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黄雀馒头
备这一场菜至少要两三个时辰, 方进了公主府时不过是日头初升,等各楼菜色齐备,已过日午。
肚子饿得咕咕叫, 提醒她现下早已错了饭点, 亲手做来的菜早已奉了上去静待长公主来尝, 自家是不可能吃的。
公主府的厨房陆续送来些垫肚子的吃食,不过果饼点心等物, 味道虽是不错,无奈这轩馆内各色吃食香气四溢, 太过诱人, 带累得手中糕饼也无甚滋味。
她方咬了几口,就听得人,长公主已从宫中回府了。
当下, 已经放于别地专待长公主的饭食挨个端了上来, 送到方桌之上,整个轩馆一时听不到什么声响, 连呼吸都不由放轻了。
池秋隔着帘子看不真切里头的动静, 但却对长公主由衷羡慕。
那炸得酥脆金黄的羊肉签只娶了羊脸上的嫩肉,里面的馅儿必然细腻爽口, 有道鱼羹是她眼见着剔出了鱼肚上最细嫩的两块肉,火腿吊出的鸡清汁,里面的芝麻油该是特地磨出来的,透出一股异香。
其中最让她向往的便是三清楼的钱大厨做出的奶香馒头, 她亲眼见着他轻轻一压,那松软雪白的馒头在手中化为一团, 再松开时又高高隆起,能发出这样的面, 可见功夫高深。
她长叹出一口气——可惜没福去吃。
这都是金钱的味道啊!
过得一会,有人传出话来:“做黄雀馒头的是谁家?”
看了许多时间,各人的菜池秋门清,不由转头望向钱师傅。
黄雀馒头是馒头,不如叫做包子更加确切,三清楼擅仿古菜,菜名都随了前朝的习惯来起,那一笼黄雀馒头只取雀脑做馅儿,不知费了多少只雀儿去,怎能不好吃?
帘子起,虽然隔得远,也能看清一个梳着牡丹头的妇人坐在上位,那笼黄雀馒头就放在她跟前。
不知和身边人了些什么,她这么一侧身,织金闪缎上的青红两色顺着阳光流动,正让出些空档,让池秋看清楚了排在下一个的菜。
红亮润泽,汤醇味厚,样式熟悉的一塌糊涂,池秋的心不由跳得快了些。
正是她的苏造肉。
左手握紧了右手,旁边宫人将肉分出呈上,又随着筷子消失在长公主唇齿之间,刚品了品,好似有些惊疑,住了筷子和宫人耳语两句。
接着,池秋便眼看着那宫人走向外头来。
“这苏造肉是哪家做的”
池秋不及细想,忙出来应声,宫人的眼光在她身上好奇转了好几圈,才道:“你过来,公主有话问你。”
原本还有些怕,待想起钟应忱也是天天面见圣上的人,长公主既与圣上是姊弟,似乎也没什么好惧的。
安抚自己的情绪十分容易,答话时便已经能气定神闲,口齿清晰。
“你便是池秋?”她这句话里还有着少女的活泼:“ 抬起头来。”
池秋方依言抬首,就撞进一双明眸,含着些稀奇。她量两遍,才笑问:“你是跟着谁学厨的?”
池秋老老实实作答:“师傅姓薛。”
“姓薛?不姓云?”
这个名字池秋已然听过许多回,好似许多人都晓得的一个人——云娘子。
但她摸不清薛云两人的干系,便不能认得,只得摇头。
长公主“哦”了一声,便不再话,似是没了什么兴趣。这苏造肉是最后一道菜,既已然尝了一遍,便是该选人的时候了。
珠玉在前,池秋没什么想头,自家在心里押赌注,不是三清楼便是安胜楼。
若是猜中了,她便破费买几只大螃蟹回去。
秋天的蟹肥,是池秋每到九月十月必不可少的桌上之餐,到了京里,却要从南边千里迢迢运来,价钱贵得人心都在滴血。
既是决意要买,那该如何吃呢?
还正在盘算着芙蓉蟹斗做不做得起,忽有人在旁边推她:“池姑娘,还不快谢恩?”
这是要走了?
她跪下叩头,谢恩的话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根本不是到了要告退回家的时候。
整个轩馆里,跪下谢恩的只有她自己。
长公主点了点头,慢声道:“这寿宴便交与你家了,务要仔细筹备。”
池秋傻在当地。
方才长公主反复犹豫的,明明是羊肉签和锦绣鱼羹两道菜,短短几息的功夫,这主宴的人选怎么就落在了她的头上?
