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三章连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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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床共枕, 耳鬓厮磨。

    在祖奶奶姜之瑶年纪尚轻、对什么也不懂的时候,也曾对这八个字毫无幻想。当大姐的时候被人宠坏了,当仆人的时候又被人虐惯了, 无论是受宠还是受虐, 都好像只有自己那么一个人。

    一个人又好像也可以。

    不过她也是孤独的,她会隐隐希望,有那么一个人, 知道她虽然是才女但也会爬墙, 知道她就算是仆人但也不好欺负,知道她的双手不仅可以洗粗布衣服, 也可以写锦绣文章。

    她怀疑过,这个人,应该是姜夏吗?几乎半信半疑地想了一辈子。

    如今, 当启夏半是懵懂半是确信地问出这个问题,年龄几乎和姜夏首次向她求婚一模一样, 连眼睛里的炽热都如同复刻,祖奶奶有些恍惚。

    她已经活了又死了几千岁了, 怎么还是这么招这个狗男人的注意呢?

    他怎么就死活看不上韩大才女跟何莲莲……

    姜之瑶推了他一把:“你快点儿回教室。漏了几节课, 就做不了全市第一了。”

    启夏:……

    她摆了一个大方的长者笑容, 甚是耐心地哄劝:“你看, 课间了, 估计何莲莲也把你的事情告诉大家了。那些对你着迷的姑娘, 很快就要跑出来,问你开除校长的丰功伟绩。”

    果不其然, 一句句掺杂着笑声的叫闹从远而至。

    “学神牛逼!所向披靡!”

    “开除校长!未婚先育!”

    祖奶奶她脑壳疼:未婚先育和接盘侠这两件事,是死活绕不过去了。

    声息逐渐嘈杂之际,启夏忽然拽起她的手腕, 往身侧一提,就势只手将她困在生物楼柱子后面,这个位置,恰巧过来的人都看不到。

    熟悉了一辈子的混着檀香气的凛冽气息再度铺天盖地而来,肆意侵犯着姜之瑶的一呼一吸,饶是脸皮厚心肠硬的祖奶奶,也有一点点畏惧。

    背靠着冰凉石柱的姜之瑶对上眸色不减冰凉的启夏:“……”

    似乎从来不会笑的学神居然勾了勾唇角,声:“面对王斌告白的时候,你他‘以下犯上’。怎么面对我这样的时候,你就不出来这四个字?”

    “你们姜家的人,祖训有云,不能骗、不能偷、不能抢。”

    “承认吧,我们前世的时候……”

    姜之瑶:这可不行。

    她皱起眉头。她深吸一口气,提起一根指头,戳在启夏胸膛上:“前世的时候,你专门写过一本书,卑躬屈膝地道歉,求我原谅。”

    启夏:???

    看到狗男人不相信的样子,姜之瑶直接抬起脚,用力踹向启夏的腿。这是他最脆弱的地方,姜之瑶“家暴”郎君时屡试不爽。

    于是启夏一个踉跄,差点跪地上了。

    姜之瑶见他这样,才居高临下地笑着:“前世的时候,一开始我是上,你是下,你求我不得;后来又变成了你是上,我是下。但是这辈子,我祖奶奶,永远是上。”

    她屈腰,拿刚才戳启夏的手指勾了一下他的下巴:“孩儿,你现在,就是以下犯上。”

    “学神牛逼,所向披靡!”

    “搞定校长,未婚先育!”

    熙熙攘攘的动静泼溅到四面八方。

    “咦,刚才还看见启夏和姜瑶瑶了,怎么还没影了?”

    “启夏回教室了?啊,姜瑶瑶不是接盘侠吗,这不没她事儿,先走了吧!”

    “别这么我们女神,我们女神虽然委屈,但是她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也挺难过的……”

    等一众学生绕过来,正见到半跪着的一脸狼狈的启夏。“忍辱负重”的姜瑶瑶高高在上、冷眼看人,一只手还勾着他的下巴——

    “卧槽……”

    “啊我死了。”

    “姜姜姜姜姜瑶瑶妈妈啊啊啊啊啊!!!!”

