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洞房花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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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四周都是喧嚷之声, 池秋耳中却只能落得住钟应忱的那一句话。

    “请府上应允。”

    高溪午轻笑一声,高声喊道:“妹妹,可否?”

    池秋尤在发怔, 却让旁边心急的韩玉娘捅了一下:“快回话呀!”

    她声道:“可!”

    池秋隔帘望去, 那个隐于霞色金芒之中的人, 也正在看向她。

    这个字就如此顺畅地了出来,就好似钟应忱执着她的手, 在洒金朱笺上扣下两人印鉴的那一刹那。

    尘埃落定,无比心安。

    “可!”

    这样委婉的应答从池秋口中吐出, 多了些义薄云天的豪气。便有人笑了起来:“新娘子当真乐意得很哪!”

    车架又重往前行, 拥簇的人群便也挤挤挨挨在一边,围着往前走,锣鼓声又响了起来, 叮当脆响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一直跟随在车边, 韩玉娘声笑道:“雇了好几人撒糖撒钱呢!”

    要在平时,韩玉娘看了不知怎样心疼。可今天例外, 池秋出门子的好日子, 她宁愿所有的热闹荣光,都让池秋独占了去。

    “这池家娘子当真好福气, 也不知爹娘生得什么眼睛,早早就独占了个好女婿,读得好书竟还这般知道知道疼人——当初你娶我时,可从没做出这样的好事来!”

    好似是她郎君在嘟囔:“你怎不他是惧妻——凡有气性的汉子, 哪个愿过这三重门!”

    “三重门怎么啦!人家乐意娶!一个解元郎,若是不愿还能让别人按着怎的!”

    池秋悄声道:“二姨, 什么是三重门?”

    “柳安因商户多,若是家中有独女, 便要入赘或是合家,入赘能选的人少有好人才的,那些格外心疼女儿的,便选了合家。过这三重门,便是告知旁人,所娶的娘子仍掌娘家家业,不归入夫家,且还要签上诺书,定下各家的规矩,若是有违,便是告到官府各自判离,也是变不得的。”

    她含笑道:“你放心,那诺书里头一条条,我都是看过的。”

    韩玉娘未的便是,看前,她满心害怕池秋吃亏,看后,倒觉得钟应忱更吃些亏。

    她捏着诺书嗫嚅半日,才支支吾吾道出一句:“为…什么?”

    合家的风俗本是出于无奈,更多出现在两家生意旗鼓相当想要强强联手时,才会走出的一条路子,而眼下池秋所有,不过云桥边租得一间商铺。

    “不为什么,”钟应忱微笑:“她有铺子,我有她,这便够了。”

    韩玉娘掐断思绪,叮嘱池秋道:“他已做到了这个份上,你以后可要收敛些脾气,不要胡闹。”

    池秋安慰她:“二姨你不要担心,我要是胡闹,钟哥八成跟我一起,不会怪我的。”

    韩玉娘:……

    明明钟应忱不在车内,她却觉得,自己还是多余。

    在一片欢呼声中,凌河之上的云桥桥头结了第二重彩门,这回守门的,是高夫人。

    她戴着珠翠冠子,着大袖衫,十分庄重严整的装扮,坐在高台之上,敛容道:“贵府以何为聘?”

    这一关最是好过,钟应忱准备了好几月,早已备得周全,他躬身呈上聘礼单子,不必去看,也能一样样数得明白:“院落一进一座,四季衣裳四箱,首饰头面两箱…”

    池秋听得有些心疼:“他哪挣得这么多钱,便这么都花了,多浪费啊!”

    韩玉娘轻拍她:“莫要多话!这都是你的体面!”

    按着之前走的流程,到这里便可过了,偏高溪午见着后面赫赫然一抬又一抬,便觉得腰酸背痛,气恨得牙痒痒。

    这些可都是他帮着来回跑着选材找工匠,对花样子还得跟抬箱笼的人对接,钟应忱这人画得稿子摞起来得有半桌高,高溪午再三劝了让少抬些,这便够了,也从没见他听过。

    劳累了这么久,这么能这般容他轻松过了呢?

    高溪午只露了一个笑出来,钟应忱便心知不好,果然便见他挑眉刁难道:“这些物件虽用心,却未必难得,我家里就这么一个干姑娘,总得拿些有诚意的东西来下聘罢?”

