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睢园文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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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和宴之前, 正纷纷扬扬下了两日大雪。

    池秋本有些发愁,天雪路滑,骡车运送碗碟食材过街时, 若是磕着碰着, 倒真是件麻烦事。

    不想到了这一日早上, 起而支窗,天色晴霁, 唯于堤岸旁桥头上白茫茫一片,乌篷船顶盖上也压着厚厚一层, 河中才结起的冰让虚暖日头一照, 立刻有了消融破裂之势。

    既不再下,早上让人清空了的石板路便不再覆雪,只是湿漉漉的, 唯余来回石缝间人脚下或是檐角上剩余碎雪砂才能看出些雪日余色。

    “睢园在半山处, 比家里更冷,若去得再穿件厚的。”

    钟应忱因忙着帮他们运东西, 耽搁到如今, 池秋知晓今天这宴于他不易,听着钟鼓声次数渐近, 一边拿了新做出的漳绒大褂子,一边撵他。

    “你们还要去赏园子,可不能落在大老爷后头。”

    “这个留着你穿罢,我这一身本不显眼, 穿了这个,便是扎眼了。”

    “厨房里头火烧火燎的, 谁穿这个!冷也冷不着我。”

    钟声催得紧,池秋因这宴时刻绷紧着精神, 无暇再多,边推他先走,边又查点了一回诸般材料,这才坐上骡车,急急出了北栅。

    睢园在柳安镇外,处西青山半腰处,本是晋安年间御史中丞刘济安退居养老之处,如今因其后辈人才凋零,几经转卖,后被北桥何家买去,请人修园整治之后,尤胜之前。

    今年因是突加的恩榜,到得这个时节,正是一年中景致最缺的时候,近水萧瑟,枯枝败叶扫兴,县丞便同主簿师爷商量一二,借了何家的园子,索性在山上摆起来,为的便是园中十余棵飞绿萼。

    只是不想,老天这么给面子,众人乘雪仗木屐入园之际,沿途松柏皑皑,再往上行,黄杨怪柳枝叶莹白,雪枝冻在半空,如同走进冰玉琼宫,几成寒潭仙境。

    置宴的高榭倚靠一片山石之上,下有泉水一线,山茶花瓣重重叠叠,丰润红艳,绿萼梅淡雅通透,端庄可爱。本来宜人的景色,因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变得丰富多姿。

    “却是多亏了老太爷前日让人传话,让园中勿要洒扫,才有这一番野趣。”

    既是进了何家园子,何老爷自然是要出面的,他精于商道,与人交道久了,话自然也十分熨帖。

    县丞捻须微笑道:“来,这样大雪,柳安已有许多年未曾见过了,来年必定丰收。”

    旁边有人道:“近年柳安风调雨顺,仓廪丰实,水利浚通,商行辐聚,且两榜乡试,都能中上十数人,今年更是出了个解元,都是老太爷教化之功。”

    县丞摆手道:“哪里话,柳安本是人杰地灵,本是文脉昌盛之地,且托赖各位兴桥浚湖,凡兴旺之家多有义利之举,才有此番盛景啊。”

    如今座上的人,或是镇上巨贾,都捐了功名,或是官宦之家,族中都有人在朝中,亦或是近年乡试榜上名列前茅的青俊,县丞知晓自身不过是占了个虚名,也分外客气。

    他举目四望,年轻人坐在下首,多是熟悉面孔,他便笑唤一人道:“松青,近日可又作出什么好文章?”

    桑罗山站起揖首道:“学务庞杂,做得文章虽多,却没什么可看的。”

    县丞一时有些意外,桑罗山是上一科乡试柳安镇中名次最高者,年少之人,且自便有才名,向来高傲,这回见来,竟少了些气性。

    却也是好事。

    他便颔首微笑:“不必太过自谦,年中却听过坊市间都在传你的新诗,越发进益,山长先生亦道,你的制艺做得越发工整了。”

    县丞正着,互想起一事来:“来也巧,今日主宴的这家,便是当日你诗中所遇的城南池家食肆,你既爱这家饮食,今日可要尽兴。”

    “原还有这个缘分?”座中人凑趣道:“当日的观翰楼,也是老太爷青眼相加,这才立了曲湖边第一楼,如今又寻了一家出来,倒要好生尝一尝。”

    县丞老爷于饮馔一道,也是内里行家,他们这话,不只是为奉承,多是真心。

    桑罗山深揖应了声是,倒让人看不清他面上容色。

    “了半日解元郎,这钟相公却是在何处?”

    “那却不是,解元相公想也是个沉稳性子,正慢慢往上走哩!”

