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敲肉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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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家酒楼里, 正有个相熟的客人拉着伙计不悦质问:“这豆腐皮怎的变了个味道?上月刚上新的菜单子上全没有?爷也是你们这地儿的常客,这第一次带兄弟来喝酒,就怠慢至此?”

    伙计连连赔笑告饶:“实是我家后厨的大师傅家里遇了急事, 这几道菜若非她是做不出好滋味的, 却是店的过错, 这盘金豆腐便算饶给爷的,再送一壶桂花酿, 可好?”

    见他得情真意切,只得悻悻整了衣裳:“那就速速送上来罢!”

    刚坐下忽又问:“那大师傅何时能回来?定了日子我再请人过来吃酒!”

    “谢爷盛情, 只是这却不好, 极要紧的事儿,哪有什么准呢!”

    桑罗山自斟了一杯酒,垂眼掩去唇边冷笑。

    何时回来?

    怕是回不来了。

    他自长这么大, 本该是众星捧月的, 偏在池秋钟应忱这里栽了一个天大的跟头!状元让他拿了去,美人让他娶了去, 倒是整个镇里, 人人都对着钟家青眼相加,欺人太甚!

    可是老天还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钟应忱处处谨慎, 却不知落后三年进四羲书院,周围多的是同他相好能通声气的人。官话得再好,总有些言语能露出些缝隙,在哪里长大, 便让哪里的水土风貌浸染着,节令口音惯用语样样都是破绽。

    巧之又巧, 当他百般不甘愿遣人去信州风罗听池秋亲事时,正能遇着同池家相熟的街坊, 从灾难中逃脱出来又费力回乡,生活困苦银钱动人心,不过稍使些手段就能池家祖上三代的底细都问清楚。

    一连问了十余个人,口风都惊人的一致:池家的独生闺女,从没定过什么亲。

    那么钟家又从何而来呢?

    桑罗山兴奋不已,加派了人,甚而动用家里的关系在信州查了整整一年,终于可以确定,这个钟应忱所言的家乡,纯是子虚乌有!

    纵使衙中文书因乱而毁,总还有田地契纸,族籍家谱,而在钟应忱与同窗所述原籍之事时,他未能找到此地任何钟姓之人,与钟应忱一般形容年纪。

    接到消息的那一天,他伫立于院中,彻夜难眠,一如整个镇子都往云桥争相去看解元郎的三重门的时候。

    积攒了数年御姐心头的愤懑,到此时,终于有了些微纾解。

    算来,钟应忱已入狱三四天了。

    漫不经心撇去碎茶,饮了一口,顺手放下一串铜子,桑罗山起身行出。

    钟应忱自入京以来便十分高傲,总视旁人的拉拢暗示于不顾,却不知党争之事,哪有什么独善其身,若不择一端而入,便如身处风暴旋涡,徒碍人眼。

    他只需轻轻推一个破绽出来,便有的是人四处角力,想置他于死地。

    不知到那时,当初对他不屑一顾的池秋,又是何想法呢?

    桑罗山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大步向前走去。

    旁边的厮低着头,眼中疯狂快意的神色就这样被掩了过去,无人知晓。

    离着桑宅还有些距离,桑罗山便皱了眉。

    桑家豪富,为了不招人眼,未在京里置产,但租了一个两进大宅,中间还有个花园,来往的人也知道是个寻常人家惹不起的官家户,今天却又许多头缠方巾的妇人都挤在宅边四处来看,还有不少挑担的摊贩,也掂脚伸头,交头接耳,不知在些什么。

    桑罗山最厌烦俗人靠前来脏染了他的宅子,当下沉了脸,厮知道端的,忙服侍他避了众人往一清净处站着,赶着跑去问了两句,再回来时喜笑颜开:“大爷,却是宫里传下旨来…”

    好似不便明,挤眉弄眼暗示道:“天大的好事,大爷一去便知!”

    做惯了粗活的人,力气也大,半扶半挟着桑罗山往前走,与平时全然不符的急切,因心里好奇,他便也身不由己跟着入了门,才进前来,便知不好。

    来的分明是锦衣卫,四处都备翻得乱七八糟,冷眼看他便向左右道:“戴上枷子,先拿进去。”

    厮机灵,将他往前一推,立刻松了手,退到后面去,看着面容扭曲的桑罗山一路被押走,肆意地冲他笑了起来。

    “你…你这贱奴!”

