 在书堆里面奋力扑腾,张牙舞爪却怎么也拨弄不出出去的路来, 不由起了幸灾乐祸之感。

    “你怕是哭了不少时辰吧?别人找来时,准时寻着眼泪找过来的。“池秋不禁有些遗憾, 若是能早些认识钟应忱,趁着他时候多抓些把柄,以后便能多些嘲笑他的本钱。

    “我为何要哭?”

    钟应忱瞥她一眼:“寻不着我,急得是他们,我只需坐在那里好生等着便罢。”

    池秋的算盘哗啦便被掀开了,只能郁郁瞪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

    钟应忱却忽然笑了,点了点她的头:“你哭了便哭了罢。”

    “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钟应忱伸出手来,在她握上去的一刹那,十指相扣,带着凉意,好似要锁定一个地久天长的誓言。

    池秋随着他的眼神,看向河心。

    “阿娘,”钟应忱得很慢,每一字一句烂熟于心可出来却肃然到庄重:“今天是你的生辰,孩儿带了一个人来看你。”

    钟应忱转身看向池秋,微微一笑。

    如漫天星辰碎成流光又忽然失坠,落入他眼中,光芒璀璨。他笑意清浅,声音却止不住地微微颤动:“这是孩儿未过门的妻子,阿娘唤她秋便好,是天下最好的姑娘,你若见了,定会喜欢她的。”

    池秋怔怔然回望,而后一笑,松开他的手,往前一步。

    钟应忱心中最后一点忐忑,便随着她这一跪轰然倒塌。

    滩涂上还散着些碎石子和残苇扎在里头的硬茬,硌得膝盖发疼,池秋端端正正毫无敷衍叩了三下。

    “那个…”一张口,本来干干脆脆的池秋就犯了难。

    该如何称呼呢?若是同高太太一般直唤“夫人太太”,好似太过客气,若是直接喊“大娘婶子”,池秋想想钟应忱房中挂起的那副画,云鬟雾鬓,娴雅端庄,不知能不能听得惯。

    想了想,她便直接道:“阿娘,我便跟着钟哥一起这般唤你啦!我是秋,第一次见面,忱哥先前也没跟我,不然我能给你带些好吃的过来尝尝。那些书是忱哥做了好几天的,阿娘你慢慢看,下次我也做些,不过都是跟吃食有关系,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钟应忱站在一旁,听着池秋唠唠叨叨唠起了家常。

    “阿娘将钟哥生得十分聪明,如今镇上都晓得出了个十六岁的解元相公,读书上头不用心挂心,可是只有一条,阿娘你可得托梦他,哪有只吃菜不愿吃肉的!连吃个鱼肉都要做好了端出来再央他半天,是不是有点太不像话啦?”

    池秋显然是对这件事介怀以久,一边告状一边气呼呼瞪了钟应忱一眼,看得他失笑。

    池秋见他丝毫没有不好意思,更是生气:“反正这事我已经管了好多次了,阿娘,不如你半个托个梦去,在他梦里摆上一桌子的好菜好饭,让他看得见吃不上,来回几次,他便听话了。”

    她正絮絮叨叨着,忽觉身旁跪下一个人,一只熟悉的手紧紧攥住她的,让池秋不由顿住了话音。

    少年清朗的声音十分庄重:“明月有凭,莲灯为信,望寄予亡母……”

    池秋怔怔听着,今夜风大,可河中莲灯明明灭灭,依旧亮得惊人,钟应忱着一长篇听起来很是难懂的话,她也只能明白其中一句。

    “毕生之情皆系于一人一身一心,再无他念。”

    她没敢断钟应忱跟他母亲话,直等到他也叩了三下,顺着他的手劲站起来,才声问:“你刚才的是什么?”

    钟应忱将她手合在掌心,只是笑:“我跟阿娘,咱家多了个傻媳妇儿。”

    池秋脸上发热,嘴上却还在犟:“我…我不傻!”

    “阿娘还跟我了句话。”

    池秋见他十分认真,不由听住了:“什么?”

