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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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龚姨娘垂下眼, 略带苦涩:“老爷是妾夫君,家主定下的主意,妾不敢置喙。”

    钟应忱扫过那个包裹:“龚姨娘这便是指认, 是大老爷胁迫于你, 将包裹交与他买通周大兴去雇凶杀人, 是也不是?”

    “这……妾、妾不敢指认家主……”

    “你只需,是也不是?”

    “妾……妾从未……”

    钟应忱断她:“是, 或不是?!”

    龚姨娘泪盈于睫,低低的嗓音压出一个含糊的字:“是。”

    泪珠一颤, 便随着这个艰难的回应落在她手腕上, 美人落泪,也是个好看的画面,可惜下一刻就被从门后冲出的人破坏了。

    本来整齐上梳的发髻被迎头一个巴掌狠狠拍散了, 一连串的掌掴劈头盖脸地落在她保养得宜的面颊上, 留下可怖的印迹。

    龚姨娘也是金尊玉贵在周家养了许多年,没挨了几下, 便已是眼冒金星, 动弹不得,嘴里一片血腥味, 只能一边用手努力抵挡着拳头,一边勉力睁开肿胀的眼睛去看那仍然挥拳下的人。

    “老…老爷……”

    “蠢妇!毒妇!”

    周大老爷力气有限,怒气上涌之下提拳狠狠了几十下,已是手软脚软, 一边喘吁吁扶住桌子,一边仍旧指着她嘶声大骂不绝。

    “我……我如此宠爱你!你在周家, 虽是二房,却比正头太太还要风光, 我竟是……竟是脂油蒙了心,竟信你真心实意!”

    龚姨娘呕出一口血来,却冲着钟应忱冷笑:“大公子好算计,放出老爷来,便是要静观虎斗,坐收渔利么!”

    钟应忱不言,心内却在冷笑。

    已经到了这步田地,龚姨娘还在费力提醒周大老爷,莫要中了他的激将之法。

    可惜算了这么些年,竟不知周大老爷是甚样的人么!

    果然,周大老爷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想起这些年的缱绻情深,一时都化作切骨之仇,又抬脚向地上狠命踢去。

    “什么要解我困厄,背负孽债,!是不是知晓我在后偷听你话,故意拿此言来激我生出恶念!我只当你求佛供佛许多年,竟生了这等蛇蝎心肠,连我也算计在内!”

    龚姨娘已知回天无力,无力伏在地上,大笑道:“我可惜便可惜在是个女子,不得顶立家业,做一番大事!你枉为男人,生在锦绣丛,却是个草包坯,又自私自利,自家做出的事连认都不敢认,只知做个缩头忘八!岂不可笑!”

    一个道是龚姨娘挑唆自己生出恶念,才酿出这样恶果,一个道是周于安藏杀心已久,却推于妇人身上。旁边文书只顾埋头奋笔疾书,无暇感叹其他。

    在河底里已藏了七八年的秘密,就在两人的互相攀咬中慢慢浮出。

    周大老爷在心中酝酿已久的主意,便是从佛堂里无意听到龚姨娘的私语,才冲破了枷锁,滑向危险的边缘。

    “信女龚怜怜,此番犯下大错,只愿解夫君困厄,同旁人无关,信女愿以身赎命,永受业火之苦,无轮回之机,也无怨尤。”

    她一遍又一遍的求祷如此诚恳,让周大老爷心魂震动之余,竟起了推波助澜的念头。

    毕竟,龚姨娘并不知,当日大师算出,周家同他的厄运,不仅仅应在这个生而不详的儿子,还应在这个生出孽障的妇人身上。

    于是,已收了龚姨娘东西的周大兴悄悄被换了差事,原不过是伙同贼人将公子劫走,这会又加上了谢氏一条性命。

    他亦是日夜不安,却又贪于可同冬绣厮守终身的承诺,不得不向前行,却没想到,整船倾覆之下,投河呼喊者甚众,匪寨中人本无道义,索性杀了满船,连他也化作冤魂一缕,再无回家之机。

    可惜拿着满手鲜血前去讨账的两人却不晓得,敢掺和这样阴司事,便已是半只脚进了鬼门关,又大叫大嚷要去勒索,索性让周大老爷添了一刀,匆忙埋在后山之中,权作了结。

    至此,所有的线索都被串了起来,文书擦了一把汗,将笔录呈给钟应忱:“大人,这便梳理清楚了,明日呈给堂上两位大人,便可结案了!”