    姜之瑶:……

    也便是这时候,她突然觉得腹中仿佛有一块冰冷的秤砣向下压。几千年间身体没有感受到任何不适,此时的痛楚让她分外陌生。

    她手指从启夏的下巴处移开,然后淡淡地:“你先回去上课吧。我要回家了。”

    启夏:“又回家?”

    姜之瑶看了眼这群乌泱泱的人,望了望青白的天,随口道:“嗯。是真正意义的回家,我不会再来学校了。毕竟,祖奶奶我现在想要解决的事,都已经解决完毕。”

    接下来,无视启夏怔在原处的模样,自己向往校外走去。

    *

    伴随着腹中的痛楚越来越剧烈,姜之瑶几乎是咬着牙往学校外面走。

    她忽然想明白了这是什么。

    月信。

    前世做姑娘的时候,她体质偏寒,每次月信到来都疼得剧烈,甚至在床上滚。等到后来结了婚,生了子,这种痛楚才好很多。

    等到死了,做了一只无忧无虑在自己墓碑上逍遥自在的鬼,这痛就再也抛到九霄云外,让她想不起来了。

    乐成二十五年,夏末。

    在姜家父母向韩大才女一家道歉的那一天,姜夏跑到月河畔,向洗衣服的姜之瑶表白。众人皆惊,衣物滚落河中,几乎每家每户的奴仆,都不得不跪着和主子清衣服变没了的来由。

    根本没人相信。

    直到第三天,这消息才轰轰烈烈传满了明城,不等姜夏父母第二次去向韩大才女一家道歉,韩大才女倒是主动找上门去。

    韩姑娘她深爱姜夏至极,表露心扉。他,约摸是从及笄之年就倾慕着姜大才子,虽然他一次次科举未中,但韩大才女也一段段背会了他所写的文章。

    姜夏父母感动地眼泪汪汪:“多么好的儿媳妇呀……”

    韩大才女:“听他喜欢诗,所以我才学会吟诗。听闻他博览群书,所以我才学习,成了一位‘才女’。我的这些能力,通通都是因为倾慕姜夏少爷,才一点点获得的。”

    韩大才女还:“我韩家也不会亏待姜夏少爷的,你们也知道,我家自有亲戚在朝廷,以姜公子的才情……不愁谋个一官半爵。”

    听闻姜夏父母当场拍板,不顾自己儿子什么,即刻撰写了大大的婚贴。

    姜之瑶听厮们窃窃私语这件事时,正在自己的仆人房里,抱着肚子滚。

    月信来了。

    痛不欲生。

    身子下的稻草垫了又垫,肚子揉了又揉,从床西角滚到床东角,毫不缓解。

    两腿间的树叶也硌得慌……

    以前,她做大姐的时候,来了月信,都是用布裹了木炭灰垫着,从做了仆人后,便沦落为只能用树叶的地步。本来就腹痛,粗粝的叶片还磨着自己,姜之瑶很不耐烦。

    她只想冲出仆人房,摸到柴房,找一把斧头,把自己肚子剁吧剁吧算了。

    这还不算完,张家的管事嫲嫲,非姜之瑶是没痛装病:

    “一个月信,有那么痛的吗?你就是大姐做惯了,拿这个理由偷懒!”

    “天天洗衣服,属你回来得最慢,现在还找这个借口躺着!”

    姜之瑶的母亲百般求情。她告诉嫲嫲,自己闺女从就是这个体质,她生来体寒宫寒,加上最近一直碰凉水洗衣服,腹痛势必加剧。

    嫲嫲只是神色稍缓,她厉色对姜之瑶道:

    “只许你再躺两炷香,两柱香后,若我回来,还见你这么不争气,且去领鞭子吧……今晚也不要睡了!咱张家不养闲人,你得把你的活儿都做完了!”

    姜之瑶的母亲也有别事要做,哄了哄闺女,也不得不带着眼泪去扫院子了。

    可怜肚子疼的才女姜之瑶,只是想,明城哭哭生的《悦城通宝钗散记》暂时两天不能更新,全明城的书粉都要跟着遭殃。

    偌大的仆人房,只留下姜之瑶捂着肚子乱滚,她听外面厮窃窃私语:“哈哈哈,听姜夏昨天跟她表白呢,俩人不是也没成。到底,咱穷人自是穷人的命,不要想那些个麻雀变凤凰,飞上枝头!”

