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酥羊大面
才刚从厨灶跟前转出去, 这会又得转回去。
池秋挨个检阅着食材:“这鱼虾肉我若用了,东家不心疼罢?”
扇子重又在吴六郎手里转得晕头转向,只听得主人道:“凭你取用。”
池秋不过是象征性问上一句, 得了这四字箴言, 便毫不客气将手伸向几只块最为肥美的羊肉。
她年纪不大, 刀工了得,只从这简单的羊肉切块中就能看出功底。
吴六郎不自觉住了手, 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食案边,想去看池秋下一步还有什么动作。
不想她刀一偏, 开始拿苏草挨个捆扎, 而后便寻了蒸锅出来,不时问上一句。
“可有红枣?”
“茴香桂皮在哪?”
等她将这让人眼花缭乱的佐料同羊肉放在一处,木炭得了火, 刚要振奋精神大力烹煮蒸锅, 便让池秋撤出一压火头,只能颓然下去, 化作而安定的文火。
她拂了拂袖子, 抱着胳膊退到了一边,没了动作。
等她放大招的吴六郎有点恼:“这——便好了?”
池秋看出他的不悦, 又想着这羊肉还得炖煮不少时间,总得能再做出些别的。
既是要新,要奇,或是寻些坊间食, 或是展露些自己的新菜。
她四下溜达一圈,见屋角还停着几个口大腰原十分壮实的大缸, 有两个里面养着鱼,还有一只里头养的是河虾。
池秋不自觉舔了一下唇——馋的。
她生在南边, 长在水乡,一年四季嚼头都从河里湖里出,一兜下去,就能兜上来田螺鱼虾,到了丰年,短于两个指头的,连鱼船上的鱼鹰都嫌弃。
可京里头,是羊肉驴肉价贱,牛肉也不怎么稀罕,倒是鱼鲜海鲜一类的,价格眼看着就长着腿直飞到天上去。
池秋精细算,便宜将死的鱼虾没什么吃头,鲜活的不划算。这会这这里碰见了这冤家,怎么能便宜了它们去。
因为得逢这不拿白不拿的故友,池秋挑起虾线,剥起虾壳都格外柔和。
虾仁刚剥出来时,半透明的白里还有一抹半透明的嫩红,盐擦之后,加蛋清和酒一同腌制,几根整齐葱挽作粗犷的结,往水里一撂,腌好的河虾倒进去不过片刻就能煮熟。
煮要煮上一遍,一遍白水,一遍是吊出的高汤,凉糕正好趁着此时做了出来,同出锅的虾仁左右错落摆在盘里。
“这算不算作是水晶虾仁?”
池秋颇有些自得。
虾仁似水晶,凉糕似水晶,虾肉鲜嫩紧实,凉糕清爽淡雅,颜色、味道都和名字相合,正是池秋在没钱时,只能在脑子里反复炒菜时想出来的。
能让她凭空试一回菜,不管接下来这古怪的东家是愿意还是不愿她留下,这趟都算是过了手瘾了。
池秋十分容易知足。
吴六郎细尝这水晶虾仁的时候,池秋揭开了煮着羊肉的蒸锅,那锅里的肉却和水晶虾仁淡淡风味不同,香得霸道,隔老远就能将人强扯到跟前来。
“好香!”
“那可不是!”这么多佐料是白加的么!
勺子连着羊肉带汤一起都搂过来,又将他们翻在煮好的面条上,面条是白的,于是便像素色底稿上突然画出几块油光光的羊肉,对比强烈,让人食指大动。
“酥羊大面!”
这是柳安渡口边常能寻见的一样饭食,有肉有面,一碗下肚,也能结,也能解馋,颇受人欢迎。
池秋喜欢这样饭食,就是从这名字开始,敢称自己是大面的,必然有一份自信在。那架了大蒸缸就坐在路口处渡口边煮羊肉的摊子,一个赛过一个香,因为香气浓烈,即便是最便宜的十五个钱一份的大面,羊肉不过铺在正中一点,也不会让人恼怒。
大不了就使劲卷一卷翻一翻,就央着饶上点汤汁,也足够吃下一大碗面了。
吴六郎正好将她这两道菜充作了自己晚上的饭食,吃得肚圆,而后问道:“这招牌,你想怎么挂?”
“改签子,添上池字——凡我出的菜。”
“月钱这块?”
“我不要月钱,我要——入份子。”
吴六郎眯起眼睛笑起来,极为愉悦舒畅的那种:“你想要占几分?”