    这话的人却是县丞老爷养在身边的使女,因年纪不大又得宠,言谈更活泼无忌,遥指着石山脚下一个人影,掩着口笑。

    众人遥遥望去,却见一人拾级而上,不急不慢而来,待到了阁口,微微俯首拨帘而入,复又直起身来。恰有一阵风从山上而来,将他身上毛青布曲水纹道袍拂起而后落,更显出一道清隽身影卓然而立,方才还在笑语不绝的台榭内静了几瞬。

    直到他深深一揖,语音从容清朗:“学生钟应忱,拜见老太爷。””怪道都解元相公是个神仙人物,果真是见了才知道。”

    能这般的,自然还是县丞家的使女,旁人已都回复精神,叙了同年同案,自此便有口称“钟兄”的,也有人问他:“年兄可有字号?”直呼其名到底是不尊重。

    钟应忱回礼道:“因未及冠,尚无。”

    他这番一来,多半注意都围着他起转来,也有问家乡何处,也有问家中还有几人,也有问缘何来了柳安,钟应忱慢慢编着话,暗地里却在想,这些都需得回家同池秋再上一遍,不然旁人问多了,便要露馅。

    高溪午瞅着没人时,才暗暗戳他:“看不出来,你还能同人讲许多这么累人的话!”

    他这回是让爹娘硬生生给撮了来的,要这宴上的菜,他早便在池秋那吃完了。一接了帖子,还没等他摇头,倒先挨了他娘一棒槌,高太太指着屋顶问他:“你是要坐在屋脊给人当耍子看,还是去县丞老太爷那吃宴去?”

    高溪午没法子,只能委委屈屈让她精心扮了一番,送到睢园,果不其然,旁人问了他的名字,虽嘴上拱手庆贺一番,肚腹里却十分不屑。

    虽则清楚,他们按次序都高过他许多,高溪午的自尊心还是受到了极大伤害,连见了钟应忱这素来的对头,竟也不顾了,挨近时,方了一句话,便让钟应忱又气了一回。

    “这倒无碍,平日同你话也累。”

    他眉目温雅,同素来认识的样子十分不同,高溪午原以为能多些幻想,此话一出,便恨不得拿茶壶砸他脑袋。

    少时,宴席开始,使女陆续托来果山子,一道道菜流水价摆过来,中心九景正是以柳安四亭三山二水一湖为题,才一端出,便引得旁人惊讶。

    高溪午一时与有荣焉,大概无人能想到,这里头一半菜色,可都是他同人商量了采买过来的。

    许多错季的菜,还要多亏了他高家那两个暖室,不然便是买了来也是活不得时间长的。

    “元修亭,安山会…”这些菜他熟得能跟着一起报菜名,其中味道更是借着池秋犒劳他的时候,早便吃了许多回。

    不知从哪里出来歌乐声,笛管萧瑟,在这山林中声音愈清,有人在唱:“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文和宴半私半公,唱这《鹿鸣》却也应景。

    好乐好曲,好菜好景,一时觥筹交错,或是举杯共饮,或是猜签赋诗,离席的人便多了。

    来寻高溪午吃酒的人没几个,却已有半数人都来寻了钟应忱,你敬上一杯,我续上一杯,不过片刻时候,放置于他们桌边的一壶酒便见了底。

    高溪午眼见着他一杯连着一杯,谁也不推辞,来者便饮。

    连挡杯的空隙也不给他。

    直到这一壶斟空,钟应忱转身时,身子一晃,高溪午慌了,忙扶他:“你莫不是醉了罢?”

    他虽不知这人酒品如何,端看四月里做生日时,池秋见他拿酒来如临大敌的模样,便能想象一二。

    谁料钟应忱借力站稳了身子,向他一笑时,并无不妥。

    “你…你酒量甚时竟这般好了?”高溪午有些呆,上手摇了摇他的壶,只剩了个酒底,又望望他,顿时气闷不平。

    “那丫头还哄我,道你量浅,连梅子酒也不能吃多,分明是诳我莫沾了你家新酿酒罢。”

    钟应忱见好容易去了这一拨,终于能得些闲暇,便抬手与他斟了一杯,低声道:“这酒,换你也吃不醉。”

    这宴席是四人共桌,一人一壶,高溪午一抿,恍然大悟。

    “你这里头装的是梅子饮?”还是温热的。

    高溪午心里头有些酸,不用想便知道,定是厨下的池秋做了手脚,在众人眼皮子底下送来的。

    钟应忱又将他面前的果盘拨了拨,里面多着几块点心。

    正有人送了一盖钟的酸汤上来,独钟应忱是去了辛辣的。

    偏钟应忱还悄悄笑:“秋再三与我了,凉的辣的油腻的都不许吃。”

    高溪午暗里翻个白眼,正要没好气驳他一句,忽听座中有人道:“方才我闻着,解元郎杯中的酒,似与我们杯中不同?”

    两人循声望去,桑罗山正向端着酒向他们而来:“不若也让我尝一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