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三不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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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抛出来自天南地北的食材, 这御膳似乎也没什么出奇的。

    且烧鸭盐未津到皮下肉里,烧笋鹅里头的冬笋确实极鲜,可这鹅烧得太烂了, 可能是提前做好的, 端来前又重新热了一遍, 鹅肉烂到让人懒怠去嚼。

    这京城里头四大不靠谱的事,其中一件便是光禄寺的汤饭, 果然不假。

    来前已经吃了个肚饱——多亏徐家的老嬷嬷是专请了来给选秀预备的,知道不少宫规, 未免这宴席上多事, 还是在家做好准备为好。

    这赐宴赐的显是脸面,并不为了吃饭。

    想通御宴是为了什么,池秋便不再为这些饭菜可惜。她用银勺子舀了些鸽蛋膏, 不为吃, 只是为了去看这里头都加了些什么材料。

    鸽蛋养人,是正月里头富贵人家常吃的东西, 碗里的鸽蛋膏是甜口的, 和冰糖一起炖成,上头来有一撮瓜子仁和海粉增鲜增香, 想必是大笼屉里一同蒸出来的东西,入口还有些滋味。

    御宴三件事,吃饭,看舞, 听乐,若是皇后另赐下一道菜来, 还要跪谢。

    皇后出身于国子监祭酒之家,仪态娴雅, 温柔和平,一会命给某家的老太太添上一道能克化得动的糕点,一会又给谁家的夫人赐下个爱吃的饭食,等吃过了几道菜,殿上氛围便热络许多。

    池秋是个生面孔,又极力想躲个清净,自然没多少人注意,眼看已经熬过了十来道热菜,却让对面的一个冤家瞧个正着。

    当她把声音提高了些许之时,池秋便知道有些枝节该生还是要生。

    “我曾往吴家酒楼吃过一道脍鸽蛋,汤色极鲜,其中还有一色嫩豆腐,比平素所吃都要鲜美嫩滑,已过了许久,也不能忘怀。”

    有夫人问:“是给侯府的老夫人办寿宴的吴家么!我年前也去过,却他家主宴大师傅家中有事,总得有许久未曾过来了。”

    秦娘子快言快语:“吴家酒楼的大师傅可不是正在此么!”

    她朝池秋笑道:“钟家奶奶好精巧手艺,却还要求教,这脍鸽蛋的豆腐是如何做成的。”

    他们隔得近,在这里话只有几人听见,偏坐在上首的一人见他们在话,开言问道:“二娘,你又在甚?”

    秦娘子站起来笑道:“回娘娘,我们正在请教钟家奶奶,如何做这脍鸽蛋。”

    “你又促狭了!钟家奶奶如何晓得!”

    “娘娘不知,这妹妹有慧心巧思,在吴家酒楼做大师傅手艺便是掐尖的,去年长公主府中给老夫人备下的寿宴,便是她拟出的单子呢!”

    好似没看见殿中各人或是诧异或是微妙看来的脸色,着便推池秋,努嘴笑道:“好生让娘娘看看。”

    池秋脚步一错,避开她的手,一边上前施礼,一边在心里头琢磨问话的是谁。

    也不难猜,秦娘子敢在皇家面前还“天真烂漫”,眼前量她的人大约就是她进宫的长姐,秦充容。

    秦充容拿着艳丽的丹凤眼瞧了她一会儿,便笑道:“状元郎的夫人,可当真是有趣的很哪!”

    皇后清了清嗓子,温言道:“却是第一次见,钟巡按好福气,娶得个贤良娘子。”

    秦充容却并不将她的警告当回事,倒清脆笑道:“方才那个什么脍鸽蛋便是出自你手,不知能否,那汤里的豆腐是如何选的?”

    池秋脸都不曾红一下,大大方方道:“那汤是用鸡汁清汤作底,除了磕扁的鸽子蛋,还拿蛋清另蒸,看来如豆腐,其实并不是。”

    “原来如此,”秦充容点头笑,去还是没放她下去,又问:“平日里却好奇,这天下的菜都是盛在碗盘,贵者或金或玉,贱者或瓦或陶,却找不见不用俗器来盛的饭菜?钟娘子既是状元夫人,想必有些别出心裁的法子。”

    池秋便知道,这秦充容也是个心眼的。

    拉她在此问来问去,不就是想着让所有人都看着,她是怎么当个“厨子”的。

    可惜池秋特别能想得开,并不觉得靠着两手过活有什么不对,答话时没见半分扭捏。

    “南边倒有不少这样的菜色,柳安的莲房包鱼便是以莲蓬作底,叫花鸡是用荷叶扎紧,泥土为壳,蟹酿橙是将蟹肉炒香,另塞回橙盖中,若是算来,这样的菜却是极多。”

    算是不软不硬顶了一句,“极多”对她话中“不见”,显示她见识少。

    秦充容微微变色,顿了顿再话添了火气:“钟娘子经多见广,必是晓得些无形无色无状却又极有滋味的稀罕菜。”

    这就摆明了是刁难了,哪有菜是无形无色,池秋想不到御宴也能碰着这么不要脸的,哽了哽,听她还在咄咄逼问:“钟娘子不言,是不知还是不愿?”

    池秋笑道:“要这样的菜也不稀罕,现下正在席间,娘娘已品了许久了。”

    她伸指一指,众人好奇心起,看向角落,却是像布景板一样奏了半天乐的琴师。

    一整殿的人都往那里看,琴师张皇跪在地上,还以为是自己奏错了曲子。

    秦充容羞恼道:“大胆!你是在戏耍本宫么!”