傻的不只是她,还有旁边那些在厨艺中磨已久的大厨们。
几年寿宴办下来,许多人已与长公主有些相熟,其中最大胆的便是安胜楼的冯厨子,他恭恭敬敬问道:“人斗胆请公主指点,今日这菜还有何处可进益?”
长公主顿了一下,转头看向了另一人。
那人隐于屏风之后,淡淡开口问道:“你这鱼羹所费几何?”
冯厨子一愣,报上数来:“青鱼十四条,火腿三只,鸡五只……”
池秋格外赞同的点头——看,当真是金钱的味道吧!
当然,上佳食材也得碰上技艺炉火纯青的厨子,才能有这样的好味道。
那人命负责采买的宫人挨个报来各人所费食材。
“青葱五十斤。”
“汶州三月雏鸭十五只”
“黄雀三十只。”
“羊头十三个。”
。……
到得最后,他才问池秋:“你这三道菜所费几何?”
“半扇猪肉,一只鸡,豆蔻肉桂三两…”
长公主咳了一声道:“你们这菜味道仿佛,费银却是她三五十倍。”
这次众人面面相觑,却没人能驳得出来,但服气却肯定是不服气的。
京里凡是大酒楼,都与宫中御膳多少沾着些干系,于菜品选材精益求精也是近几十年来世宦之家兴起的规矩,这会在长公主的宴席上头,竟讲起了节俭,可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正好像年年科考考得都是四书五经,忽有一日告知你题目出的是六安诗集,要将你黜落下榜,任是谁也不能服气。
池秋再出门时,脚步虚浮,脸上撑着苦笑,看得安伯吴六郎心里一寒。
“这是…”
池秋将手里的牌子一递,嘴角忍不住往下捺,看着更苦了:“咱们中了。”
呆呆将她话念了两遍,安伯终于醒过神来:“中了?大爷,咱们中了!”
一辆马车停在他们面前,钟应忱掀开帘子,恰听着这句,眉头轻皱又展平,拉了池秋上车,向那两人拱手作别。
钟应忱虽不停和池秋着,这长公主府并没有她想象那样可怕,到底放心不下,找个理由告了半日假,早早过门前来接她。
帘子一放下,他才追问:“是长公主亲口点的你?”
池秋点头又摇头,犹豫于自己的直觉。
“好像…好像不是长公主点的…”
长公主分明是想在三清楼和安胜楼中间点一个的,可就这么一会,便改了主意,后来话时又频频向屏风后看,想必是那个人的主意。
池秋跟他着那人的年纪:“看不清形容,倒是声音听着不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
钟应忱心里有了计较,拍着她背:“既是中了,好生准备便是。”
池秋迟疑着出另一件疑问:“薛师傅是不是和原先在宫里的云娘子有些干系?”
“若真正论起来,云娘子该是你师母。”
池秋并不意外,隐隐约约的猜测成了真,心内压着的石头去了,又添一重新的疑问:“那我从来没见过她?”
钟应忱给她紧了紧风衣,等着外头的贩将大闸蟹扎好了,塞还给池秋,才道:“在薛师傅面前,莫要提这个。”
池秋终于缄口。
又一个猜测成了真。
长公主的寿宴办下一场来给的钱,足够池秋在京里两三年吃喝无忧,池秋绞尽脑汁才躲着旁人将这些银两搬回来,一边挨个咬,一边豪气地对钟应忱道:“你的月俸都留着,以后,我来养你!”
拂去她肩上一根乱发,钟应忱笑道:“好。”
若是她的快乐能一直这样简单,那便最好。
池秋本已觉得自己的厨房算得上干净整齐,到了长公主府的厨房,才算是见了世面。
她前后转了转,这“厨房”前后两进,光盛菜的库房便有一整个官舍宅子那么大,架子上有新出的菱藕,西南的鸡枞菌,羊肚菌虎蹄菌桂花木耳,山间的竹荪蕨菜笋衣,海中起出的石花菜鹿角菜发菜,天南海北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盛在这一排排架子之上。
原本池秋只在这秋冬的菜里苦思冥想,这会才发觉,一年四季的菜蔬这里都有,至于各色肉类,虽没多少存在库房,宫人却直接给了她一个单子,道想要什么肉,只消报上名去,直接便可去园中宰杀。
池秋才要摩拳擦掌来备菜,方定下的菜单子又有了变动。
宫人有些慌张:“长公主道,一切以俭朴为上,就像你前日做的那几道便好,鹿肉熊掌等物一概不要,简单菜蔬便好。”
池秋一呆。
咦?这风向怎么就突然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