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九丝阡陌
当一切尘埃落定时, 离着文和宴只有十日不到的光景。
池秋还没来得及欢喜,便让列出的一堆单子给缠磨住了。定菜,备菜, 购置碗碟, 检视分给厨下各人的活计是否都练得熟了。
毕竟文和宴上□□桌宴, 靠她与薛师傅两人四手定是忙不过来的。
她正在头晕脑热之际,高溪午兴冲冲闯了进来:“妹子, 听闻你们这一回,算是旗开得胜了?那周老儿脸色如何?”
正饿得发慌的蜘蛛还未张开网, 就撞进来一个傻蛾子。
“旗是开了, 胜还未胜。”池秋如获至宝,忙拉他到一边,笑眯眯道:“近日看你却是得闲, 不如来帮我一把。”
高溪午好容易消闲两天, 听要干活,才要摇头, 便让池秋念出的一堆菜名晃晕了眼睛, 言不由心只由嘴:“那…要做什么?”
话一既出,他便再也反悔不得。
几日之后, 每日来回奔波不停帮着运货采买食材碗碟的高溪午,只觉自己蹚进了一个深深大坑,且深不见底。
池秋安慰他道:“见的着,见的着, 再过□□日就见底了。”
高溪午抱着比他还高的菜篓,只觉眼前一黑。
店里的生意也停了, 全部厨子都跟着池秋薛师傅忙活,齐哥原还操心:“东家, 咱们这九九消寒锅子才换到第四锅,这一锅汤不过两人便能熬得…”
池秋摇头道:“咱们都在忙着新菜,谁有时间去吊汤底?一担挑两头,就怕最后杆折两头断,一头都顾不得了。上铺里的客人也是拿着真金白银来吃喝,如何能对不住他们?”
钟应忱扯了齐哥出去,磨墨写了告示,用白粥熬出的浆糊贴在了最明显处。
“虽只少卖了十日,却都尽知道我们店里被点了要主文和宴,到时便没人想来店里尝尝?”
钟应忱将这道理与他一,齐哥立刻眉开眼笑,转身便道:“东家,可还有要搬的菜?算我一个。”
店里忙得热火朝天,唯独薛一舌依旧挑剔得厉害。
譬如高溪午采买回的那些虾米,原是托了关系买回的,胸脯拍得砰砰响:“是信得过的人家,专给咱们留的,总该尽够了。”
昨儿的香干他来回跑了几趟,腿都酸了,薛一舌还不放过,今儿的虾米他就更加留心。
不想薛一舌只伸手略翻一翻,嗅了嗅味道,便拧了眉毛:“上好的海米,触之软弹,微红且亮,你瞧瞧下面的这些,如何吃得?”
高溪午啊呦一声,扔了筐子坐在地上,捶着腿道:“你老不然自己去挑罢,折腾我们做什么!”
薛一舌呛道:“若不是你们不争气,样样都要我来过问,便去挑了又如何?”
怨不得薛一舌气性大,这次宴席,从采买至摆菜,样样都得他来掌眼,且往日不曾上手教别人,这回一换了学生,气得他一天要在厨下喊上十回:“愚笨!愚笨!愚笨至极!”
他早已习惯了去教池秋,一点就透,手上功夫极扎实,且又爱练,而这几个厨子,不过是片个香干,竟是怎么学也学不会!
先时厨子不敢得罪东家的师傅,只能老老实实吭吭哧哧练新菜,后来被骂得多了,终于有一人回道:“我…我会片…”
薛一舌拎起那他刚片出的香干:“你这香干,可比府城的城墙还厚呢!切出来都是砖头,怎么给人吃?”
旁边有人插嘴道:“要切成什么样,不如你老下手给我们看看?”
薛一舌来去,只要将这香干切得极薄极细,可很明显,他们之间对于薄厚粗细的理解并不一样。
薛一舌瞥他一眼,知道最近撵得这一众人狠了,便不再出言,径直站起到案板旁,伸手道:“给我刀。”
只见他左手轻轻一按,右手横执片刀,众人还没看清他如何动作,他手上便多出一叠香干片来。
薛一舌拈起一张,香干片在他手中微微抖动,细腻如玉,薄可透光,他道:“这便是极薄。”
几十张这样的香干片摞在一起,几无厚度,薛一舌重又切丝,拎起一根道:“这是极细。”
在众人一片惊异中,薛一舌将刀递还给那厨子,淡淡道:“切罢。”
自他露了这一手,再没人敢嘀咕什么,有识眼色的,反倒不再畏惧他冷言冷色,觑个空儿便端茶送水,薛一舌若有闲暇时,便能答上他两句。
后厨至此和谐许多。
池秋见后方无虞,便专心去安抚高溪午,他仍蹲在檐子下,一边哼哼唧唧,一边捶腿,见她出来时,哼出一声,转了个身不去看她。
池秋忙上前讨好笑道:“这会饿了罢?可要些吃的喝的润润口?”
