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劝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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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人进了官舍, 钟应忱便想将池秋支应出去:“前日新得的云雾茶拿来给老大人泡上一杯茶。”

    却让周为礼阻住了:“不是外人,不必空忙了。”

    他这会又很有一个祖父的样子了,收了方来时阴沉沉的模样, 颜色平和, 笑容温煦, 用目光示意池秋坐在桌案边。

    本就狭窄的屋子挤了这四个人,且还有个周大老爷, 虽慑于周为礼之威不能出言大骂,可横眉竖目怒视过来的眼光让人很难泰然处之, 处于下风的那两人大约要有些坐立不安。

    可当周为礼看向池秋时, 不由一顿。

    这姑娘低头垂目,看不清楚模样,只觉得该是个温软性子, 可交握在膝前的手指却十分活泼, 动作不断。

    周为礼便下了结论:钟应忱在外头聘的妇人,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

    否则绝不会在长辈面前作如此无度之举。

    却不知池秋正跟自己较着劲儿, 让手乖乖放在膝上不要挥拳把周大老爷成个独眼龙, 管住想要往左把道貌岸然的周为礼踹翻的脚,还要命令不屑的表情稍微往里收收, 别让旁人瞧得那样明显。

    气势上没能压住,态度上好似也没什么作用,周为礼略一沉吟,旁边跟的人早已有十分眼色出去守着, 他这才缓缓开言。

    “圣上是如何许了你的?”

    钟应忱也轻轻一笑:“老太人这话,倒让晚辈有些不解了。”

    他这含混不清的态度周为礼心底里的怒气又添一重, 前段日子他百般笼络,本以为于情于意早已将这子动, 不想又让这事插了一脚。

    都是这个冒失的桑罗山!

    可这怒气里还有些骄傲,虽还是容易被恩惠迷了眼睛,可能让各方人博弈拉拢,已是难得。

    到底是血脉之亲,这才像是他的孙儿!

    嫌恶的目光在周大老爷跟前绕了一圈又收回来,想着周家自他之后无支应之人,态度又放得和缓,甚而已经有了苦口婆心的感觉。

    “你也不必觉得能瞒得过。论这科考位次,阖家自是没人能比你得过,可要看这官宦之事,我这二十多年,看得事不知几多!你只以为一身才学,能博得各处青眼,又有些清高性子,觉得严大人已是炙手可热,倒不如投向圣上做个纯臣——圣上如今正是用人之时,想必费了心力来许你。”

    他故意停了停,想等着钟应忱露出些许反应,却见他只是端着茶托,静静看来,只好继续下去。

    “你糊涂!”

    “我只问你,朝中百万大军,若无兵符印信,严大人能动几何?”

    钟应忱慢吞吞道:“一卒难调。”

    周为礼冷笑道:“若是前朝,尚需担忧择群即择主,严大人无兵无卒,还需造反么!既是不能,你站与不站又有什么担心处。”

    “既是如此,我不站与站又能如何?”

    这便是挑事了,周为礼噌得站了起来:“你同我什么花架子?难道读了十几年书的状元郎,不晓得文官同皇帝是何干系!若是圣上仁厚礼贤,臣子自然尽心辅佐不能妄言,若是圣上刚愎自用,做臣下的便该直言上谏!”

    “年少天子自有锐气,却全然不晓得体恤民生!他当真以为丈量土地有多么容易么!可知税赋谁人来收,乡间诸事谁人调停?可知晓每涨一分田税,百姓便要多刮下一层皮?可知晓若乡绅吏心存积怨,夏秋两季税粮便能将恒产不丰之人逼得家破人亡?!”

    钟应忱看他高谈阔论,心中却总想发笑。

    周为礼果真是腹有成算之人,推出他性情,便单拿这一件事出来糊弄,却全然不提,南江临充安怀等江南千里沃土,民田税轻,都被归入了何人册下,严党凡能坐得高位的,又有几人手下干干净净?

    他对上周为礼时能占上风之处,大约就是对方仍旧轻看了他——或是心安理得,便可将当初船难一事揭过。

    可他不得还要出京半年,这脸面不能眼下就此撕破。

    “老大人也该得了信儿,往南江清查田地的人只查出了些畸零地,并无所获。”

    钟应忱笑着:“不瞒老大人,圣上心气高,这会了脸,这个坎他过不去。当日圣上曾言,若我能将南江鱼鳞册重清一遍,这一关他自会保我,可南江——”

    他看着周为礼,慢慢道:“太难查。”

    周为礼好似被无声一击,刚才的话言犹在耳,这会钟应忱这般,分明是知晓对南江境况一清二楚,咳了两声,正要话,又让钟应忱轻描淡写挡了去。

    “哪个大族延绵百年,不以田地为本?既然已成仕宦,自然要为族中考虑,历朝如此。可圣上才二十,只硬查一回南江却这样作结,怎能没有气性?脸面上怎么下得来?老大人也该想想。”

    周为礼紫胀了脸,想冲口冷笑。

    谁人不知严家合族都在南江,这会直接遣人去查,不外乎是人还好好站着,就已经从头顶上开始埋土,杀猪还要叫两声,严家怎么可能坐看着脖子勒住自家人!