    钟应忱面不改色,只掠了一眼,高溪午便觉得周身一寒。

    可许多人看着,他跃跃欲试,决定将作死进行到底:“若拿不出来,这一关可难过了!”

    钟应忱回首示意,随行的伙计跑过来,呈上好几个木盒。

    钟应忱一一开了:“另有柏枝一对,丝线果络子一对,鸳鸯彩缯一对,长命缕一对,皆是某亲手而制,奉与娘子。”

    店中庆哥齐哥鬼鬼祟祟买回了许多棵万年青草,倒座房中,钟应忱跟着韩玉娘认真地在彩缯上剪下一只翅膀的形状,紫藤架下半梦半醒之中有人用丝线量着她手腕的尺寸。

    他每报出一个,那些场景便挨个在池秋脑中滑过,最后缀连成线,汇成眼前的一个个抬盒,一个个箱笼。

    池秋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哽,以至于这第二声“可”也应得没有那么响亮。

    第二重门拦不住钟应忱,高溪午便失去了难为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三重花门结得一重比一重高,第三道门高高悬在门檐之上,装饰得五光十色,但当人群聚在巷前的时候,却都不如之前闹嚷。

    钟应忱一步步登上了高台,向众人郑重深揖。

    “钟某今日,请得两位老师与各位乡亲为证,送上诺书。”

    大红彩绸挂得四处皆是,悬挂的灯笼,巷边的门墙都贴满了双喜字,一架架箱抬就静立在一旁,噼啪炸开的爆竹气息尚未散去,一切都点明这是一个格外热闹喜庆的时候。

    钟应忱展开朱红笺时,无人出声,他在四羲书院的授业恩师就坐在一旁,看着他以一种庄敬的姿态,将手中诺书慢慢读出。

    “其一,名为嫁娶,实则合家,池家家业不入嫁妆,不归夫家,经营诸事,听由娘子,不得干涉。”

    “其二,不纳旁室,不纳婢妾,爱而重之,尊而惜之。”

    再往后条条框框,池秋听得便都不大真切,可也知道,每一条都是钟应忱自己加于他身上的枷锁重律,于她,却是以名誉为凭的保证。

    这个人,她没选错。

    她便索性不再听下去,只是在那对簪子递上来的时候,她不假思索得便插在发髻上,大声应道:“可!”

    只是几天不见,池家整个院子好似变了一个样子。她坐在自己房中,床上的帷幔换作了银红色,上面的花色却跟外面的鸳鸯蝴蝶不大一样,是散落的樱桃、葡萄、石榴、红枣、李子、青梅,花样逼真,巧可爱,睡在里面睁眼便能瞧着。

    韩玉娘摸了摸帐子,笑问:“这样的百果图,你可喜欢?绣了好些时候才得的。”

    她又添了一句:“我原绣个早得贵子,偏钟哥,若是换作了百果,你一睁眼便能瞧见,必然欢喜。”

    韩玉娘今天句句都在给钟应忱好话,明显得连池秋都忽略不过去,见她带着些促狭看过来,不由红着脸道:“这一时那一时,他既做得多些,我是你姨妈,自然也该大气知礼些,才不能让别人挑了错去。”

    韩玉娘按了池秋坐下:“快些净面上妆,吉时眼见便要到了!”

    池秋一时傻了眼:“什么?”

    今天不是过聘礼的吗?

    “这么大阵仗只过个聘礼,想什么呢!”韩玉娘翻了个白眼,恨得敲她:“快着些!”

    这便要…嫁了?

    池秋懵懵懂懂,由着韩玉娘引着净面婆子进来,几人围着她左涂右抹,额间点上鹅黄花钿,头上高挽着知乐髻,戴上银丝拧作的珠翠花冠,等她遥遥往镜中一望,几乎认不出自己来。

    池秋一边嘀咕:“便是换了个人装扮成这样坐上轿,钟哥也不一定瞧得出来。”实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些什么,想些什么,只能跟着旁边一路牵她的人往前走。

    直到坐上了花轿,敲敲的声音欢欢喜喜响彻街道,池秋才终于想了起来,一拍腿:“哎呀!我的锅碗刀案没拿!”