    疼得嘴唇发白的时候,姜之瑶把自己干脆缩成了一个球球,窝在稻草堆子上轻轻颤抖。微闭了眼,恍惚间听见身侧的窗子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噗”的一声……

    这声音很熟。

    她跳墙跳窗户,都会发出这种声音。

    仆人房外就是张家院墙外,这扇窗户也不高。以前她偶尔半夜离门,会选择走这里。

    还没来得及看是谁,突然有一双手,忽然很笃定的,从她窝成的球球中心穿过去,用力压向她的腹部。

    姜之瑶:……

    “你怎么了?你拒绝我一番,也不至于难受得吃毒药啊。”那人道。

    姜之瑶莫名其妙:???我怎么就吃毒药了?

    姜夏看了眼这头顶漏阳光四角漏风的仆人房,稻草渣子沾了姜之瑶一身,地上还有厚厚的土屑。姑娘她脸色煞白,嘴唇更是没血色,偏偏见了他不服软,心肠和之前一样硬。

    “那这摊血是怎么回事?”姜夏擒住她的腕子,严厉地问。

    “喔……那个……”蠢男人。姜之瑶心笑,以为我是吃毒药流血了吗。

    她眼睛一转。即便疼得不行,也忽然有心思捉弄姜夏一番。

    “是啊,我拒绝了你之后,听闻韩大姑娘不仅不计前嫌,反而跑到你家示好。我家的嬷嬷欺负我、我,我自不量力勾搭你,败坏张家名声,也辱了韩大姑娘啊。所以我,我就得吃点什么,让我家嬷嬷别那么生气。”

    她揉着自己的肚子:“你是因为我断更才来的吗?姜夏,你别搭理我了,别人要看见你跳窗找我,来这仆人房……回头又是要揍我呢。”

    又点点窗户:“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现在,你身份在天上,我在地上,怎么能搅和在一起呢?快快爬了这扇窗户走吧。”

    她垂眸完,便用稻草掩住自己露出的血迹,心里有丝尴尬。可是弄了一会儿,她忽然发现对面这狗男人居然无声无息。

    手指停下,抬起眸子,正对上姜夏的。

    她惊觉那双日常中漂亮不可方物、冰冷不可言喻的眼睛里,半噙着一些湿润。对面那个高不可攀的、从来只会讥讽他的、简直是他死对头的人,有不出的伤心。

    姜之瑶:???

    姜夏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出来一句话,让姜之瑶平静的内心里如遇响雷。那是她几年前万万不会相信的话。如果姜夏不是湿着眼出来,她还会以为这人在开玩笑。

    “姜之瑶,你是傻的吗?什么断更不断更,我一直都喜欢你,倾慕你。从你站在孔桥上,问我是不是牛郎的那一刻起,我就喜欢你。”

    仆人房的灰尘仿佛都静止下落了。姜之瑶也不敢呼吸了。她忘了肚子疼,捉着稻草的手停顿在半空中。

    姜夏恐怕是担忧这姑娘又躲。他倾身向她靠近,清冽的男子香气,带着霸占的意味,几乎不由分地笼罩住姜之瑶的一呼一吸间。

    她从来没有这样被谁亲近过,怔得几乎要以为自己在做梦。

    姜夏即便动作是这般攻城略地,语气也极有礼仪、极斯文、极耐心,他:

    “我这个人,以前没有喜欢过谁,也自恃清高,不认为会喜欢上谁。”

    “我这个人,也心口不一,越喜欢谁,表现在动作上,反而就越欺负谁。”

    “但我总觉得我们是一样的人,做才子才女的时候也会爬树,看四书五经也会写话本子。”

    姜之瑶:“可是,你以前怎么不?”

    姜夏:“你以前高高在上,我家追你而不得。谁料你家道中落,沦为奴仆,我竟然也欣喜若狂,想这样追求你,便更容易了些。”

    “但没想到,你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苦。苦到现在,我实在是受不住。”

    “我受不住了,姜之瑶。”

    从来没后悔过的姜之瑶此时忽然有一点后悔:为什么要违抗姜家的组训,“不能骗、不能偷、不能抢”,为什么些什么中毒的胡话,要让这个人这么心疼?

    可是,如果不这样,不这样解释自己那一滩血,也逼不出他出这真心。

    ——慢着慢着,我需要这真心吗?她脑子有些转不清楚。

    大概,是有些需要的?

