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水晶肴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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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应忱闭住一口气, 努力控制气愤乱颤的手,竭力让思路回到复写出的卷宗之上。

    恨意太过澎湃是无济于事的,凡是扰他思路的, 都是需要舍弃的累赘。

    那一晚的情形深深刻在记忆里, 哪怕已经时隔六年。每一刀都是他蘸着满船人的血往下锲入, 越是疼痛,越是清楚。

    那被从侧边砍了脑袋的人, 叫做周大兴,是当时家里发过来, 帮着料理船上行止诸事的, 是周大老爷心腹下头一个得力人。

    而那几个被匕首抹了脖子的,正是跟随在船上的护院。

    钟应忱回想起他在睡梦中被匆匆叫醒,迎头就是阿娘的一句:“快起来, 跟着方叔走!”

    他还在困倦, 立刻就让下一句赶走了睡意:“快走!这船撑不过一刻!”

    直到被方叔带到船上,钟应忱站在船头, 被眼前一幕惊得不能动弹。

    这艘载了他们十几日的大船, 原本要让人仰着头看,也只能看见荫蔽了天空带着威压的船舷, 这会正以惊人的速度在向水下沉去,不过片刻,船上的帆顶就已经和他视线一样高。

    还有未及时逃出来的厮丫头紧扒着船,拼命呼喊, 可眼下人人都自顾不暇,救人的赶不上船沉的速度, 到后头只能听见嘶哑变了调子的声音哀哀喊着,一遍又一遍喊, 泣血一般。

    那时他只以为这就是噩梦了,而之后才晓得,刀从背后捅入,再从胸口穿出,是一件再轻松不过的事,轻松得连残忍都好像淡去了,无暇去提。

    如果将一切情绪都抽去,剩下的就是甘蔗渣一样木然而干瘪的事件。此祸起于船上,内部有人接应,外部有人补刀。而在船上做了手脚的人,并不知在他死后,还有人苦心孤诣的遮盖着这天晚上的真相。

    比如这艘本是在平静无波的江上平白漏了水,却在卷宗里被写作因撞击巨石而沉没。

    亲历此事的人已经死了,而又是谁在数月后帮忙?

    池秋了一个寒颤。

    阿爹在她心里是有固定形象的,比如做个甘愿驮着她的大马,再比如一遍遍给她演示花刀的大手,就是死也想不出来,会出现这样一个要置亲儿于死地的父亲。

    她心掠了钟应忱一眼,又被他的神情所吓,倏然缩了回去。

    过了一会,他竟然发出极轻的笑声。

    他站起来,脸上依旧是笑的:“吃饭吧。”

    这回轮到池秋坐立不安了。

    可他也不过阴沉了这么一晚,隔日起早,仍旧给她好了热水,拧热了巾帕,叮嘱几句才走。

    池秋坐在窗前,杏子树绿得极深,好似饱蘸了浓绿一遍遍往自己身上绘,绘了一层又绘上一层,不用完颜料不罢休。

    这绿得人发慌的颜色让池秋不爽快,转着调子的鸟叫声也让人不爽快,连格格蹦过来的舴艋,见了也想咒骂一句。

    因而,徐晏然这熟悉的叫嚷也变得令人烦躁了。

    但她这回确乎是要给池秋带好消息来的。

    高溪午进了国子监,过街子的野马带了嚼子加笼头,徐晏然也并非只在家里研究吃喝,池秋这房子两人挤着连转身都难,她思忖半天,定下主意,和高溪午一同在附近找起了生意不善的食铺。

    “这一家再合适不过,招的厨子给的是高价 ,还专要南边过来的!”

    池秋一听也心动了。

    一样心动的是钱,一样心动的是手艺。

    她每天在这厨下窝着,每天只能捡着快手菜来做,还要生恐弄出大动静出来,再扰了旁边的住户,施展不开手脚,实在难受。

    她三两下将自己扮利落,头发高高扎起来,猛一看倒似是个子,开口时才晓得是个姑娘。

    等到了跟前,抬头一看这两层楼,竟不是个食铺,算是个酒楼。

    池秋不想自己在柳安只能开到食铺,到了京里,竟要向酒楼行当进发了,顿时有种不真实的自豪感。

    只是这酒楼……

    池秋拿眼一扫,像倒豆子一样,数着里面坐的人。

    十间房,二十张桌,正是饭店,不足五人。

    有些犹疑,池秋对着听信急忙迎出来的老人家不大信任。

    对面的老人家住了脚,看了她一遍,又看徐晏然一回,又看她,怫然不悦:“高娘子,便我老眼昏花,也不能这样瞒人!”

    池秋让柳安米曲湖水养得水润娇嫩,看着年纪不大,再一开口,晓得还是个女娃,火气就挂在了脸上。

    话都懒怠,他心灰意冷摆手往后院走:“权当我白走这一遭,罢罢罢,高娘子你走罢。”

    徐晏然捉住他:“哎——安老伯,你们不是要寻会南边菜的大厨,我好容易请来的,你这老人家怎的问也不问,试也不试?”