    她还有些弄不明白什么叫做嫁人,心里怀着忐忑,只能想些熟悉的东西来转移注意,直到又被人搀进了另一处房里,坐在软软被褥之上,她无意中随手一摸。

    咦?手里的触觉熟悉异常,她半揭开盖头,心里一下子踏实了。

    这不还是在她房里么!

    便是嫁了,也是在池家院里头过日子,池秋顿时不怕了。

    韩玉娘本是要拦她,又见她一个劲地用手扇风,自己便也是心疼,只由着她,叮嘱道:“这会先吃些东西,一会若是别人进来闹洞房,可得再坐回去!”

    池秋捏了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便辨明是池家食铺的手艺:“一定是李二哥做的,糖总是放这么多。”

    韩玉娘恨不得撮了她坐回去,嗔道:“哪家的新娘子像你这样,跳上跳下没个正形!吃好了没?饱了就坐回去!”

    “可来之前,也没人同我,要做新娘子啊!”池秋被得有些委屈:“我都不知道以后要住在哪里,也不知道流水席是怎么摆的,更没拟过婚宴的菜单子。”

    “还不是钟哥,若要你知道了,必定不愿意他走上这么一遭。“ 韩玉娘这话得颇有些心虚,毕竟瞒着池秋,就这样将人送进婚房里头了,以自家姨甥女的气性,她很怕池秋闹出来。

    若要早知道钟应忱能做到这一步,她连媒人也不必请,莫是瞒着些,便是直接送过去,韩玉娘也乐意。

    “我没怪他,”池秋想摸头,却碰见了琳琅作响的流苏钗,只能又规规矩矩将手放在膝上,松了松绷紧的脊背:“就是…他什么时候能过来啊!”

    韩玉娘笑眯了眼,池秋躲开她的目光,结结巴巴道:“这…这衣裳太沉…我穿不惯…”

    她才不会,是想他了呢!

    “放心,时辰都是先前定好的,钟哥心里算着的,必不能让你久等。”

    果真,她话音才落,院中早已喧嚷起来,其中嚷得最大声的,便是高溪午:“走,咱们一块去看看新妇!”

    他很聪明地将闹唤作了看,不然这样的热闹地,他连进都进不来。

    就这么电光火石的瞬间,韩玉娘忙将池秋用盖头遮住,再把盛着果点的漆盒盖上,刚将一切收拾妥当,一群人便簇拥着钟应忱过来了。

    池秋屏住呼吸,从嘈杂人声中慢慢辨认钟应忱的方向。

    直到一双手轻轻握住她的,她听到熟悉的低语。

    “再忍忍,一会便好。”

    盖头是用薄罗纱制成,清爽透气,但仍然能遮挡住视线,只能往下瞄到屋中青色石砖,有些果子从她身边掠过落在衣角帷帐中,有些就正好砸在她脚边。

    池秋仔细看了看,是一颗桂圆。

    猝不及防地,眼前骤然一明,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钟应忱。

    他极少穿这样艳丽的颜色,一袭圆领衫,站在当地,风姿卓然,全然不似她平日熟惯的模样。

    池秋不知该什么,只能乖乖坐在那里,可等了好一会,也不见钟应忱动弹。

    池秋有些纳闷,悄悄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却见钟应忱正对她怔然,眼睛眨也不眨望着,呆呆立在那里。

    池秋声提醒:“忱哥儿?”

    高溪午安心要看钟应忱笑话,直等他呆了好一会,才推他胳臂,大声笑道:“新郎看呆了呢!”

    钟应忱如梦初醒,他看看左右,慢慢红了脸,又看看池秋,竟不知要什么,手足无措又带着些赧然的样子,终于让人看见了一个只十八岁的少年模样。

    各人都大笑起来,七嘴八舌调侃道:“这是解元相公等不及了!”

    钟应忱只乱了片刻方寸,便重新回复了镇定,他环视左右,轻咳道:“此间天已晚了,多谢各位前来捧场,明日我一一送上回礼上门。”

    高溪午笑眯眯道:“哪里晚了,不晚不晚,我们还尽可得许多话。”

    已是进来了,不闹不是辜负了他这一段时候的辛苦。

    “我记得,高兄的大婚便定在下月,到时候…”钟应忱瞄准了想要闹洞房的始作俑者,声音虽轻,却隐含威胁。

    蛇七寸,捏人捏命脉,高溪午立刻假笑道:“这…确乎是晚了,诸位!诸位!外面天已黑了,这一路从云桥到这里,大家都已忙乱一日了,不如早些回去歇息罢!”