    “不敢!”池秋委屈道:“这琴乐正是以银丝奏而发声,宴席间正是佐肴佳品,无色无形却又十分有滋味,正与娘娘所相合。菜谱上还有个好听的名儿,叫银丝供,娘娘尽可去翻。”③“你!”

    钟应忱临行前曾和池秋过,他敢接了旨往江南一趟,便已经是正大光明站在严党对面,虽同周家虚与委蛇了一车子话,却总有许多人不晓得,到时他出了京,能难为的只有她了。

    “你放心,闹却闹不大,总要瞧着皇上的面子。”钟应忱起这话颇有些讽意:“能躲便躲。”

    池秋咬唇:“要是躲不过呢?”

    “那便得罪个彻底。”

    池秋看着这个局面,自思该是把“得罪彻底”贯彻到位了。

    “好了,多大了,还同个孩子似的,总和人拌嘴。钟娘子不晓得你的性子,再当了真吓着她,看你怎么收场!”

    明明和秦充容看着一般年纪,皇后教导起人来丝毫不违和,半嗔半笑便将此事揭过,看着还以为这两人要怎么要好。

    可她下一句,池秋便知道,皇后是在回护她的。

    “钟娘子有这般才思,却有事要请教。老娘娘自天寒以来身上便不大好,又不想动弹,口里味淡,可做什么都不进不下,钟娘子可否给个方子?”

    老娘娘是皇帝生母,位份不高,便是亲儿做了皇帝,仍旧让太后压得抬不起头,直到太后去了,皇帝才能尽心侍奉。

    池秋略一思忖:“ 不知老娘娘平素爱吃什么?”

    “爱吃的简单,凡甜的都能多进些。这会不急,等宴罢,我再细同你。”

    依旧是无人搭理的后半场御宴,池秋不去看秦家姐妹剜人似的眼光,数米一样一颗颗挑着珍珠米,终于等到撤宴。

    皇后还记得方才的话,留她下来,身边剩□□己人,她起话来便显出久别重逢一样的亲近。

    “这话钟娘子听过便罢。老娘娘原先过了不少苦日子,独爱吃各色蛋类,尤爱鸡子儿,只是总这么几样做法,早便吃厌了,再吃别的又吃不下…哎!”

    后宫主子的口味有时瞒着宫外人,池秋十分理解,薛一舌教她做菜,不仅教做法,教辨食材,还教了一肚子传奇故事,这老娘娘的情况正好让她想到了一样菜,便笑着了出来。

    “有一样桂花蛋,又叫三不粘,倒是开胃的。”

    旁边一个老宫人听她了做法,便知有几样难处,头一个便是要掌着绿豆粉混入蛋黄的量,不知要试过多少次才能做成,便央她道:“娘子可否做与奴婢一看?”

    皇后才要斥她,池秋便点头欣然道:“好啊!”

    这么坦然的模样倒让皇后一愣,多了些好感。

    各宫里置厨房是惯常的事了,光禄寺的菜连官家都瞧不上,何况后宫,这宫人便是做皇后宫中灶上活计的,倒是头一次给人下手。

    池秋一拿起刀,站在案前,便能让人看出是行家。

    鸡蛋一个个磕在碗里,声音清脆悠然倒像是奏乐,单挑出蛋黄来,倒入绵白糖搅匀,另一只手端起盛着绿豆粉水缓缓加入,炒锅造得极好,使来十分伏手,让池秋不禁垂涎片刻,才将些许猪油化入,张手一试油温,便趁此时倒进蛋液,勺在炒锅中顺着一个方向不停巧劲推搅,直到变得微稠,才撤出柴炭将火转。

    旁边宫人看得惊心,总怕下一刻推搅着的蛋液便会炒糊,可池秋总能寻到合适的时机淋入油来,两手节奏和谐,不曾有一会忙乱,直推了有几百下,就见原本嫩嫩黄色便成明亮的彩黄,看来光亮亮金灿灿。②原怕这样的东西发粘,可池秋手一滑,就见那团点心柔顺地滑入白玉盘中,两侧还摆了几个红彤彤的兔子糕点,宫人不由笑起来:“娘子好巧哪!”

    这道菜是先呈给皇后吃的,旁边宫人拿筷子一夹,不提防就滑回了盘子,试了两次,才夹到碗中,奉与皇后。

    咬了一口时,咦了一声,皇后诧异道:“竟不似其他点心一般粘牙。”

    难得是虽然十分香甜又略略弹牙,却绵润软嫩,正合老娘娘这样年纪的人来吃。

    本是想给池秋长个面子,却误误撞解了件烦忧事,皇后对她的好感又飙升一截。

    没过两天,家里等着钟应忱来信的池秋接到宫中赐礼。

    一样是宫缎宫纱,几色常见宫点,另一样却是个牌匾。

    上头写着三个字儿:“第一厨”。

    结着彩环一路让人抬着过来的,是皇帝亲自赐的字儿。

    这边稀罕了。

    最稀罕的是太监躬着腰细这牌匾原委,却和钟应忱没什么关系。

    “老娘娘因得了娘子进上的食方子,十分喜欢,眼见着便好起来了!这一厨的名声,除了娘子,谁还担得起?”

    而后宫里下的另一道旨,便是将秦充容连黜三级,理由便是言辞无状,行为不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