    愤怒至极的大骂并没有让他不安,待桑罗山定了罪,满府里都会被发卖,他自有亲人来给他赎身。

    不过几天,整个京里渲染得沸沸扬扬的状元冒籍案便迅速作结,诬告者被仗刑流放,状元无罪放归,且授职巡按御史,重得荣光。

    普通人为这一桩看来是极清白爽利的除冤案拍手称快,朝中人却接连上书,指责年轻的皇帝未通过内阁户部便擅自授官,且即使是状元,方入翰林院未及一年,便予以科道重责,不合规矩。

    弹劾的折子雪片似的飞向皇帝案前,却并未动摇他的决心。

    明眼人一看便知。

    长大的皇帝,已经决意要收权了,而对抗,虽早已开始,但明显到让人难以忽略的地步,还是头一次。

    池秋是用能媲美一桌大宴的美食来迎接钟应忱的,徐晏然陪了池秋几天,终于见她有精力折腾起来吃食,和高溪午两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池秋知道坐牢的滋味,吃不饱睡不暖,每天提心吊胆,才从外面接了钟应忱,她便熟门熟路直接揭开食盒盯着他来吃。

    “这是什么?”钟应忱眼睛都在她身上,连笑都是暖意融融的,十分欢喜的意味。

    “敲肉羹,”池秋无暇理会别的,埋头找勺子,急道:“我出门前拿了的!”

    “这不是。”

    钟应忱从她手里抽出来,在碗里搅了搅,滑润略稠的肉羹也跟着转,池秋为了让他心甘情愿把肉吃下去,拿话来吓唬他。

    “我不知选了多少条猪腿肉才选中的!捶了半夜手都酸了,才把肉锤好,里头的豆腐丁香菇青菜笋丁,都是花了许多钱才从南边的货船上头买来的,一碗加上人工少也得二十两银子!”

    钟应忱看着这碗“二十两”的肉羹,忍住笑,一勺一勺吃下去,另一手顺便拎过来另一个食盒:“都是宫里的点心,今早上送来的,还热乎着。”

    桃酥花开重瓣,巍巍若枝头初绽,水晶荷花糕琼脂如玉,封住一朵并蒂莲,栩栩如生,夹层的蜂蜜桂花糕,木樨花点点灿黄,仿佛凝在蜜中,一盒子糕点几乎集齐四季二三十种花卉,倒像摆出个花园,尽态极妍。

    池秋惊叹之余便是纳闷:“你在牢中怎有这个吃?”

    薛一舌冷哼道:“你心疼他做什么?他在内狱里,过得比你还好呢!连被子都是绫子的,可别擦出一个印子来!”

    池秋翻开他的被子,果真如此,不由十分羡慕。

    同是坐牢,这镇子里的和京里头的,待遇也十分不同。

    心上一块大石头彻底落了下来,皇帝既然好吃好喝养着他,想必别的事是不会追究了。

    钟应忱抬了薛师傅两句才问:“桑家那厮,可赎出来了?”

    “给了这么多银子,还赎不出自个,傻子不成!”薛一舌喟叹:“想来在那桑家也受了不少的苦。”

    若不是有那厮偷使人去报信,他们未必能提前察觉到桑罗山的举动。

    池秋想起原来在桑府里,不过一个疏忽便要被卖掉的丫头,不由气愤愤。

    钟应忱拍了拍她:“如今桑家算是倒了,那樊洲距京约几千里,边地苦寒,娇生惯养的人,便走不一定能走到,何况还要带着枷子镣铐着人押送。”

    钟应忱笑意冰凉。

    这样几次三番来他媳妇主意,真当他是个死人不成么!

    “咱们几时回官舍?”

    “不回了,我已同高兄好了,着人收拾了东西,都搬到高府来。”他放柔了声音:“我过些时候还要再出一趟远门,少则三月,多则半年,你同高家弟妹常伴一处,也便宜。”

    “你怎么又要走!”池秋大惊,攀着他胳膊:“我也一起去!”

    “又傻了,我有公务,怎好带家眷?”钟应忱把她按进自己怀里,声安抚:“你去了,我还得顾着你,你便在家好生呆着,我也放心…”

    薛师傅清了清嗓子提醒他们,这车上还有外人。却见钟应忱恍若未闻,又许了她许多话。

    哼!果真是酸儒!听得人牙疼!

    薛一舌气呼呼掀起帘子,马车已渐渐停在街边,几个厮簇拥着两人就站在官舍门前。

    一个面沉似水,一个脸带急怒。

    薛一舌霎时冷了脸,帘子被刷得放了下来,他用下巴点着外头示意:“有人来寻你了。”

    钟应忱脸方沉下片刻又换上平和神情,先下了车,故作讶然:“老大人怎的来了寒舍?”

    “你这孽障还不…”

    周为礼猛地回首怒视着周大老爷,将他的话逼了回去,才转身示意道:“进去罢。”

    池秋下车都是用蹦的,可但凡钟应忱在,总不让她从高处往下跳,总得先下车再抬手接了她下地才行。

    周为礼静看着他这一番举动,于旁人不在意处又仔细量了一遍池秋。

    “这便是…你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