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黄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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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大约是池秋过得最漫长的一天。

    倚门翘首而望, 午饭都是草草吃过了,一到了天黑,心像是裸在寒风里, 不停颤。

    钟应忱回来得要更晚, 灯笼在手里微微摇晃, 照见他喜怒难辨的神色,池秋奔出来, 刚跑了两步,又停住了。

    这话怎么问能好呢?

    若是认出来了, 是个□□烦, 若是认不出来,大约也不会好过罢。

    毕竟曾听过,虽与周家老爷子不常见面, 但只要碰面的时候, 也颇得宠爱,总有些祖孙之情在。

    她冲得快, 停得也快, 钟应忱蓦然一惊,看她时先已露出笑来, 左手高高举起,让她看手里那一串子东西。

    色泽黄灿,丰腴细嫩,一个个拴在绳子上, 往左转上一圈又慢溜溜转回来,池秋认了出来:“黄豆腐?”

    “京里难见卖这个的, 今儿路上竟碰见了一个。”

    钟应忱收了灯,去了兜帽, 还是同平常一样,认真而又轻松的动作语气,池秋便放下一半心。

    待进了屋,他才道:“近日若有上门来探的,就只咱们俩是十二三岁时路上相识的,再往前,只知是同乡,父母家人都去了。旁的问也只推不晓得便好。”

    池秋那一半的心又悬将起来:“那老爷子…”

    “官场上见的东西太多,自然难对付。”钟应忱不着急,笑起来:“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走不到最坏的一步。”

    池秋还想再问,他却摸摸肚子,露出委屈模样:“饿了。”

    黄豆腐比平常豆腐难做,自然也好吃。一块块摆在案上,灯火下现出朦胧温柔的黄色,边角处都是圆墩墩的,等切开来,便能发现这黄豆腐细腻到连一个孔洞也不见,触之温软,色白如玉,为了能对得起这豆腐的质量,池秋将片切得十分整齐好看。

    这样的豆腐不必加许多配菜,少许油烧热,下锅微煎,香气悄然而起,再将昨日切碎的韭菜随意配上一些,简单油盐酱油稍稍炒制,就已经足够鲜美。

    北方尚面食,酥饼包子面条馒头轮番上阵,钟应忱却因大半的时间长在南方,必不可少的是一碗米饭,池秋把辣度控制得很好,不至于无味让白米饭争先,也不至过辣而灼痛了肠胃,所以那碗麻辣兔肉还是得到了钟应忱些许光顾。

    但这盘简单的炒黄豆腐却让两人一扫而空,吃来软而不少韧性,细嫩而豆香浓郁,让人忍不住一筷子一筷子连着夹过去。

    怪不得那些厨子偏要十斤才出一两的菜心,若食材自己争气,那么简单烹制便已是锦上添花,若是下料太重,反而将味道遮掩,画蛇添足。

    但又一想,这菜心又菜心的好处,菜梗也有菜梗的价值,端看要如何做来才能显滋味了,若一味弃之不用,是否是厨子的无能。

    池秋顿着筷子,开始考虑起了这些悬而未决的想法来。

    “你若喜欢吃,明儿我再来买给你。”

    便厨子也有挑食的时候,钟应忱也对她的喜好门清。

    “你给我指地方,我自己去。”

    池秋对这京城还是不熟,只因走错了两个路口,她险些意外获得了京城一日游的殊荣,好容易凭着一腔对黄豆腐的热诚,才顺利找了地儿又拎回来。

    钟应忱不在,却还有人一样翘首盼她。

    齐娘子拉她到屋内,筹措着用词:“你近日可得罪了谁?”

    池秋掰着手指数:“三清楼,得安楼…”

    “是这朝里的人家,你可有往来?”齐娘子止住了她,一脸紧张:“亦或是…你家夫君?”

    “秦家那娘子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心眼多得像捅了马蜂窝,总是问东问西,全不看人脸色,连自家男人都管不住偏放心思在别人身上,若不是看宫里还有个秦充容,谁来忍她?你怎么惹了这么个人上门来?今儿已让我帮你支应过去了,下次若再上门,虽不可同她翻脸,却也得使个法儿,别让她探着什么风去!”

    齐娘子边摇头便,充满了嫌弃,待出门前又喊了一句:“不要多,不要乱,这娘子…!!”

    这便是…钟应忱口里那个要来探听消息的人?

    池秋有点懵,本想等钟应忱回来商量一下,不想才吃了饭,齐娘子便已如临大敌直奔进来:“她来了!她又来了!”

    还待要叮嘱一遍,有两三人已经入了官舍门,站在他们房门前笑:“这我已认识了,这个…哎呦呦,便是钟大奶奶了罢。”

    她生得年轻轻,眉弓高高吊起,不等池秋话,便已迈步进来了。

    后面两个丫头忙跟上,一眨眼的功夫,一家子齐齐整整,堂而皇之站在了池秋的屋子里,自己家一般自在。

    有话道,刨根问底,但这个问法,会把树刨死还挖上一个大坑。

    钟应忱给的话只能应付两句,接下来还有诸如“你们是如何认识的?”“什么时候定的亲,成的婚,见一次面?”这样的话题,便只能另辟蹊径了。

    池秋头一低,努力热红的脸充作羞意,一句话翻来覆去。

    “哎呀羞死人了!”