    看她的目光像鹿一样懵懂,姜夏拉了拉她的手:“姜之瑶,我受不了了,你跟我走啊。”

    “实话,你总觉得你现在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你你才对。”

    “我家里没什么钱,彩礼差不多都扔给那个韩大才女了;我脾气也不怎么样,经常心口不一,惹你生气。也写得不及你……我昨天在家里找了又找,想了又想,只拿得出这一幅《纱袖伦叙图》,给了你吧。还有,还有,这一颗心,我很想放你那儿,你拿稻草裹一裹,带上它,就可以了。你跟我走,好不好?”

    不等姜之瑶回答,两个人忽然听到外面嫲嫲的嚷嚷声。

    此时,大约是嫲嫲的那两柱香时间到了,她见姜之瑶没有出现在干活的柴房,所以过来闹事。

    “哎呀,咱刘家可是不养闲人!大家都来瞧一瞧看一看,那姜大才女勾搭姜夏,又分了手,今天痛得连柴房都去不得了,咱看看这鞭子能不能让她听话——”

    与之,伴随着姜之瑶母亲的求情:“这孩子真的够可怜了,她肚子痛,还有姜少爷这事儿闹得真是……嫲嫲,您就让她多歇一会儿可不可以?”

    姜夏原本真挚到颤抖的声音停了停,他用一只手勾起姜之瑶不知不觉坠了满满泪珠的尖巧下巴:“这家人是都以为是你在勾搭我?”

    他看到,姑娘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眼神朦胧,原本痛得惨白的脸颊上有一丝红晕,很美很美。

    在嫲嫲拿着鞭子走进仆人房间的那一刻,姜夏轻轻道:“姜之瑶,我想吻你。”

    *

    姜之瑶躺在自家雕花大床上滚,一边滚一边用力压向自己的肚子。

    许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疼痛,她几乎忘了做女子竟然这般痛苦。好像那次被姜夏表白,被姜夏吻住,这种疼才减轻了一点点,当然,只是一点点而已。

    ……后来,姜夏知道她并没有吃毒药什么的,仅是因为月信流了些许的血,却也没埋怨她骗自己。往后,她每一次月信疼痛,姜夏都如临大敌一样,备了热水,煮了姜茶,抱着她,用自己的手有力而笃定地按揉。

    他知道,姜之瑶这个人,下手没轻没重。痛得不行的时候,能手残到自己把自己的腹部揪青。

    也是奇怪,每每经姜大夫君这么舒舒服服地一伺候,她都能好许多,起码最痛的那一天,不会让她那么滚来滚去,第二天第三天,也大概率能生龙活虎、活蹦乱跳地做事情。

    她隔着衣服揪着自己的肚子,感叹这体质怎么还遗传了千年,让后代姜瑶瑶这具身子也难逃厄运。

    终于,无能为力地窝成一个球球,她声了句:“夏哥,我有一点想你了。”

    想你那双手了。茶、还有你的眼睛,和嘴唇、热水。

    ……

    “夏哥是谁?”

    ……

    ???

    姜之瑶感觉自己大概是疼疯了,有幻觉了。这声音跟狗男人一模一样的,侧了脸去,正看到启夏站在旁边,面不改色烧一壶水。

    姜之瑶:“你不是去上课么?不是见你那些迷妹去么。”

    启夏:“你什么时候记得住现在不安全,回家要关好门?”

    许是知道自己也不太占理,他脸微红,手伸进裤兜,掏出一包方方的东西,慢吞吞道:“你捂着肚子走掉的时候,见你身后有血,我便有些担心。这现代女子和古代女子,处理月信的方式不一样,你可以试试这种……叫姨妈巾的东西。”

    姜之瑶满腹疑惑地拆开一包塑料袋,胶条粘在手上,让她不明所以的:“啧,你懂得还真不少,可这东西和姨妈有什么关系……?”