    钟应忱淡淡点头,示意他们先行出去,又向仍在撕的两人看去,这对恩爱了十来年的人此时已视对方如寇仇,下起手来亦是狠辣无比。

    可还是不够。

    他缓步至前,等着周大老爷喘息歇上口气的功夫,又问了一句:“大老爷可曾疑心,你几次三番或是无端食了毒果,或是乏力失脚跌入池中,巧而又巧,险之又险,偏都是在我同母亲多有得意之时,便没什么因由?”

    他目光转向龚姨娘:“可怎么这么巧,你出事之际,多是龚姨娘伴着你,甚而舍命相救?来,这差些送命,可总是差着不少呢!”

    福至心灵,周大老爷陡然转向龚姨娘,目眦欲裂:“你……竟是你……!”

    许多年郁郁惊惶的记忆冲了上来,仇恨蒙蔽心智,周大老爷大笑两声,随手抓住旁边半人高的烛台狠狠朝龚姨娘掷去。

    正中前额,一时龚姨娘大睁着眼睛,赫赫作声,仆倒在地,抽搐了两下,再无声息,可眼睛却还是鼓涨着,死死瞪住他,不见闭合。

    周大老爷却让眼前这一幕吓得肝胆俱裂,瘫在当地一声声鬼叫,又骤然大笑几声,颠三倒四不知在甚。

    钟应忱站在暗夜里,静静看了许久,金乌越而烧出一团天火,第一缕照亮了堂前。

    时光穿过七年来每一个日日夜夜,托住了信州河水上悲凉无处安置的灵魂。

    当日沉浸在冰冷水中唯一逃生的人,母亲用自己性命换了他一命的孩子,跋涉了七年的时间,从柳安到京城,终于为满船的冤魂,讨回了这一张诉状。

    谢氏沉船案,让周家在京城臭名昭著,周老爷子原本便因受了一场气,又得了一场风寒卧床不起,等钟应忱登门“慰问”一番后更是病势沉重。

    钟应忱只是慢慢将现下送与周于安的判决念了一遍,又将周为礼夺官返乡的诏书在他面前晃了晃,就足够周为礼气得昏头昏脑。

    等到池秋时,却知道周老大人是个最在乎本族声名仕途的,便另辟蹊径,又将市井里头的闲话了一遍,言语刁钻,又声情并茂,连语气模仿得活灵活现。

    “现下这事在京里头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道这周老大人没脸没皮,养下儿子做出这样天杀事来,竟还有脸坐在官位上,哎呀呀,圣上想起这一茬,怒气就更上一层啦,先把你老你一家子的官位诰命给捋个干净,往下三代不得科举,又应了谢家的上告,算把周家家产清一清好还了人谢夫人的嫁妆——”

    池秋恍若没看见周为礼颤动扭曲的神情,满怀遗憾道:“可惜周家家财许是也不多,连着宅子都得抵了还不够,倒是这附近走街串巷的贩高兴得不得了,这案一出,凡在周家近处卖东西的店都要骂死了,旁人都道周家这般心黑,名声这般臭,沾染的东西都腌臜了——送都不愿拿,哪里肯买?等着宅子一还了,好歹能添些生意!”

    池秋便是在街头巷尾长大的,知道闲言碎语的威力,喋喋不休半日,等半瘫的周老爷子扭曲又扭曲,终于眼一翻,又气晕过去,才大松一口气,灌了一气茶,愤愤道:“累死我了!”

    还有些遗憾:怎么没气过去呢?

    没过两天,她便这点惋惜也没了,周老爷子再醒过来时,连话都不出了,只能躺在床上呜呜作声垂泪,让族人掩了脸匆匆从宅子里抬出来,塞上车一步也不敢停,生怕再迟一刻,车里就让臭鸡蛋烂菜叶给砸得坐不得了。

    饶是这般,能收拢回的嫁妆原物也不到三分之一,钟应忱退回了谢家悄悄送来的大堆物件,只留了一块玉石,背后刻着一个字“露”,连同告书一起供在灵前。

    谢氏的灵牌简简单单,写着她的名字,下首一行字“儿疏和供上。”

    她活着时,数次感叹女子活在旁人口里,或是某姐,或是某夫人,却不能堂堂正正被旁人叫出自家名姓,何其可悲。在她去后,便安安静静只做一个谢寻露,也好。

    池秋在牌位前摆了个方桌,栗子炖鸡软软糯糯,沙软咸香,姜醋嫩白菜酸中微辛,爽脆开胃,蟹肉烧麦里馅鲜香,外皮筋道,薏仁米粥软嫩黏滑,清淡醇和,她一边将碗筷都搁上,一边念念叨叨:“阿娘,好好尝尝我的手艺啊!”

