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拔得头筹
池秋撤盒时, 堂前桌上已有近二十道菜,素有荷塘妙莲之清,春日兰笋之丽, 莫不巧生动意趣盎然, 若论荤, 周大厨火腿铺桥,鸡丝砌凤, 只往那里一放,便堂而皇之成了最引人注目的所在。
她这一番动作, 原本只想等着她快些呈菜, 好听县丞选定主家的人,倒多了些兴趣。
池秋伸手一探,拎上来的却不是菜, 是另一个大盒子, 其高总有五六寸。
她抿了抿唇,露出认真的神色, 再次开盒时, 显得格外谨慎,手扣在盘底, 心翼翼将菜托了起来。
众人目光所集之处,先是露出一线屋脊,酿杏子一般颜色的甜黄,而后便是整个屋顶。
“这是…个重楼?”有人声与旁人商论。
旁边人却没答话, 他随之望去,却看见已有高挑檐角越出, 其上便是人人熟悉的双贤图。
“这是必桥亭!”
曲湖边上的必桥亭已有数百年,文脉兴盛, 建构多有精巧之处,在柳安人尽皆知。
庖厨中精于雕砌之道的并不在少数,大如楼阁殿宇,到鱼虫草木,莫不能以食材为之,因此池秋便是将这五桥亭整个雕了下来,虽是难得,亦不能是什么旷世之作。
直到她将整盘尽数托出。
当她置这五桥亭于桌前时,清晰地听到有人齐齐抽了口气。
必桥亭能传名百年,绝非泛泛之作,而池秋手中的五桥亭高不盈尺,却将其难得处描绘皆尽,唯一不同的便是,因为此亭是由南瓜萝卜制成亭体,又饰以各色蜜饯果品,因此便呈现出玲珑雅致的色调来。而在亭下,必桥宛转九折,其下又有滔滔湖水,缓缓流动。
她分明是将必桥亭边半个曲湖尽数搬于桌上!
县丞惊得静默片刻,才问她:“这水是如何…”
池秋指了指下面的盘子,他仔细看了半晌,才且笑且叹道:“原来如此!也不知你是如何做来!”
如何做来?
便要谢钟应忱改了无数次的画稿,薛一舌同她在厨下刻了无数次的食材,试了无数次的颜色,和最后钟应忱亲自督人制成的盘盏。
清甜香气早便盈于室内,县丞老爷用汤羹细细品尝,面露惊艳之色。
能于色香之外将味也做到平衡之外且增色,若是不看池秋的年纪,他必要以为出自经年浸于砧刀灶案间的大厨了。
“这菜与方才的饮子有什么干系?”
再花团锦簇的样式归到菜品,也不过是酸甜苦辣咸五味,池秋这菜,其实便是一个精巧绝伦的果子山与一道汤品相辅而成,必桥恰将两者分开,不至串了味道“若干系,也并没多大干系。”池秋笑嘻嘻道:“不过是怕大老爷口渴,这饮子清淡解渴,正合时宜。”
前面不知尝了多少道,若是不清清口,如何尝得出她的菜?
从头至尾,堂下各家呈菜时都是言辞谨慎,不敢越矩,池秋话干脆利落,言笑有趣,又能呈得出这样一道好菜,县丞难得多了些兴致与她话。
“那便是还有另一道了。”
每一家呈菜两例,几成定规,池秋自然不会落于人后。
她自信满满点头:“那是自然。”
这菜甫一揭开,旁人未动,县丞便已豁然站起。
“这是弘然先生的大真帖?!”
他这话一出,旁边的主簿与何师爷也面露惊色,而后便是狂喜。
眼下便没人论什么菜,这三人便围在桌边,有的旁边松鹤笔法,有的哪一字起笔落笔,直过了好一会儿,县丞回身问池秋时,才让出一些缺口,让下面诸人得览这菜风光。
一眼望去,只见白、黑、青、赭几色,蛋白发铺为落雪满地,香菇等物便堆作松鹤,鳝丝极细,细看之下黑中隐透暗红,如同冬日里隐隐燃着的炽热火炭,在素白中更加显眼,如丝如缕,又暗透着力量。②“你看这松针,十分密实,针尾处微微散开,正合弘然先生的手笔!”县丞话语中难掩激动,忽想起一事,忙回身问询 :“这帖原是密藏,你从何处见来?可还有余下的帖?”