    启夏终究是这个千年的老狐狸脸皮厚,此时几乎脸烫得不敢看她:“你要不会用,我教你怎么贴。以前初中的时候,生理卫生课,老师都教过的,要我们呵护女孩子。”

    姜之瑶:……“别。我一会儿还是自己去研究。”

    水烧开了。启夏把热水吹了吹,用旁边的琉璃碗来回倒了倒,弄得半凉,才和蜷缩成一团的姜之瑶:“是很疼?我来帮帮你。”

    姜之瑶一滞,狗男人不会伸手帮自己揉肚子吧。虽然祖宗她往日身强体壮,但现在可没精力踹他腿。

    结果他抛过来一排药片,白白净净,巧可爱。

    “布洛芬。”

    姜之瑶:……

    一片药下了肚,又去卫生间换了那什么姨妈的巾,以及一条干净的裤子,祖奶奶她回来后实在困得浑浑噩噩,不理会狗男人在做什么,倒床便睡了去。

    启夏看到姜之瑶的睡颜,还有额角发稍的汗津津,心想古人真是傻。每次来她家都热得紧,这女人仿佛从来不知道开空调。他关了窗子,拉了窗帘,拿起遥控器,将空调开到27度,又给她扯了一条单子盖着。

    做完这些事情,他看到地上一派凌乱,又随手帮她拾掇起来。

    呵,名门才女,其实也是书本乱丢一地……还拿着毛笔在书上给人画王八。

    估计是卖了些古董,有不少钱,衣服包包买了许多,但不太懂搭配,譬如那件捂得严严实实的深绿色长外套,怎么能和深红的恨天高摆在一起呢?姜之瑶如果踩在这双鞋子上,估计会摔个跤。

    ……拾掇到大红酸枝书架的时候,启夏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到底,他们古人还是对古文感兴趣,对现代作品毫不在意。这一排长长的不知道从何处买的《乐成通宝钗散记》,还有下方一排长长的《悦城通宝钗散记》,感觉又臭又长,让人无法阅读。

    两套书都是中华书局出的,销量不大。作者名字倒是有趣,一个是“乐成笑笑生”,一个是“乐成哭哭生”。哭哭生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似乎期中考试考过。

    可能姜之瑶大才女因为这期中考试,对话本子感兴趣了。

    启夏把书塞了回去。

    终于弄完一切,他觉得自己今天是出了钱,也出了力,还出了智商,总体上可以对得起这姜之瑶祖奶奶了。心里坦坦荡荡地走到客厅,准备关门离去前,余光看到一样物事,却又把他勾了回去。

    姜之瑶挂在墙壁上的那卷画,估计是她从坟里刨出来的,又让警察局鉴定为是自己物品的,画得很好。

    他缓缓走过去,用视线认真描摹。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时,也如今天一般喜欢。

    【乐成二十三年】

    【李朝暮作】

    画面上有一些栩栩如生的动物,他学识甚广,大概能明白:凤凰比喻君臣之道,仙鹤比喻父子之道,鸳鸯比喻夫妇之道,鹡鸰比喻兄弟之道,莺比喻朋友之道。

    笔锋细节处纤细用力,大处又挥洒得酣畅,一定是书画水平极高的人,才能画得出来的。

    微褐的纸张,带着一些时光烙印的斑点,怪不得任所有懂古董的人,都认为这不可能是“现代私人物品”……

    画面右下角处,有些大概纪念意义的题字。他知道古人有这种习惯,收了名贵字画,也喜欢把自己的名字题上去。典型的比如乾隆,就在很多名家画卷上题得个坑坑洼洼。

    不过这张画卷上只有两个人的纪念性题字。

    【乐成二十三年姜夏】

    【乐成二十五年姜之瑶】

    那个“夏”字,上次他便发现了,行笔方式颇像自己,尤其是最后一捺,微微带弯……

    启夏心思一动,拽过一只厚重的凳子过来,垫脚把画卷取了下来,卷了卷。

    他拿着画卷,对屋里那睡得迷迷糊糊的姜之瑶:“你那副画,我很喜欢,借上一借去观赏——也就抵了我给你花钱买姨妈巾、买布洛芬、扫屋子了?”

    姜之瑶半梦半醒,摆了摆手,又是念叨了一句“夏哥随意”,翻过身去。

    ……

    祖奶奶不知道自己再次醒来的时候,是什么时辰。

    她只看到窗外昏沉的暮色,明城乌鸦群群,飞过低低的天,树木在风里晃动。奇怪,虽然在三伏天,为什么感觉空气清凉,如秋日要来。

    听到“嗡嗡”的声音,她才睨到屋角,有个以前不知道是什么的机器正在鸣叫,上面写了个27°C。

    手指触了过去,她摸到一阵凉意,心道,这大概是启夏给我开的,能够降低温度的现代奇淫技巧?

