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碧山要被炸山的消息, 之前一直处于调研和策划期间，秘而不宣。除了那些鬼们告诉了姜之瑶，以及水利局的一众领导之外, 就再无任何人知道了。

    许是也到了必要宣布的节点, 在李茹给姜之瑶电话的第二天，通知才被下达，全明城沸沸扬扬地传起这个消息。

    这座城重祖, 明城又历史悠久, 几乎每一人往上个几代，总有埋在青碧山的。水利局一宣布这个消息, 顿时很多人都不干了。

    “毁人祖坟，天雷劈。”水利局这干的什么缺德好事？

    启夏第二天到了学校，满耳充溢的, 便是这些怨言。还是那句话，风水轮流转, 水利局长女儿李茹前几天还是班花何莲莲旁边的风光跟班，结果何莲莲因为行事太过恶劣, 被学校要求做停学处分；今天就因为是水利局长女儿的身份, 成为众矢之的。

    “李茹, 你爸爸炸你家祖坟就得了, 非得要挨老子家祖坟吗？”

    “李茹, 你爸爸他们不怕做噩梦吗？那一山上, 好歹也得埋了有上千上万口棺材？”

    “呵呵，李茹。你爸爸单位现在可是得罪全城人了哦。还得罪了姜……瑶瑶。你, 她会不会带着你家……祖宗，过来揍你？”

    知道姜瑶瑶是怎么一回事儿的人，都以为李茹彻底把这个前室友得罪透了。姜瑶瑶现在风光无限, 前手搞定学神后手搞定校长，校霸被她解决得干干净净，新校长为她笔墨纸砚伺候，史学家对她鞠躬哈腰。

    不论是不是知道姜之瑶底细的，全明城中学的人都：谁都不能得罪姜瑶瑶，她会一滴不落地把债全讨回来。

    曾经那些欺负过她的，哪怕是只在路上对她翻过一次白眼的，都瑟瑟发抖地写了忏悔书，混着爱慕者的各种礼物塞进她那倒数最后一排桌子抽屉。

    启夏进了班后，扭头看下身后的空位，可能是书信太多，撑得桌面几欲鼓起来。他想起姜之瑶昨日接到电话后失落混合不解的眼神，心道她现在哪有心情看这些道歉？

    他知道姜之瑶对李茹的态度，正准备对班里那些人上一句“闭嘴”，话题主角便姗姗来临。

    姜之瑶穿了身蛋壳青，轻薄的长衫，上面字迹黑漆漆如喷墨一般。她眼神凉薄，飘忽，启夏看她有如隔了层毛玻璃。

    有人求认同一样的，壮着胆子跟祖奶奶：“姜……瑶瑶，李茹他爸爸单位做这种缺德事，你知道了吗？”

    她眼皮下两片青，意识到别人在问自己，又看了眼哭得哆哆嗦嗦地李茹，了句：“滚蛋。”

    那人：“李茹，你听见了吗，姜瑶瑶要你滚蛋？！”

    姜之瑶：“我没让她滚。我要你，滚蛋。”

    那人发觉没有得到预料中的答复，灰溜溜回了座位，面色别提多难看。

    同学们看到姜瑶瑶居然会这么，非常自觉地为祖奶奶找理由：是的，那炸山的决定，又不是李茹提的，关她什么事？也不是李茹父亲一个人提的，怎么能让他一家背锅？姜之瑶千秋万代才女，断断不可能这般欺负人。

    启夏意外地发现后座今天格外安静，没有切西瓜的声音，也没有对着数学课本吐槽，她坐成一尊沉默的雕像。

    等过了三四节课间之后，启夏突然扭过身，在姜之瑶全然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将她的手机从手中抽了去。

    屏幕上的文章标题：《关于青碧山对月河下游汛期的影响和对策研究》。关掉后，还有《水文原理与建坝最新研究及旧成果勘误》、《治水（国标版第三版）》……

    姜之瑶只手撑住自己的太阳穴，这会儿，她已经没有方才那般疲态了。她看了启夏两眼，伸出手点了点他的后背，几乎是用微不可闻的命令口气：“你，跟我过来。”

    隔壁房间是一个空自习室，摆了许多搁置的桌椅，姜之瑶关上身后门。而后，在启夏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她把他用力怼到两个摞得颤巍巍的课桌边上，就吻了上去。

