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 桃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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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我出生, 到十二三岁上离开时,我同他见面的时候,不过十余日。其中若是算上让我罚跪, 挨, 剩下能上两句话的时候, 少之又少。”

    钟应忱饮上一杯茶,语气漠然, 好似在着别人家的事情。

    池秋睁大了眼睛:“他…他同你们不住在一处吗?”

    “一同住过五六年。”

    “他…他…他…”池秋连最后一个借口都找不出来,震惊异常怔在当地。

    她从幼时就是在阿爹的臂弯里肩膀上耍大的, 最多的记忆便是春天被他托着去够枝头的桑葚, 秋末满山的红果子,她能跑上一天,最后连竹筐子都盛不下了, 就一股脑全部堆在阿爹的兜起来的衫子上, 让他掇着也得把红果子都带回家里熬酸汁。

    现在的池秋,看似无父无母, 但正是那些与爹娘有关的日子和记忆, 将她一点点裁剪成如今的模样。坐时要端正,行动要利落, 吃饭不出声响,这是阿娘教会的道理。菜刀如何攥,擦桌的巾子放在灶台左手边最舒服,这是她跟着爹在厨灶里十余年养出来的习惯。

    她的家在千里之外, 从住到大的厨房灶台,早已连着三间屋一起烧作了废墟, 但现在池家院的厨房,处处却是过往的痕迹。以至于她看在眼里, 也常常会一个晃神,如临故地。

    那时她便想,也许这就是阿娘的传承。

    父母传子女,子女承父母,代代相传。

    可钟哥这样好的儿子,旁人生了一个,只怕要欢喜到天上去,怎的会有这样一个爹?

    池秋怒极之下,不再想法给这素未谋面的公公开脱,她举杯跟钟应忱碰杯,瓷器发出清脆响亮的相撞声,更显出她声音中愤郁不平。

    “有生有养有教才是阿爹,只生不管的,认他作甚?”她拍了拍钟应忱的肩头:“你这样好的,他都不喜欢,明明是他的过错,同你无关!”

    钟应忱看她十分气愤地挥着手,心中恨意原本左冲右撞欲出而不可得,现下却似被一双温暖大手慢慢抚平,渐渐化成一片温柔。

    “好,我知道。”

    “阿娘呢?他连阿娘也不管?”

    池秋气劲在这截然不同的称谓上,展示得淋漓尽致,她分得极清楚,婆母自然是自家人,那个公公就全当没这个人罢。

    “自我记事起,阿娘便和他不对付,”钟应忱领会到了池秋话里的心思,不由失笑:“因同他见得少,又总是不知为了什么事,总是要罚我,我便也与他不亲近。”

    “有一次,他拎着藤条要来我时,阿娘气极,挡在我面前,道若是再动我一次,她便要拼命。他原是要捉了我过来,不想阿娘直接将物什一亮,是个比他手里还要粗上十倍的棍子,他便吓走了。”

    “好!”池秋听得拍手笑:“不愧是要做我阿娘的人!”

    若是看堂前供着的那副画像,是万万想不到画里尽态极妍的女子,是能做出这样事的。

    池秋顿生知己之感,她又抬手虚敬了一杯:“得谢谢阿娘,教养你长大,又把你送到我这里了!”

    钟应忱喝的是解酒茶,池秋陪饮的却是桃花酒,她用的杯又极大,不过了几番话,两坛酒就已经空了。

    钟应忱见她眼中蒙上一层水意,瞳仁不如先前那般清亮,便知道这人是已经半醉了。

    池秋昨夜给他搬来的床榻,这会正好可作自己的安睡之处。

    钟应忱用指头轻轻摩挲着她柔嫩脸颊,轻轻落下一吻,扶她靠了引枕,轻轻拍着道:“睡一会罢。”

    池秋不依,欠身去拽他衣袖:“后来呢?后来呢?后来他可曾难为你?”