    肚子还是有些疼。

    狗男人带来的布什么芬,还有姨妈的巾,看来也不过尔尔嘛……

    姜之瑶在雕花大床上艰难地翻了个滚,手指点开手机那琉璃屏幕,准备翻翻论坛。

    之前,论坛里有个赌帖子,大家都在赌DNA化验事件后,姜夏和她姜瑶瑶的结果。有人赌500,姜夏变成生物系什么高材生,也有人出1000,姜夏拿了遗产离校,过上快乐人生。

    姜之瑶以前虽然对这些孩的伎俩不屑,但那时忽然很想挣点儿钱,绞尽脑汁申请了个ID,赌10000,表示姜夏和姜瑶瑶既不会开除也不会丢掉遗产,还放了个自己让王斌帮忙申请的银行卡号上去。当时,后面几乎十多楼都表示贴主有钱撑得慌,大概是疯掉了。

    她忍着痛,甚是愉悦地翻开论坛,发现自己的那条帖子被标红。无数人回复:

    【卧槽……神预言。贴主赢了。这得挣来多少钱?】

    【我算一下,大概有个、十、百、千、万、十万……哎呀,全楼的都赌输了,就她一个人赢!】

    【这贴主,大概是姜瑶瑶的骨灰级粉丝?但信姜瑶瑶,真的这么灵?】

    【我以前就了,信姜瑶瑶一准灵!信谁不如信她啊!】

    祖奶奶退出论坛,看了眼自己的账户余额,不错不错。

    接下来,又点进论坛,她深觉看大家那些聊自己的评论,也颇有意思。

    【对了,我听同学的同学的,今天那DNA验证也挺邪门的,除了校长验证让人怀孕之外,还验证出那五个孩子是公元前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楼上开什么玩笑,姜瑶瑶就算灵,也不至于灵成这样啊哈哈哈】

    【启夏都觉得姜瑶瑶灵,好多人今天都看到他差点给她下跪了】

    【什么呢真的假的笑死我了……她不是启夏的接盘侠吗?】

    【楼上,楼上你知道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吗,我不知道接盘侠这事儿,你跟我】

    姜之瑶忽然手指一停,觉得没刚才有趣味了。

    这辈子,她解决了家里的经济危机,解决了启夏的家事混乱,颇劳累,已经不太想再去学那蠢兮兮的习,考那蠢兮兮的试。

    本身,她也不缺钱,不怎么需要学业成绩助她走走仕途,那么其实,学校对于她来不再有用……她不想上学了。

    至此,不管学校论坛再怎么评论她和启夏,都和她没什么关系。

    千年前的光景不再,那启夏不是姜夏,她姜之瑶只是顶了一个姑娘的壳子,不是真正的姜瑶瑶。

    她跟这个男生,从此各走各的阳关道呀。

    退出这个帖子前,她刚要卸掉论坛APP,忽然发现一个新发出的飚红帖子。

    【实名举报不要碧莲姜瑶瑶,她和前任校长有无数不清的勾当】

    我是高二六班何莲莲。

    因为喜欢学神启夏,怕他被人蒙蔽,所以出实情。

    闫非凡虽然今天被证实龌龊不堪,诱人怀孕又不承认,但其实情有可原!

    在他遇上姜瑶瑶前,根本没有这喜欢女生的“萝莉癖”!

    是姜瑶瑶全心想留在明城中学,才去勾搭校长的。

    是因为姜瑶瑶,才诱使校长胃口大开,对人犯罪的。

    呵呵,你们想不到吧,楚楚动人的姜瑶瑶,可怜的姜瑶瑶,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

    这样的人,也配和启夏在一起吗?启夏究竟是容忍了她多少,才肯接纳她?

    姜瑶瑶,你很脏。血书求你离开启夏!