    安老伯欲拂袖而去,拂了几回也拂不掉,又走不脱,急道:“试什么?试她掂不掂得起勺,还是使不使得动刀?看她肉会切么,油会炸么,甜酱咸酱分得清么,再问一问我这店里的厨房好耍么?”

    池秋抢上前去,先露出一个笑:“安老伯,我从四岁上开始上灶,上京前自己还有个食铺。这南边的菜你老爱吃哪个,得出我便做得出!”

    安老伯又挣不开,只好做了她两个的人质,一头让徐晏然扯着,一头指着锅灶道:“现下就这些食材,你随意做个来。”

    池秋看中了一只丰满的猪蹄,去骨之后,用硝水盐粒挼搓,手感甚佳,直搓得肉皮泛了微微红色,这才罢手将猪蹄洗净。

    安老伯眼睛不甚好使,只知道她动作飞快,盛了一堆材料在布袋里头,吊在汤锅里和猪蹄同煮起来。

    池秋直起腰来,拍拍手,还未张嘴,就让这十分活泼的老人家抢白了:“这便好了?”

    “哪能呢!”池秋神态自若:“还得再多熬煮些时候。”

    厨下自有人看火,池秋怀揣着心思,徐晏然也心知肚明,两人一边一个,“扶着”安老伯在旁边坐下闲聊起来。

    池秋一边瞄着火候,一边还能和安老伯得天花乱坠,从文思豆腐到蟹粉狮子头,里面门道一一谈来,好似信手而生,不到一个时辰,原本被迫呆在此处的安老伯,就坐定了身子,不动了。

    “那狮子头要如何来做?” 他正听得兴起,池秋这一顿,他便挠心挠肺的。

    池秋笑答:“这肴肉该出锅了,等尝过这菜,我再与你老。”

    蹄髈中间翻了一次面,大火炖煮多时,早已酥烂,池秋用筷子轻轻一插就知道能出锅了。

    将炖酥了的蹄髈压在瓷盆内,大勺舀出汤汁,从上之下缓缓转圈浇透,再压上一个模子。

    池秋仍旧坐下:“咱们再接着聊罢。”

    安老伯被肉香勾去了心神,一边不自觉地嗅,一边问:“这肉还吃不得么?”

    “肴肉有了,可这水晶冻还没结成哪!”

    池秋又闲扯了一会,才掀开模子,一块红白相间,剔透若水晶的皮冻便在盆内,十分庄重好看的模样。

    池秋切盘十分讲究,摆作重叠桥山,夹起一块给安老伯来尝。

    安老伯吃了一口,放下筷子,激动地往前一步:“你要多少工钱?”

    “工钱?”有一道声音从门口响起,带着些好奇:“安伯,你寻着可心的厨子了?”

    “可不是,就是这个——大爷莫要瞧着这姑娘年轻,很有些手艺哩!”

    店主人不过二十多岁,生得倒不似商家子弟,指头挑着扇坠线圈将扇子晃悠转上两圈,不过虚虚拱手:“吴六郎。”

    “水晶肴肉?”他掠过那盘子一眼:“你只会这个?”

    这个“只”,听起来好似不太满意啊。

    池秋将江南名菜样样都数出来:“龙井虾仁,一品狮子头…”

    还没数出两样,就让吴六郎截住了:“只这些老菜?”

    又是这个“只”。

    “对不住,我这店里只要能出新菜的。”

    他话时扇子从左转到右,从右转到左,池秋有点生气。

    她还没张嘴,安老伯就已经把话头接了过去,他瞪着眼,仇大苦深的口气:“罢呦我的爷,哪有你这样开店的!我好容易寻着一个…”

    安老伯险些涕下沾襟:“爷,我老汉跟了你半辈子,一往情深天地可鉴,便莫要再折腾了可好?”

    一往情深…池秋咂摸了一回这个熟悉的词,望向他两人的眼光逐渐变得不同。

    不想,这两人,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啊…

    吴六郎明显对他尊重许多,终于解释了两句:“安伯,京里能做好这南边名菜的,多的是,何楼安丰楼哪不能数出来七八个?我要找的,就是能做出招牌,做出名声的人!”

    他这最后一句话,顿时将池秋从缠绵悱恻的忘年之恋的故事中拉出来,她往前一步,目光闪亮。

    “巧了!”

    “我正要寻一个能挂我招牌,能壮我名声的店。”

    她扬了扬下巴:“若我真能做出新菜来,你愿不愿意接?”

    手里的扇子在猝不及防间少了后力,顿了一顿又被握在手里,吴六郎有些意外,看向她的眼光多了认真。

    “好!你能做,我就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