    一头趁着钟应忱仍在垂头凝思的时候,往方桌的抽屉里头塞了个册子。

    册子太大,抽屉太,她压了又压,好容易才把抽屉关上,只是外头看着仍有些不对,她只得心虚似的拉了拉桌布,好盖得更严实些。

    “近日天天忙,也该累了,”钟应忱接过池秋手中盘盏,轻揉了揉她手腕,拨去她额前碎发,轻声道:“你先回去休息,我再陪陪母亲。”

    池秋听话点头,悄悄阖上门,轻手轻脚走远了。

    钟应忱等她走得远了,才从袖中拿了一卷书出来,郑重呈在案前,又默默伏在垫上磕了一个头,正要离去,却望见池秋方才呆的地方,有一处桌布微微撑起,像被什么顶了起来。

    他蓦然想起方才池秋攥着桌角时的心虚,好奇心起,便把屉子一抽,里头好容易塞进去的册子翻了个身,直接掉落出来。

    池秋可从不看什么偷偷摸摸的书。

    钟应忱将册子放在桌上,翻了几页,怔在那里。

    半晌,他才轻拾起自己的那一本,整整齐齐摊开,正放在池秋那一本上方。

    两册书相对,有画有字,一个稚嫩可爱,一个老练潇洒,写着一样的故事。

    “永明九年八月二十三日,儿遇着一人,名秋。”

    “九年八月,阿娘,这是我第一次见着钟哥儿,虽饿了不少时候,干巴巴的,可眼睛生得还是很好看。”

    “永明十年二月十二日,正是新春,天寒地冻,半月无食,幸有秋,夺山鼠一只,得续一命。”

    “十年二月,阿娘,钟哥儿很厉害,旁人抢了我们的粥去,钟哥使了个主意,狠狠教训他们一顿,还换了一只山鼠回来,他凶巴巴的,硬是留了大半只给我,可我也很聪明,骗他吃了留与我的那一半。”

    “永明十年四月,儿闲谈方知,秋擅厨,是个姑娘。”

    “十年四月,阿娘,钟哥难得笨了一回,喝酒都喝不过我!”

    ……

    “永明十四年十月三十,母亲,儿忽有一念,若还能有娶亲一日,盼是秋。”

    “十六年十月,阿娘,你的儿媳妇过门啦!”

    “永明十七年七月十五日,时值生辰,望母亲应儿一愿,佑秋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十七年七月,阿娘,钟哥儿的生日,当然要保佑他长命百岁,好好吃饭!”

    在最后的一页,池秋写了一行大大的字:“阿娘,要记得保重身体,不要担心钟哥啊,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他的!因为——”

    “他是我喜欢了很久很久的人啊!”

    一双不安的手出现在他眼前,池秋又羞又恼,捉着那册书使劲想要藏起来,可又不敢使劲怕折了纸,只能跺脚生气:“画得又不好看,谁让你拿出来的!”

    钟应忱止不住要笑,眼中却忍不住湿意。

    池秋一抬起眼来,便停住了,顿了顿,蹭进他怀里:“好了好了,看了就看了,不就写了一句喜欢,我都不害羞,你急什么!”

    好像要为自己找回场子,池秋明明脸上发烧,却依然叉腰气势十足发问:“难不成,我便不是你喜欢了很久的人?”

    钟应忱紧紧抱住她,一边笑着一边转起圈来,声音大大的:“是!”

    池秋张开手,大声笑问:“一直都是?”

    “永远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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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

    菜名参考:《调鼎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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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篇文章写到这里,终于结束了。

    首先要向追文的伙伴们致歉,因为我自身的原因,常常推迟更新,总是让大家等待,非常抱歉。

    谢谢各位喜欢这个故事,一直追文,或者帮忙推文的伙伴,在我画下柳安镇的地图时,便在想,对作者而言,笔下的故事能给人带来一些美好的心情,就已经很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