    ……

    姜之瑶手指一顿,稍微刷新一下,便看到后面跟了无数个卧槽。

    【卧槽,今天的瓜真多】

    【何莲莲不是高二六班语文课代表吗,这公开宣战了?】

    【楼上,重点是何莲莲特别漂亮特别善良,她这么,这个瓜保真啊!!!】

    【刚才那些拜女神姜瑶瑶的呢,出来啊,出来啊!!!】

    【抱歉,我刚才还在那个赌帖拜姜瑶瑶,现在我在这个帖子光荣宣布我脱粉了】

    【启夏好可怜,眼光不咋地啊】

    姜之瑶冷笑起来。笑话她也没啥,她年纪大了,脸皮厚,这点不痛不痒的也没什么。但是启夏年纪还,是个孩儿,这么起他来……她不乐意了。

    起来,还是自己护夫君,哦不不,是护犊。

    她祖奶奶,护他这子孙辈。

    点开手机,切大号,回复了几条消息,祖奶奶捂着酸痛的肚子走出卧室,想去厨房寻觅点吃的——

    忽然被面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一排排她熟悉的老朋友,那些坟上的鬼,青碧山上的魂,一个个都出现在了客厅,围得密密茬茬!

    各个齐齐下跪磕头,冲着自己的方向!!!

    她掐了一下自己,确信不是幻觉。

    有一只瞧见她这表情,抬起头来惊喜地:“姜祖奶奶,你可算能看见我们了!”

    “祖奶奶方才一直在卧室,我等不想扰了祖奶奶,万万不敢进去扰!”

    姜之瑶:???

    有个穿着长衫的鬼磕着头:“今天是你祖奶奶月信初来之日,你身体虚弱。之前我们曾请教过一个死道士,他这时候才能有机会见到祖奶奶您啊!!”

    门口处有些鬼,头捣得如凿蒜:

    “祖奶奶,我家王八崽子最近对你颇为放肆,我成天都盯着他在论坛上,还您的坏话!您一定要大人大量,原谅了他啊!我惶恐啊!!”

    “我家崽子也是啊!!我恨不能化成实体揍死他啊!!祖奶奶,等他死了,我一定拖着他的鬼魂,给您叩头叩上个七天七夜啊!!”

    还有一个长跪不起的。

    “祖奶奶,我家崽子就是何莲莲,我真不知您如何惩罚了,我唯有长跪在青碧山,为您吟诵百万遍的《金刚经》,为您积攒恩德了……”

    还有鞠老爷子:“感谢祖奶奶的谢意,祖奶奶以前对我有大恩,那个巷的机关能帮到奶奶,算什么呢?”

    “对对对,祖奶奶的大恩,我等永死难忘,还有那奶油蛋糕,真是香甜!”

    姜之瑶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笑了起来。

    “吧,你们这么拼着劲儿来见我,来找我,肯定跟那些论坛上的不痛不痒的事无关。到底还有什么其他的事呢?”

    这时,一些鬼魂跪着往旁边挪了挪,给两只跪着的鬼魂让路。其中一个鬼魂跪过来,声:

    “承蒙祖奶奶照顾。但有件事情不得不提。我李朝暮家族亏祖奶奶眷顾,这世也让你赞许了几次。但无奈后代不如意!”

    “我李朝暮这世的男丁,也就是你同学李茹的父亲,水利局的局长,前几日刚刚在局里开会下了决断,他们与旅游局决定,夷平我青碧山上的代代祖坟。他们要焚烧、炸山,引月河的水源,建造一处水库。”

    姜之瑶:……

    所有的鬼纷纷怨声载道:“是的,祖奶奶,这样子的话,您的躯体,还有我等躯体,将安放何处?”

    姜之瑶沉吟道:“第二件事呢?”

    另一个跪着的鬼抬起头来,模样酷似肖雪。她瑟瑟颤抖:“祖奶奶,我肖家大不敬,竟然出了这样的孽畜,欺辱祖奶奶的前世夫君!”

    姜之瑶道:“哦,到这个,我也要向你道歉。毕竟启夏的五个孩子是上辈子的,不是这辈子的,根本不存在什么经济实力微弱,法律不应当偏向他的。肖雪一个人怀三个孩子,我实在是欺负她。”

    肖雪的先辈咬着牙:“我家肖雪罪该万死!我瞒不过祖奶奶的,我照实!启夏的父亲去世,与肖雪有关系。且肖雪现在贼心不死,还想继续欺负启夏……”

    她长跪道:“请祖奶奶原谅我肖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