    “后来,我进了学,太老爷看了我的文章,亲自教导,他便插不得手了。”

    “那就好,特别好!”池秋一扬手,未喝尽的残酒泼了一地,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只能听见喃喃一句:“好得很…”

    钟应忱侧身坐在榻边,看她睡得香甜还不忘扯住他一只手不愿放下,索性也不再动,只撤出另一只手,慢慢摇着团扇,送出些清凉微风。

    再后来…再后来…

    他多想让故事就停在这里,这个虽不尽意,却已算圆满的结局。

    再后来,便是钟应忱永远也忘不了的回京之路。他与阿娘乘坐的船在夜晚中莫名倾覆,之后的记忆混杂不堪,寒凉刺骨的冰水,笼在整个河段的血腥气,噗通噗通尸体翻入水中的声音,阿娘渐渐沉入河底时的最后一瞥,还有那一句噩梦般的话:“都死绝了罢?”

    头又剧烈的疼痛起来,乍暖乍寒的感觉重新回到他的身上,直到有人攥紧了他的指节,钟应忱一定神,才发觉池秋翻了个身,偎他偎得更紧,口中还在嘟嘟囔囔。

    “你这是刚出的新茶?要一盒!不!两盒!”

    “颜色不对!我这是要拿来炒菜的,钟哥爱吃这个!”

    便是吃醉了,池秋仍旧口齿伶俐,手还不忘一会儿点左点右,炒前炒后,一会儿功夫,从选虾、剥虾、挂芡、泡茶、入锅,最后盛出来,大喝一声:“不准动!这是给钟哥的龙井虾仁!”

    钟应忱一下子笑了出来,他俯下身,吻了吻她额头。

    因为池秋,他亦对早逝的池父池母充满了感激。

    正因着有这样一对父母,池秋才如茂茂青禾,在一片荒草里长得生机勃勃,不仅自己活得多姿多彩,也一次次将他带出噩梦。

    同时,也给了他将此事前后查清的机会,也终于敢直面真相。

    池秋一觉醒来,发现钟应忱又恢复成了往日模样,他们谈天的这一日,竟好似秋梦了无痕,无影无踪,也再不见他提起,只是读书用功起来更甚以往。

    临近春闱,钟应忱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多,但同她话的时间却越来越少。

    池秋拼命换着法给他做饭添食,却也挡不住他身上的肉一点点少下来,有时半夜模模糊糊一摸,旁边仍旧冰凉,她趿拉着鞋往外一寻,才发现钟应忱怕灯光扰了旁人,依旧待在另一处院里,挑灯看书。

    池秋发了脾气,学着钟应忱往日的做法,将他书本笔墨一收,据为人质,威胁他:“再不回去,你便再别想看见它们了!”

    钟应忱软语道:“离春闱只有两三月了。”

    “一天也不行!考试三年一次,有几十榜,你便考到胡子白了又怎的?”

    钟应忱抿唇垂眼:“从考中到入朝做得实事,少则数年多则十数年,秋,我等不起了。”

    池秋收书的手顿了顿,又慢慢放了回去,她顺着纸上的皱褶,不去看他,两下僵持半晌,才道:“那我也一起看。”

    她补充道:“明儿五更,你要起来读书,我也得起来开铺子,便一起熬着也没什么。”

    钟应忱无奈,只能卷起书来:“遵娘子命。”

    池秋这才笑起来:“走罢。”

    自此,池秋便占据了隔壁院的灶台研制新菜,正好可以看着钟应忱,以尝菜之名再给他不时塞上些吃食,待得久了,这才知道钟应忱为何只吃还瘦。

    有次她是眼睁睁瞧着,钟应忱的手越过眼前两个糕饼碟子,径直拿了方才弃在筐中的废纸团子,拿着便要往嘴里放。

    池秋慌得忙提醒他,钟应忱看了看,自己也笑了。

    “我去寻了大夫给你来看看,之前你可还吃了别的?”

    池秋不放心,此后反复提醒跟着钟应忱的伙计,收放笔墨纸砚一定要清点清楚,拉着他嘱咐数遍。

    “旁的都罢了,可少过毛笔和砚台?钟哥没吃过这些罢?”

    伙计挠了挠头,莫名其妙看她,不知东家在些什么疯话。

    池秋做好了万全准备,这才有闲心趣他:“先前你跟我过,有人读书时把墨当做粥汤给喝了,等以后,我也能把纸团当馒头的故事给别人,挣些菜钱,算作你每天来吓我的赔礼!”

    “赔赔赔,我这个赔礼何如?”

    池秋煞有介事看他片刻,手一挥:“收了!”

    这个年,没人能过好,几乎是才进了正月,钟应忱和高溪午便准备动身往京城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