    “这怎么好呢!”

    “姐姐你看你!”

    齐娘子原来磨刀霍霍想帮她挡一挡的心思就此顿住,看她恍若见鬼。

    见还堵不住这人的嘴,池秋只能用来下一招。

    “只送我一对银蝴蝶,却是他自己的,姐姐收过什么?”

    “这花是夫君非要采给我的,姐姐可有什么喜欢的花?”

    “这鞋子花样是夫君给画的。”

    “夫君不舍得我去。”

    。……

    秦娘子肺管子被“夫君”两字戳来戳去,脸色越来越难看,丫鬟进来不知了什么,她借机站起。

    “钟大奶奶,我家中有事,先回,以后再来寻你话。”

    池秋羞答答的:“夫君还有许多事,姐姐你…”

    “停!莫要了,她已走了。”

    这样娇滴滴的声音听得齐娘子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又一身,勉强忍到现在,就见池秋放下手里的茶,白眼一翻鼻子一哼。

    “敢来查问我?我膈应死她!”

    比夫婿,有什么好怕的?

    池秋洋洋得意向回家的钟应忱示范了一整套对策,邀功请赏:“是不是该给些奖赏?”

    钟应忱原本的笑声慢慢停下。

    灯下的人笑语嫣然,钟应忱的手不自觉从她发边滑下,落在颈窝,心不在焉道:“好啊。”

    危机感来袭,池秋愤愤把他手掷下,叉腰道:“明天你要陪我出去。”

    “我几时没陪你去逛过?这奖赏不算,不如我再出一个…”

    池秋高一尺,钟应忱高一丈,总能服得了她,直到第二天池秋才醒悟过来:“这分明是给你的奖赏!”

    钟应忱心满意足,不去和她争论谁奖了谁这个问题,专心陪她往南城去逛。

    这里做买卖的最多,街边铺子不如东西城挺括气派,但挨街走过来,灯笼店里新出的五蝠闹春、秋池临门各色花样热热闹闹摆在门口,金银铺子匠人改花样都在门口,是錾花还是鎏金看得格外清楚,摊贩也不少,竟还有个铺子是自上京来就没见过的水明角儿。

    池秋搜罗玩具摊子正起劲,有个整根雕成的四人春游矮座连着桌子一起,不过要四十个钱,木料一般自成一股拙朴,十分可爱。

    “这两个花样,你看哪个好?”

    钟应忱用指尖擦了擦木头,又放下:“雕得功夫却多,不如都买了,正好摆在书架子第二格上。”

    后头有人插在他们前面,正是个厮。

    钟应忱拉过池秋,往后退了一句,无端成倨傲之势。

    “钟公子,我家大人有请。”

    既是大人,便是四品往上了,钟应忱向对面茶楼二层看去。

    那正是他来时的方向。

    钟应忱松开那只汗津津的手,柔声推池秋往旁边的李婆婆糕点铺而去:“有个方回京的大人,找我叙话片刻就回。”

    茶楼的木质楼梯已是半旧了,踩在上面吱吱呀呀,一阶一阶,慢慢让他将那张苍老了不少的面容看了个清楚。

    四目相对,钟应忱不加停顿,躬身为礼:“周大人。”

    不上生疏,却也没几分熟络。

    周为礼年已近六十,依旧精神矍铄,叩了叩旁边座椅:“下了朝出了衙,便不论官衔了,便只当我是自家长辈便是。”

    一个坐得安然,一个得闲散,周为礼神情散淡,只些在地方见闻,娓娓道来,就在足以让人放松警惕的时候,却忽然间问道:“状元郎是哪里人。”

    这答案已经在他心中想了无数遍,于是足以安安稳稳抬起眼来,直视过去:“柳西柳安。”

    “便无原籍?”

    “原与内子同乡。”

    一切话题与回答都很符合当下两人浅淡的交情,周为礼却忽然吁叹一声,走到了交浅言深这一步。

    “状元郎不知,我原有个孙儿,幼时聪慧,讲经知书一遍就通,如家中掌心宝一般,只可惜多灾多难养到十二岁,却因船难没了。若是长到如今…”

    他满怀伤痛又眷恋的目光落在钟应忱身上:“也该同你一般年纪了。”

    钟应忱也有些动容,迎着他期待的目光,终于出了一句话。

    “大人节哀,人死不能复生。”

    不知不觉便聊了许久,钟应忱看着天色,起身作别:“内子还一人在外,今日晚生便先作辞,改日登门拜访。”

    他拒绝的姿态十分明显,也不再理会周为礼的挽留。

    周为礼怒上心头,忽然提声道:“徇哥儿!”

    可下楼的人连一个停顿也无,径直下了楼。

    周为礼怒沉着脸,忽得将手中酒杯砸在地上。

    “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