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脆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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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家食铺已经扩成了三间铺子, 沿街的正屋穿堂通,木柱错落,拙朴有致, 长短桌子错开来房, 以花架或屏风隔开, 落在座内,旁有文草素馨, 也十分清幽。

    后院却都是隔开的,中间两扇门错开, 两旁种的草木正好于此出现了一个错景, 不经意一瞥之下,很是有些园子的意味了。

    正是夏日,浮瓜沉李泼墨消茶的好时候, 沿河的亭榭素来为人最喜, 河中来往划过的大叶子船,也常停在一边, 或有唱些清曲的, 或有兜售些新鲜蜜桃青梅的。总能让池秋平白想起,她和钟应忱初来柳安时, 轮流奔波于渡口河间。

    讨生活都不容易,只要是些正经妥当的营生,池秋不让人拦着。

    有了名声,菜色依旧变着花样, 味道越来越好,生意自然也就愈加兴隆, 后院的席面当天过来往往都是定不到的,少也要提前两三天先行来约。

    每次的新菜一出, 池秋便先教了厨下的几人,等他们练得熟些,便能放手做些差事,她就也能得了闲,不时出来透口气。

    前屋依旧是散客常来消闲的地方,现下并不是吃饭的时辰,但多是过来听曲纳凉闲坐的,门前垂下竹帘,屋中放了冰山,并不觉得有多么热。

    池秋每回见了冰山都要心疼一回,要不是高家得了些门路,能有便宜的冰来卖,她怎舍得这样用冰?

    田哥正招呼着坐在门边的一对夫妇,看着像是新客,因此当伙计道:“娘子相公已点了一两银子的吃食,店特送上一份吃食,只是不知,是想要一碟糕点还是脆果子?”那娘子先是愣了一下,才问:“甜口还是咸口的?”

    “糕点是百果糕,甜口的,脆果子却是新出的,炸出来的,又脆又香,既带了郎君,想是更合他口味。”

    娘子笑睨他一眼,便笑道:“既这样,便依你的。”

    坐在她旁边的孩子不过三四岁,坐也坐不住,转来转去,刚见那一碟脆果子端来,一个个头尖尖的,如拉长的陀螺,金黄可爱,伸手去抓时却扑了个空。

    伙计将身子一转,将碟子放在桌上,指着其中一个刻着特殊花色的脆果子道:“这里面是空的,若是掰开来见着一个纸条,猜出里面的谜来,郎君便能从店里挑个玩意回家。”“这倒稀奇。”

    素来有抽签的,却少有在果子中藏谜的,年轻娘子起了兴致,径直伸手将脆果子掰了,果见一张纸条,展开来却是印出的四张画,不着色只着墨,笔画寥寥,意趣已具。

    “这便是谜了,却是四个字的吉祥话。”

    这花色十分简单,那娘子仔细辨认一番,一盆牡丹,两株海棠,一朵玉兰,便笑了:“这不是富贵玉堂?”②“正是,这便是店赠予两位的吉祥话了,郎君可挑件物事,自此府上富贵满堂,家宅平安。”

    池秋推出的这一招吊起了旁人胃口,甚而有人专为了解谜而来的。

    因此前堂便常常满客,有人拿的是牡丹月季,便是富贵长春,有人拿的缀在长长藤上的大瓜果,便是瓜瓞绵绵。也不一定所有的谜都是画,也有写了字的,只是哪怕是字谜,也不是一句四书或是经注,多是一个物事,或是常见的字。③“必是人人都识得的?”

    “自然!”

    这样的字谜便是略识得两个字的人,让旁人读出来,也都能尽皆认得,拿了字谜的人念了一遍又一遍,想从自己所熟知的字里面找着符合这谜形容的踪影。

    “画时原,写时方,寒时短,热时长,还人人都识得,这到底是个什么?”④他这一桌不止一人,都来帮他想,过不久时,一人大声道:“我知道了!”

    他蘸着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字,得意道:“日!是也不是?”

    “客人对了,可随意选些东西。”

    “你这谜,也太简单了些吧,倒像是送钱。”

    “便送些又怎的?”池秋笑:“咱们店只开了一两年,便成了现在这样的气象,同云桥乡亲总是脱不开干系,乐乐又何妨。”

    “你也不心疼你家郎君,回来便是写写写画画画,只让别人得便宜。”

    “他写画时候,我也没闲着啊!我在旁边给他磨墨来着!”