    钟应忱终于推心置腹:“两边硬杠着,总是不好,过得几日,圣上便会下旨,着现在在南江的两位大人转道淮水、丰县等地继续清查鱼鳞册,我也一同过去,便揪出点边角,也是全了圣上脸面。”

    周为礼面色略缓,意有所指:“是么…”

    淮水丰县虽也在江南两道,却多山多雨,算是个下县,既没什么大族在此,也少出朝中为官之人,若果真如此,倒像是在耍脾气了。

    钟应忱思索片刻,诚心诚意道:“大人,圣上虽有些任性,却仍旧想做个明君——总是申公与先皇挑了许久的太傅,从幼时就读圣贤长起来的,怎愿做纣桀之辈?该听的自然也听,可终究也有些意气,不愿总受人摆布。咱们周家到底是做天子的臣下,逼之太过…总不大好罢。”

    周为礼终于露出笑意:“你心中有成算便好,这回出去,总得许久,我让人挑几个好使的随你去,你媳妇在这里一人住着总是不爽利,倒不如让老二媳妇下了帖子请上门来住,有家里照看,也好给你减忧。”

    池秋一时炸毛,手一撑就想跳起来我不去。

    可钟应忱瞧一眼,她就坐了回去。

    钟哥不可能让她吃亏。

    果然,钟应忱温言道:“这不妥当,眼下冒籍一案已结,可不知是否有人心存疑惑,我同家里走得过近,反给家里招风。且圣上看了…若心里过不去…”

    “也有理,”周为礼点头叹道:“可惜你不能去你母亲灵前看一看,同她一话。”

    池秋知道不好,忙抢上来攥住钟应忱的手,敷衍笑道:“谢老大人这般想着,已晚了,可有什么想吃的,我来做。”

    周为礼这才察觉留得太久,若等旁人都回来难免招眼,便起身:“不必,家里已留了饭,有事便写信来,莫让我和…”

    才要拿周大老爷也来表示一下感情,但触到他阴沉脸色,也看不出什么挂念,便改了口:“莫让家里挂心。”

    周家的马车一走,钟应忱便将他们带来的各色礼物都尽数扔了出去。

    “明儿找人来,把这椅子和书案都卖了,换新的!”

    钟应忱只觉连整个屋子都让人难以忍受起来:“咱们收拾东西,晚上就去高兄弟那住。”

    又嘱咐池秋:“若是到时候周家来人请你上门,便推出去,其他的自有我来。”

    顿了顿,又重重添了一句:“只要周家过来的,见都别见!”

    池秋通过她这么多天的观察,得出了一个靠谱的结果用来安慰钟应忱:“放心,他们家几个男人捏一块也不过我,现在要的,是你的事!”

    她气呼呼质问:“既要走这么长时间,为甚不许我跟着!”

    薛一舌端了碗盘进来:“有什么好瞒的?她嫁都嫁了,还怕你出门不成!不摊开来,你不怕前脚走这丫头后脚就追去了?”

    这倒还真是池秋能做得出的事。

    几人草草吃了几口,收拾些应季衣服,抱上池秋的做菜的锅、切菜的刀与砧板上了马车,钟应忱才将现在形势慢慢了出来。

    皇帝对他的重视,是缘于殿试时一篇策论,而真正的投诚,便是从此案开始。

    当今朝中,皇帝已经长大,可举目望去,皆是严党,从官员吏治到赋税开支,皆由其把持,奉祖宗旧法如天,但有更改,就如丧命一般。他们想要个傀儡,皇帝怎能甘心?

    池秋听得木呆呆,讷讷道:“可,可他是皇帝…”

    “可他舍不下名声。”

    因私欲而诛杀忠臣,皇帝怎愿背这样的骂名,便想从别处下手,这才有了遣人下江南清查土地这么一出。

    皇帝的话在朝中都不好用,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南之地,又怎么能有人听令?

    这样灰溜溜的结局早就在人意料之中。

    整个朝局都在这样微妙的局势中你拉我扯,各方都有顾忌,都扯不开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遮羞布,最后,这块布来到了钟应忱手中。

    皇帝帮他遮过身世之事,自然是要为了把这布送给他。

    池秋别的听得懵懂,这一件事却明白,她反身抱住钟应忱:“不行,这么危险,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在这里,我才能放心,圣上才能放心。”

    且高家同他们交往过密,池秋同徐晏然住在一起,有宫里相护,高家也会少一重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