大真帖书画相合,于哪一道都是双绝,文章虽传于世上,字迹却难亲见,而县丞最慕的,便是弘然先生这一手传世之字。
这盘菜却将大真帖只截了部分,看得他们几人心动之余,不由得心痒。
池秋摇头道:“我并没见过,这稿子是别人给我的。”
何师爷人情世事聪明处还在县丞之上,只略一思忖,便知是何人给了池秋这帖子样稿,悄向县丞耳语两句,又笑:“待文和宴上,老爷问他便罢。”
这菜吃得也讲究,一筷一勺看似随意,却是精心选了地方,并不损坏其中构图,倒让那有些残损的一角,越发显出别处的可贵来。
“这鳝肉很有些韧劲。”
县丞显然对这道菜很是在意,问了许多话。
池秋回道:“用的多是鳝背上的肉,因此细嫩里头更显得劲道。”
这压尾的两道菜,县丞主簿几人足足尝了一炷香的功夫,不必旁人猜测,便径向池秋道:“往年的文和宴莫多有新意,佳肴频出,今年,便看你池家食铺有何本事了。”
又转向周大厨道:“后人辈出,也是你们庖厨一道人才兴盛,你们这些做前辈的,自也是有功。”
众人一时都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言语。
一个时辰所有人进宅之前,从未想过,这文和宴的主厨会落于池家之手,而翻转不过片刻,最令人难以想象的便是,原本接连三次拔得头筹的观翰楼,竟也输给了一个桥头食铺。
可谁也不得,池秋这头筹,拔得有半点不公。
若只论雕工,她未必胜得,只论配菜,也未必胜得,可从构图雕刻配色滋味,都尽数占到优等,那便是难得了。
且不论,这个池秋,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
柳安名楼竞相斗菜,到头来竟都输与一个方及笄的姑娘,传将出去,名声何论!
原那解元郎读书总读不到做菜上头,这回看来,还真就读到了!
因此虽是不得有什么不平,到底不是滋味,也有人暗暗安慰自己,若是丢人,可越不过观翰楼去,因此纷纷看向周大厨,却见一向沉凝的人正面色阴冷,直直瞪向池秋,旁人可见的怒火中烧。
县丞见周大厨如此,且并不答他的话,不由怫然不悦。
观翰楼当日是因他慧眼识英才,才在柳安扎下脚跟,因此县丞对观翰楼,一向有些偏顾,每次上他楼里,都隐隐横添些骄傲,只觉自己是个能识千里马的伯乐。
他虽择了池家食铺,扪心自问,并非有意偏颇,当日旁人技不如观翰楼,他便选了这家,今日观翰楼技不如池秋,他便也凭贤立事。
何况方才他那两句话,已是给了观翰楼一个大大的台阶,却不愿下。
已是积年的大厨,竟这般没有气度!
县丞脸色十分明显,一时上下无人再敢话,他索性唤了池秋道:“到后日,你便将这单子呈来,若有样稿最好。”
这便是一锤定音了,池秋谢过,等县丞挥了挥手,众人陆续都退出了堂,三三两两聚着话。
“师傅?师傅!”
随着前来的学徒叫苦不迭,他方才拉了周大厨衣襟数下,却仍不见他有什么收敛,连出门也是硬拽了出来的。
周大厨恍然未觉,他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堵塞了一团郁气怒气,正反复乱撞,却寻不得缝隙出来。
池秋理了理衣裳,对着周围或真或假朝她贺喜的人团团一拱手,口中谦让。
周大厨昂首望去,她的身影正亮在日光下,晃得扎眼,笑团团的模样,越来越清晰地同二十年前那个影子相合。
“云——娘——子——”
这个在心里扎下却从未提起来的刺,以一种古怪又带有怨恨的语气,从他口中挤出。
池秋已经寒暄完了,正要起步走时,却被人阻住,拦在门前。
“你耍我?”周大厨冷笑。
池秋眨眨眼,状似无辜:“前辈什么,秋听不明白。”
“那单子上的承安鸡与乌必桥,是你做出的幌子?”
池秋的眉毛挑起,惊讶到夸张的神色:“前辈怎知我第一次拟出的菜名?”
后面有人见他们相峙,早上前来,有的是为劝解,有的是为看热闹。
池秋余光锁住越来越近的几个人影,低声轻笑:“前辈当真要在大老爷宅门前,好生讲一讲是怎么听我池家家私的?”
周大厨面色转红转黄转绿又转黑,只听人问:“周大哥,你脸色怎的如此难看?”
他理智回笼,撇了旁人一眼,重重哼了一声,甩袖离开。
池秋心情舒畅,快步走向街边。
“姊姊,买一个南瓜团子罢!”拎着篮子兜售各色咸甜团子的孩儿扯住她:“这里头还有许多种馅儿的!”
池秋顿住,拿出五个钱来:“我要一个南瓜团子,一个豆沙团子。”
钟应忱接过她手里食盒,含笑问道:“一切顺遂?”
池秋递给他那只豆沙的,大声回道:“那是自然!”
她抱住钟应忱的胳膊,两人一同往云桥而去,若是离得近些,还能听见池秋略轻的笑声。
“也不看看,是谁画出的稿子,谁做出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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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
部分参考中国名菜集锦。上海。扬州饭店 --五亭海参②部分参考中国名菜集锦。上海。扬州饭店 --雪中送炭只是部分参考,实际样式是杜撰,大家不用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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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场:
若干年后,钟应忱问道:“阿娘阿娘,你是怎么赢了那个周大厨的?”
池秋笑:“当然…是因为你爹爹的样稿画得好看。”
钟应忱亦笑:“自是因为你阿娘的菜做得好吃。”
被遗忘的薛一舌:???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