高溪午所求不多,唯有吃喝。
这一点早让池秋摸得透彻。
她背在后面的手一亮,红漆托盘上一碗银耳莲子羹,早已炖煮得软烂,温热之气窈窈而上,汤色莹润,尽是香甜气息。 这莲子羹熬得虽好,却因常吃,也只能让高溪午微微侧目,他斜了两眼,示意道:“那里头,是什么。”
旁边汤盆上倒扣着一只瓷盖,池秋心领神会,手覆上去一下揭开,霎时鲜香满室。
高溪午眼一亮,豁然站起,见池秋笑吟吟地,又坐下,眼不停往那菜上看,嘴里并不服软。
“乱七八糟堆的是什么?”
他这么一,池秋便不乐意了。
别的都可,这菜也是她精心做出来的,“乱七八糟”这样的形容简直是戳人心肺,她当得合了盖子,干脆转身道:“师傅新教的九丝阡陌,不吃便罢。”
“嗄?秋妹子,你看你这般便急了!”
高溪午见近在咫尺的美食竟真就要飞了,忙起身,一边去端池秋的手里盘盏,一边笑道:“这是个什么菜,我却要尝尝。”
池秋气消得快,也不跟他拿乔,径将漆盘放下,开了盖子道:“这里头有九种食材,因此唤作九丝阡陌,我做得急,没摆上盘,但味道是决计差不了的。”
汤盘不大,却汇聚了几种颜色,豆腐丝是能想见其馥郁豆香质地的洁白,银鱼丝是一种半透的莹白,笋丝青绿,火腿丝淡红,木耳沉黑,蛋皮灿黄,口蘑丝浸在汤中,仿若能尝到鲜嫩口感,若再细细看去,还能看见辅助增味的紫菜虾仁海参。
汤底是煨了许久才吊出来的鸡汁高汤,这菜之中,豆腐丝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未进汤中时,它便是能被切丝成缕,抑或是成块雕花,也都只有着一种冲淡质朴的本真滋味但一旦同诸般食材同来炖煮,便能恰到好处将这许多种鲜美味道融于自身。因此才显出这道菜食材庞杂,味道却爽口宜人,浑然一体。
高溪午吃了两口,摇头晃脑道:“若是有酒便最好了。”
“这有什么难的?拿给你一坛便是。”
池秋感念他为这文和宴出了许多力气,也不吝惜好酒好菜,都尽数给他上了,才上两句话,忽见高溪午对着她后面干笑:“钟兄弟…还忙着哪!”
池秋一回身,便见钟应忱站于庭前,刚把担子上的箩筐卸在地上。
“盘子做出来了?”
池秋一喜,一蹦一跳便去看那筐里的物件。她备下的菜摆盘尤为精致,有许多关窍都要依赖这些特殊而制的盘盏。
池秋拿起一只盘子时,见孔洞处凹凸不平,暗暗担心,与他道:“汤盛在里头,不会漏了罢?”
钟应忱低头试着里面的机关,淡淡道:“一只值钱数两,怎会漏就漏?”
池秋吃了一吓,忙退后两步,生怕撞了他再将盘子碎,只用眼睛量两遍,才道:“这…这也太贵了…”
都快比她卖出的菜钱还要多了!
“这便贵了?”钟应忱轻哼:“这可只是请人做工的钱,采买菜品有好酒好菜,厨下做工有新增银两,这熬夜画稿制模子的人,可没落着什么好处!”
“怎的没好处?!” 池秋顿悟,忙跳起来给他端过一杯水来,又端出一份菜来,殷勤道:“自是人人都有好处的。”
钟应忱看看那些菜,并未动筷,高溪午忙端起盘子,让出座来:“你们俩坐,请!请!”一溜烟地便没了踪影。
钟应忱慢悠悠道:“做工不同,难道这好处便是一样的?”
“这岂能一样!” 池秋知机,一边抬手给他擦汗,一边给他猛扇一气,一边摆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一叠声地嘘寒问暖。
“累不累?饿不饿?热不热?可有哪里疼了,哪里酸了,我给你捶捶…”
她又是捶背,又是揉肩,又是扇扇,笑语殷勤,眼睛看他时,满是热情诚恳,待忙活了一阵,尤不见他开言,倒将身子伏得更低了,看不清神色。
池秋想了想,决定再接再厉:“这水可要再温一些?汤要不要换新的”
才了两句,忽然觉出手下的肩膀在微微颤动,到后来,连着桌子盘盏也一齐微晃起来。
她这才疑心,转到这边来,才看见钟应忱伏在桌子上笑得颤。
“你!你哄我的!”
“你啊,你从哪里学来的!”
池秋这才知道自己又被趣了,愤愤一掷手里的扇子:“巷子里的阿嫂都是这般,有什么好笑的!谁知只有你钟家娘子,这般难做!”
“好好好,便是我的错,这钟家娘子,不做也罢。”
钟应忱见她恼了,忙抓住她的手,看左右无人,在她手心亲了两下,趁她抽回之前,重又攥住,朝她眨了眨眼睛。
“那便罚我,做池家夫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