    “娘,这个媳妇心地纯良,蕙质兰心,再好不过,只是呀…”钟应忱上下量她一下,摇头叹道:“只是有些嘴碎,念得她有点晕。”

    池秋知晓他是在趣刚才那一长篇子话,咬着唇气忿忿地:“不识好人心!要不是你,谁管这个!”

    “哎呀呀,全是我的错!”钟应忱含笑看她生气的模样,哄她道:“钟家娘子明明是好意,偏有人不知领情,该罚!该罚!”

    “那你自己,罚什么?”

    钟应忱看着她,碎头发不听话,总是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荡来荡去,钟应忱帮她捋开,亲了亲她的额头,又亲了亲她闪闪发亮的眼睛,最后落在唇上。

    池秋昏头昏脑,直到回去,总觉得哪儿不对。

    她歪着头,看着钟应忱安然靠在一旁,终于慢慢清醒过来,她气冲冲叉起腰。

    “钟!应!忱!这便是你的该罚?!”

    明月悠悠,载一片相思而去。

    高溪午因为误误撞,让高太太重新燃起了培养一名进士的希望,于是开始了水深火热的日子。

    “你之前不是已在水深火热里了?”钟应忱不但对他的诉苦无动无衷,还又戳了一刀:“之前太太不也是这般对你的?”

    “这能一样吗?帖经和八股,这能一样吗?连策论也不如这个啊!”高溪午因为这份质疑,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跳老高:“是谁想到的,要考制艺?考这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乡试也曾作过时文,你现在才,怕是晚了些。”

    “我那是随便做的,我怎么知道能让人看中了?我怎么能知道是哪个做的缺德事,偏圈了我出来!”

    其实不只是他想知道,连本想着教到头可以款款包袱出府的谭先生也想不大明白,而这分怀疑在他看过高溪午新作出的时文时,变成了绝望。

    偏原本还跟他道“中个秀才已是祖上庇佑,不作他想”的高太太,竟也对高溪午生了不切实际的妄想,变得定位有误起来。

    高太太话特别客气,先是亲自前来,一顿夸张地赞叹:“先生大才啊!我家这不长进的孽障就能中举,是谭先生妙手回春,挽腐朽为良材,可谓华佗在世!!”

    谭先生全身的汗毛都在立起作警告,一边擦汗一边提醒:“谬赞谬赞,在下不是行医之人…”

    坚决不能认!认了就走不掉了!

    但高太太全作没听见此话,依旧自顾自往下:“还得请先生再辛苦数月,给他好生底子,备考春闱。”

    谭先生脸色十分难看,却出不得府里。纵然锦衣玉食绫罗绸缎相供,却挡不住痛苦的授课之路。

    一个不想讲,一个不想听,在每一个相对凄然,互相折磨的课上,谭先生都在怀念故乡自由而又见不到高溪午的月亮。

    钟应忱道:“也便是再忍过一年便好。”

    “一年?!”

    高溪午和府中的谭先生齐齐了个抖。

    “你将这个拿去,记诵过百遍,下笔时便已有些样子了。”

    钟应忱终于不再嘲笑他,倒让高溪午起了疑:“你何时这般好心?”

    “爱看不看!”

    钟应忱毫不在意,将那册子掷给他:“这谢礼已算是还了。”

    “谢礼?”高溪午摸摸头,他什么时候做了要让钟应忱感谢的事?

    “高兄弟,你来啦?”池秋过来时一跳一跃,显而易见的好心情,她绕着钟应忱转了个圈:“忱哥儿,我做出来啦!”

    这道菜的样式她已经调了成百次的颜色,只为了能将钟应忱画上的那些意境再现到菜里。

    钟应忱脸色蓦然柔和,捏了捏她的脸:“好看!”

    池秋停下步子有些疑惑:“你还没看着,怎知道好看?”

    钟应忱面不改色:“凡你做的,都是好看的,我怎会不知?”

    他点了点池秋的额间,浑然不顾高溪午呆滞的表情,笑道:“有人看的是菜,可有人看的是人,你猜,我看的是谁?”

    高溪午便眼睁睁看着池秋红了脸,瞥他一眼又回了屋里,呆了半晌,一下子冲过去,扳着钟应忱使劲摇晃起来,大喝一声。

    “呔!你是何方妖孽?还我的钟兄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