    姜之瑶看着启夏的眼神，当时心突然塌掉一块。

    自己第一次吻他，是他蛊惑她疼，要亲一亲，然后她事后解释自己“一时冲动”，只是完成那“医患关系”。那这次算什么？太难过，导致以吻泄愤？

    她熟练对面这个男生的所有气息，知道如何调动他一切的敏感，但是最终愧疚压制住动作，唇微微分开了些。

    男生眼角一丝贪婪，居然扣住她的后颈，复吻了回去。

    和姜夏一样，那是一种与掠夺一样的气味，但男生明显不擅长于此，磕磕碰碰间，姜之瑶感到口腔内一缕血样的甜腥。但她仍然为此恍神，从后腰际噼啪电火花一样烧到后脑勺，她被他带上云，双脚不挨地。

    许久，他们听到空教室外的上课铃。她才轻轻一推他，站不稳地向后一挪，靠在身后另一两张摞起来的桌子旁，垂着眸，低低地：

    “启夏。虽然你，但也差不多是懂些什么的年纪了。”

    启夏：？“你确定？懂些什么的年纪？”

    “嗯，我就想问问你。如果这辈子，我又要死，归于轻飘飘一缕魂魄，你陪不陪我？”

    停滞了大约一分钟，启夏出一个字来。

    *

    接下来不短的一段时间，姜之瑶没有来上课。在这期间，明城中学校风倒是有了很大变化。

    其一，是校长柳君德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姜体字，重新作出“明城中学”的校门牌匾，右下角还落款了姜之瑶。宣布姜之瑶这一历史名人为本校的代言人。

    那校外的人一个个都满头问号，她代的那门子言？她死的时候，全校人民连碳基都算不上哩！

    其二，是明城论坛置顶了一篇长长的文言文校风校纪，并由柳君德做了翻译。该规矩一反明城中学那种次次的严苛条款补充，而更多从精神层面上去要求。譬如，身着蚕丝者，亦要尊重普通人穿粗布衣；用SK2或LV者，亦要尊重普通人之郁美净及帆布包包。教师需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论坛不许再道人短长，所有用户发言一律实名。

    那校外的人看到了，也是哈哈笑，这柳君德写这些没用的东西做什么，有人会服从吗？全是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

    但实际上，校内所有人讳莫如深地明白，这些东西背后大有玄机，必须信服，必须支持，必须百分百的遵守。否则，可能会被本校当今第一姐，姜瑶瑶，揍到半死。

    炸青城山的事情，被安排在了大半月后，板上钉钉。校内这些人都大抵明白这件事会让姜瑶瑶极其不爽，为了讨好她，她课桌上的忏悔书与表白信终于叠得从课桌奔向天花板，又从板凳奔向后门，地面上也捂得严严实实——

    从巧克力到AD钙奶，从LV包到帆布包。有人，如果姜瑶瑶愿意拿这些东西开个卖部，应该能挣不少钱。

    没人知道姜之瑶去哪了。

    后来，趁着她老不来，有人悄悄：“谁听自己埋了几千年的地方要被炸了，都得跑个地方哭一哭吧。”

    历史老师意外重获尊严，上课来时，看到最后一排空座位，高跟鞋踩得响。

    那么牛X的，敢和自己叫板的人，就算是姜之瑶又怎么样？有人要炸你老坟！

    但大多数人，是同情的、且抱着同理心与她一起气愤：青碧山，那是我们祖祖辈辈埋了过去的山，水利局炸就炸的，那全天下，最应该反对的，就是那住了最久的姜之瑶啊！那山上还有老高老高一道碑。这山没了，碑要挪到哪儿？挪到博物馆？那也不是她姜之瑶的地界了啊？

    启夏问姜之瑶去了哪，她没有回答她。

    青碧山下，月河畔。穿了青衫的女子，往河里倒了大概5箱二锅头，又扔了一只三层大的奶油蛋糕，抱着膝盖望向天上的月亮。

    等歇好了，她轻车熟路地爬上山去，走到一块十米高左右的墓碑旁，盘腿趺地而坐，烧起几本厚厚的书来。

    她启唇，用娓娓道来的声音，跟空气聊天。

    若有人看见，这是一幅诡异的场景。女人脸上极庄严，但面孔又极美极稚嫩。她一言一语的腔调，分明像个沧桑老人，可声音却又清澈。

    她在这样的一整夜里回忆着自己和大家在青碧山的所有记忆。从她入驻青碧山之后，一代代的死鬼总有跟随她的脚步，不去轮回的。

    人的死，终究是个解脱，青碧山，是他们解脱之后和彼此相遇的一站又一站。

    虽然大家都很怕自己，但是，她向东边王弟请教过唐代衣服如何熨烫，也向西边万弟请教过明式家具如何安装，北边姑娘比划给她当下最流行的言情电影，还有那胡哥儿，也曾给她手把手教教拳的正确姿势。