终于到了这讨价还价的一步,池秋先出了一个略高的价,伸出一个巴掌,等他还价。
吴六郎扑得将扇柄一敲桌角:“着!”
等着还价的池秋呆了呆,听着又笑起来的人道:“几分现下还定不下,我便重做了签子等姑娘你出菜单,一个月后,便看客人下出的考评册子,如何?”
池秋有些失望,又有些欣慰。
若是长长久久合作下去,对着这么一个人傻钱多的东家可不是什么省心事。
好在吴六郎还有些商家子弟的精明习气。
两下定,签下契约,吴六郎看着她落款处十分工整的几个字:“好名字。”
池秋学会了谦虚:“哪里哪里。”
全托赖有个好姓。
找到了这么一个差事,池秋连走路都轻飘飘的,似云脚乱游全然不费力气,要分别时,她狠狠抱住徐晏然,好生揉搓一顿:“美人,等我回头去看你!”
徐晏然尝了一天菜,连吃带拿,还真能帮上池秋一把,身心俱是满足。
两人都度过了极为愉快的一天。
不过是太阳从东边跳到了西边,院里的一切都变得可爱起来。杏子树的绿叶看着娇嫩,出头的黄雀毛茸茸煞是可爱,池秋拎着酥羊肉和面,正往门口走,就看见齐娘子正红着眼站在房门前。
手里的绢子湿哒哒的,铁定是哭了得有一大会了。
池秋同她有逛街之谊,赶进屋盛了碗酥羊大面出来,挨近齐家屋子轻轻唤:“锦娘姐姐,吃了饭不曾?”
没有人能抵挡住酥羊大面的诱惑,齐娘子也一样。
她哭得发昏,防心尽褪,拿筷子卷着面风卷残云般,一碗就全下了肚。
捏着筷子愣了愣看了空碗半晌,齐娘子又滴下眼泪来,抽抽搭搭的出一句话来。
池秋也不好走脱,便算听一回她心事,听了好几回才听清楚。
“妹、妹子,可还有面么?”
一碗不能解愁,还得两碗。吃饱了肚子的齐娘子终于有了斗志,跟池秋控诉起婆家人时,眼中终于现出愤怒的神采。
“出了门的姑奶奶,手伸得忒长!我出不出门逛不逛街同她有什么相干!还有齐三这个混账!”
齐娘子从闭门不出,安于刺绣蜕变成而今恨恨话的模样,不过数月,池秋不禁有些心虚。
毕竟这逛街是她先拉上齐娘子的。
“分明是来气我的!什么闲坐少言,宗妇之范!”齐娘子这会哭得很生气。
池秋就在她这断断续续的哭声诉里捋清楚了事情来龙去脉。
大抵就是齐编修近日对她有些怨言,自己不出,就请了出嫁的姑奶奶来劝,结果齐娘子这一去,劝变成了立规矩,且十分不好听。
“人总不能只活书里的规矩罢。倒不如削个会笑的木头人,就坐着对看好了,他要不要这样的娘子?”
“这样的…娘子?”齐娘子低头沉思片刻,唇边忽然现出笑,猛地握住池秋的手:“谢谢妹子,给我出的这样好主意。”
池秋眨巴着眼睛。
什么主意?
我没有,我不会,我不知道啊!
池秋看着她的笑,感觉到了和昨晚面对钟应忱一样的害怕。
齐编修近日要编前朝实录,特意晚了些时候回家。
既是自己不过,那就引入外力,想来家中娘子一向薄面皮,总能听得姐姐来劝。
他是踩着星光月影回家的,整院都灯火通明,唯独他家院暗着。
站在门口,他往前探了探手,查点跌了一跤——却摸了个空。
没关里门,便是有人了。
他探头一看,漆黑屋内,一个影子在床前摇晃着站起来,钉住他赶着要逃出的手脚,熟悉的声音,不熟悉的语气。
“大爷,已是亥时一刻,该就寝了。”
齐编修大大喘出一口气:“娘子,怎的不点灯?”
“自奉必须简约,烛火过费,有违家训。”
齐编修失笑:“这才费得几个钱。”
齐娘子端着笑:“物虽,也念惜。”
齐编修揉了揉发昏的脑袋,刚要宽衣,却见齐娘子站起行了一礼:“夫君且庄重,狎昵太过,不合圣人训。”
齐编修手停在腰上,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