    她一提起钟应忱,池秋虽着俏皮话,心情却沉重起来。

    钟应忱近来不对劲。

    他一月只能回来两三天,可便是在这两三天里,他也心事重重。池秋与他相处已久,便是一句话之中,他存了什么情绪也能听得明白,何况这样旷日持久的郁郁之情。

    钟应忱不,她便知还不是时候去问,也不多话,只是每每在他归家之时,缠磨些别的事情。

    比如编个借口让他忙于写字画画想谜语,她搁下手里所有的事情,在旁边撒娇耍赖,插科诨胡乱问些知道或是不知道的事情,这样一来,足够榨干他所有的时间不去想旁的。

    可钟应忱的脸色还是日复一日的沉肃了下去,便是在睡梦中,池秋都能觉出他在身旁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秋——秋妹子!”

    高溪午的声音一响起,池秋便忙奔出了店门,他两人同在四羲书院,告假都在一处,眼下还不是休假的时候,回来能有什么事?

    “他他他,他喝了个烂醉!”高溪午是坐着马车过来的,他将池秋带上,一直驾车到巷前,吩咐厮一起,将钟应忱扶回去。

    “这是喝了多少!你便也看着他喝?”

    高溪午十分无辜:“我怎知道他在房中喝酒?往日可是跟我,这人滴酒不沾的啊!”

    池秋力气大,轻轻松松便能将钟应忱背到房中,强灌上一些解酒茶,给他盖上被子,才出门来。

    钟应忱确实很少喝酒,以他谨慎的个性,明知自个动辄醉倒时,理智尽失,怎么会放任自己在书院里面喝到烂醉!

    池秋反复盘问高溪午和伙计:“什么时候见他在房里的?在这之前,有人找过他没有?或是这两天课上可遇见什么不顺心的?”

    她这么一问,伙计忽然想起来:“昨日,有人给东家送了一封信,结果到了晚上,东家房里的灯亮了一夜,我起夜时候还问过一声,他只要温书,也是常有的事儿,我便先睡了。”

    “信在哪里?”

    “我也没看见,许是东家收在书院里头了!”

    高溪午也知道钟应忱近来藏着些事,他抹一把汗:“你先好生照看着钟兄弟,我还得回去给他告假。若是让先生知道他在书院里头纵酒不归,准是要降级的。”

    池秋给他送了一个食盒:“你也走慢点,热了就喝冰饮子。”

    她回到屋里,帮钟应忱解了外衣,好让他睡得更加舒服一些,才将衣裳一抖,就见一张纸片从里面飘落。

    这不过是一封信的一角,边缘是被火烧过的痕迹,只剩得几个字:“正合前情。”

    池秋忙翻开钟应忱的手掌,这才知道里面燎出的几个水泡是从何而来。

    让火烫出来的。

    池秋只见过钟应忱喝多时软软的模样,眼神迷茫还不忘扯着人撒娇,非要背出来他指定的诗不可。

    可这次醉倒的他,饶是意识不清,也是眉头紧锁,手攥得紧紧得,池秋抚了好几次,也抚不平他的眉头,又怕他吐了,只能扶着他半坐半睡地盹。

    到得半夜,肩上的人忽然一挣,池秋忙剔亮了灯,想喂他一些水,却忽见他浓黑的眉又攒成一团,手在空中猛得抓了两下,整个人不断挣扎,声音凄然:“母亲!阿娘!”

    他反反复复地唤:“母亲!回来!快回来!别过去!”

    池秋望着他,忽然流下泪来。

    她不知道此刻在钟应忱的梦里,是刀光剑影还是血腥满河,但眼下,她什么也帮不了,也做不成。

    钟应忱整夜都陷在熟悉而又可怖的梦境之中,冰凉的河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一具具在水中泡肿的尸体,慢慢浮了出来,已经看不清面目,他在浅水处艰难地跋涉,冷意直刺骨头,他饿到没有了知觉,可内心的恐惧仍旧赶着他不停地往前走,不敢有丝毫停顿。

    还是那一声冰冷嘲讽的轻笑:“都死绝了罢?”无论他走了多远,都逃脱不了。

    他累到了极致,几乎无路可走之时,淙淙流水声渐渐远去,风变得清凉起来,身子在慢慢变暖,好似有日头照了进来,他听到山林之间,有人吹响了短笛一样清脆的乐声,一遍遍重复着轻快愉悦的调子。

    头疼,手疼。

    钟应忱慢慢睁开眼睛时,阳光有些刺眼,他才要伸出手去挡,却见手上已经缠上了干净的棉布。

    他怔然坐起,回忆不清发生了些什么。

    直到池秋从杏子树最矮的枝干上跳下来,嫣然笑道:“钟哥,你醒啦!”

    她手中拿着一个柳叶,梦中欢快亢然的调子便是从这里吹出的。

    她顺手端起来一旁温热正好的紫米粥来:“这粥没加糖,最是清淡了,你别动,我来喂你。”

    钟应忱无意识咽着粥,绵然软糯的紫米清香让他清醒了许多,他伸出另一只手,抚了抚池秋的头发,要接过来自己来端。

    “谁送我回来的?学中可告假了?”