    三日之后，一众专家站在青碧山巅峰。

    一位头发花白的考古学家，看了看这地貌，缓缓道：“这山养人，倚了河，护了城。风水上是荫福后代的。你们看这山的走势，那些个堪舆学，会将这是藏凤之势。”

    他有些遗憾：“在这里，随葬宝贝么，数不胜数，其中势必以姜之瑶及其家人坟墓为最。……其他各朝代的，也不少了。李局长，你，他们这些后代会同意吗？”

    水利局长李皆石摇了摇头。“是不太同意。”

    那头发花白的考古学家料到果然如此：“是啊，李局长，你这工作难。怎么会有人，同意你一个水利局，帮他们来转移自己祖辈的坟墓？”他看看这幽深的山峦，沉沉道，“转移，又转到哪去？按照法律条款，随葬物品年代太久远的，也要归国家所有，那些后代会同意？”

    他告诉李皆石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古人机智聪明，有些坟墓年代太远，连我都不知道机关如何开启啊！”

    水利局局长李皆石的眼睛肖似自己女儿，听他完，眼珠在大大的眼眶里转了转，又终究把眼睫低垂下来。

    “没办法。前两天气象局老孙，未来10月雨季，据是十年最大一场。那月河下游的人千千万万，良田百亩，怎么办？”

    当晚，明城市民接到消息。

    国家最有名望的考古学家杜兴旺来临，尽力辅助大家做青碧山祖坟转移工作。如谁家祖坟在青碧山，请向水利局官网登级汇报，并注明年代及证据。

    杜兴旺老人家年纪大，身体最近不太好，估计只能在明城停留一星期左右。也就是，请大家在一星期内提交资料，并且上山挖坟，处理自己祖宗骸骨身后事。

    后面还有无数条款，表明公元前至清末的随葬物品，若有文物价值，需归政府所有。

    水利局官网当晚就被黑了，不是王斌干的。不知谁搞的鬼，一开网站，出来的就是以下几个字：

    “我艹你祖宗”。

    第二天，在青碧山驻扎的杜兴旺和李皆石门口，出现上百个喊着口号的市民。

    “毁我祖坟，没有人伦！”

    “挖我祖坟，我艹你祖宗！”

    其中里面夹着姜宁。他喊得响亮、怒得充沛。他身为姜之瑶后代，被大家推举为青碧山挖坟炸山的最大受害者。

    整个往日沉寂的青碧山，从来没有今日这般人声嘈杂不堪，几乎能够晃动大山抖三抖。

    和平年代，最怕暴民。

    哪怕李皆石在明城论坛以及各媒体报纸讲了炸山挖坟的必要性与无奈，但被挖祖坟这事儿无论落到谁的脑袋上，都让人难以接受。

    有人带了旗子喇叭来的，有人带了臭鸡蛋馒头，也有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为表严重，不仅西装革履的自来，还雇了人，在这里大嚷大闹。

    姜宁平庸一辈子，好不容易被人盯出“姜之瑶后代”这个身份，被推举到风口浪尖，底气十足地喊口号。

    杜兴旺只见过他一面，认出来那相貌，在屋内好生躲了起来。李皆石电话叫着警察，一方面又忍不住叹气。

    这也没办法，公民有□□示威自由。

    谁让他们没有沟通好？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之举，毁人祖坟，无论怎么沟通，也难以让人接受啊！

    在人越来越多，熙熙攘攘冲向姜之瑶那块十米高的墓碑时，姜宁即将按照之前和人商量好的举动，叩拜墓碑，并唾骂水利局行径，恳请祖宗下来个天谴。

    冒着生命危险混在示威人中央的李皆石，看到从石碑后慢吞吞地绕过来一个下眼皮带青的姑娘。

    她看上去年纪不大，至多和女儿相当，穿了一身古里古怪的衣服，还挽了个好像古代人的发型。

    这样扮，这样的姑娘，从姜之瑶的墓碑后突然绕了过来，让群众都愣了三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