    人群里有人问:“诶?高兄,方才在席间,你不是要带我们来闹新舍么?还没闹怎的便…?”

    他话语未完,就让高溪午给捂在了嘴里。

    “这不是已经闹过了么!”高溪午咬着牙笑道,悄拿脚踹这位仁兄:“快些回去罢!诸位盛情,在下替舍妹领了!”

    不知是钟应忱的笑透着太多寒意,还是高溪午连拉带扯溢于身外的求生欲,不过片刻,哗啦啦已走了一大片,房中只剩了池秋和钟应忱两人。

    突如而来的静寂,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钟应忱不太敢看她,只是径直帮池秋解下头上的花冠。

    从他进来起,便见池秋脊背挺得僵直,头一点也不敢摇,这样局促,定然是头饰太多太重,她戴不惯。

    池秋声抱怨:“那个髻子,梳得太高拧得又紧,拽得头皮疼。”

    “哪里?”钟应忱有些心疼,一边给她解头发,一边用指腹轻轻揉压:“早知,我便将这冠子定得再矮一些。”

    池秋似是想起什么事,蹬蹬蹬起身从床下摸出自己的压箱钱,开后,全部都倒给他。

    “我就挣了这么多,你拿去花用。”

    钟应忱看着扣在衣裳上大大的银锭铜钱玉花,有些好笑:“怎的,在你眼里,我便这样缺钱?”

    “这首饰钗环是你定的,衣服是你选的,院子是你置下的,家具是你出钱的,我听二姨,连嫁妆也是你备下的。”池秋咬咬唇:“你整日读书,好容易画个话本赚一些,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瞎!”钟应忱帮她擦去花了的胭脂,顺手刮了她鼻子:“分明是我占了你的便宜,改了婚书,又白娶了个娘子。”

    “改便改了,只是这回,又没人告诉我。”池秋起此事,还是有点郁郁。

    “你…别生气!”

    钟应忱心里的鼓敲了半天,终于还是愈加急促,他软下声音,低低道:“我只是…害怕…”

    池秋不解:“你怕什么?”

    “我,我怕你不要我…”本来听着矫揉造作的一句话,让钟应忱得十分可怜。

    池秋立刻心软:“婚书已经写了,这拜堂也拜了,从此以后呀,”她两手将他手握在掌心,摇了摇,眼睛晶亮:“我便是你娘子啦!”

    钟应忱心里一热,方才装出的可怜样儿便漏了馅儿,池秋佯装生气:“好啊你!你骗我的!”

    钟应忱摊手,无可奈何的样子,却止不住地笑:“总是骗进门了,好歹心安。”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在他满怀忐忑要将身世托盘而出的那个冬夜,池秋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我不后悔。”

    从那时开始,他便想,这个姑娘,值得他捧出最好的东西。

    可他找来找去,什么好的东西也找不出来,最后能够奉上的,也不过是一份承诺。

    他将诺书放在池秋手上:“你放心,这桩桩件件,若是做差了一样,今天在台子下听着的人必不饶我,柳安重信,总有人给你撑腰。”

    “不用他们撑腰,”池秋半跪在床上,正好能有空间探身在他额间亲了亲,揽着他的脖颈笑道:“我相信你。”

    “好啦,累了一天,咱们睡觉罢!”

    “…好,”钟应忱应得犹犹豫豫,看着池秋干脆地展开衾枕,还将一个枕头十分贴心地放在旁边,拍了拍道:“你惯睡里面还是外面?”

    “…都好!都好!”

    龙凤喜烛光影摇曳,池秋散着头发,几乎令人心醉神驰。

    钟应忱怔了半晌,还在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池秋已经安安稳稳地盖了被子:“快些睡罢,你若是住不惯,就喊我起来陪你。”

    她自觉已经尽到了东道主所有的诚意,又被来回缠了一天,入睡极快。

    钟应忱拥着被子坐了好半晌,终于想了起来。

    为了这一场瞒来瞒去的婚礼,好似无人和池秋过,什么叫做“洞房花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