    “你不许动!”池秋呵斥道:“我偏要喂!”

    钟应忱知道犟不过她,只得安静坐在那里,将一碗粥都吃尽了,才勉强笑道:“劳动娘子,我怎么过意得去?”

    “娘子,便是该劳动的,来,把这个也吃了!”

    她手里的碗中是发黑的汤汁,不必尝只闻着味道,也知道该有多苦。

    钟应忱往后撤了撤身子:“我眼下挺好,不必吃药。”

    “这是安神汤,”池秋睁大眼睛,一脸委屈:“我天不亮就去了医馆,求了大夫抓药,又煮了一个半时辰,连觉都没有睡好!”

    “好好好,我喝…我喝!”

    钟应忱捏着鼻子,一饮而尽,苦得连呛了几下,才辨出不对:“这里头的一味药,没有安神之效啊,你去的哪家医馆?”

    “医馆是好医馆,大夫是好大夫,可病人却不是好病人。”池秋唇角微微翘起,歪头道:“这味药虽然不能安神,可加了也没什么,只要够苦便好。”

    她撅起嘴:“便是罚你这次,拿自己不当回事!”

    池秋十分认真地看着他:“你这样,若是让阿娘知道了,必定也要罚你的!”

    她的话,击中了钟应忱最软的地方,他沉默了半晌,才苦笑道:“放心,不会有下次了。”

    “空口无凭,写了才算!”池秋将纸笔展开,拿出先前的诺书:“诺,这儿还有空,你得再添上这一条才行。”

    钟应忱这时才多了真心的笑,他接过笔,按着池秋的意思写下这句不文不白的话,口中应道:“好,我答应你。”

    池秋见他写完,夺过笔来,将他按坐在榻上,叉腰作势凶道:“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知不知道,你既娶了我作娘子,你便是有娘子的人!怎么能学那些没成婚的,动不动便自己醉倒在别处呢?幸亏这次有高兄弟,若是在山里呢,在河边呢?我连找你都找不到!”

    她拿出一瓮桃花酒:“下次要想喝,过来找我,我陪你!”

    钟应忱看她这气概,如同山匪扎寨夺标,不由好笑:“头还疼着,今日不喝了,以后再舍命陪娘子。”

    池秋放下酒,钻到他怀里,埋在他颈窝处蹭了蹭,话音透着委屈:“我不要你舍命,我只要你好好的。”

    她沉默了半晌,才道:“是你先前的那个仇家,他…找过来了吗?”

    “仇家?”钟应忱微微一愣,才想起池秋因他语焉不详,从没透彻了解过他的事情。

    他静默好一会,才缓缓道。

    “先前我托人去查的事,有了些眉目。”

    “他,自是不会来找我,可我,必定要去寻他。”

    池秋声问:“是你家里的事吗?”

    此事是钟应忱难以触碰的逆鳞,池秋连家这个字眼,都吐露得心翼翼。

    又是难捱的沉寂。

    池秋马上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算了,不想提咱们便不提了!走,咱们继续写字谜去!”

    她一拽之下,钟应忱没有站起,他反手将池秋拉坐在身边,递给她一杯茶,缓缓开了口。

    “你大概不知,我的生日并非在四月,而是在七月。”

    池秋并不意外,当初她第一次帮钟应忱过生日时,只觉得他对这个日子比自个还要陌生。

    只不过,生日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她蓦然想起了一个日子,每到此时,钟应忱都会格外默然。

    她抬眼看去的一刹那,钟应忱点了点头,声音淡淡:“七月十五,中元节,是为鬼节,我便出生在这一日的巳时,又属阴火。巧而又巧,我出生的时候,家里的长兄刚刚三岁,正好病逝。”

    他向池秋一笑:“之后,痛失长子的大老爷请人算了命,我命中不详,正与家宅相克,自此,他便对我心怀芥蒂。”

    池秋攥紧了他的手:“我才不信什么详不详的,根本就是旁人信口胡,我便是遇见了你,才能到柳安来,过上好日子,阿娘读了这么些书,自然也是不信的!”

    “阿娘自然不信,我那长兄非她所生,阿娘怎会撇下亲生子,去会信这样的鬼话?”钟应忱冷笑道:“从祖父祖母到阿娘,人人都道是无稽之谈,可偏有一个人,他信了,且深信不疑。”

    “谁?是哪个傻子?”

    池秋方脱口而出,便后悔了。

    大老爷,长子,长兄,还能是谁?

    从她遇见钟应忱开始,无论是他满怀警惕怀疑不安的时候,还是她两人已经足够信任不再设防,直到此时情意相通已结连理,钟应忱从没提起过这一个人。

    而此时,便是提到,他的声音与神情,也仿佛深渊寒潭,冷而又冷,夹杂着恨意。

    “大老爷,便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