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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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信殿里, 赢飞雪饮下热酒,脸也有些微烫,这时已近黄昏, 从窗户往外望去,晚霞已经将皇城染成了金黄的颜色, 如稻谷的金黄, 暖流从中溢出。

    他想起时候, 母亲喂他饴糖的情景,母亲将一粒饴糖塞入他的嘴里,他一口就吞下了, 然后噎到了,母亲拍着他的背,责备他:“飞雪, 你怎么能这么吃糖。”每一下拍击就仿佛在昨天, 是那么温柔而有力, 母亲婉转的声音也萦绕在耳边。

    父皇回来了,那时候他还是一个王爷,他抱起赢飞雪,又唤大夫, 就在他趴在父亲肩膀的时候, 他拼命地作呕, 将那颗饴糖吐了出来。

    父亲和母亲都缓了口气,他记得那天也是流霞的金光, 非常温暖。父亲站在他面前:“飞雪, 你知道含饴弄孙这句话吗,含饴就是含着糖,糖是不能吞的, 要含在嘴里让它慢慢融化。”

    母亲:“飞雪,只有融化的糖才会有甜味,吞下去反而会伤到你,要记住父王的话,含饴,懂吗?”

    “我知道了,爹,娘,以后我只含饴,不吞饴。”他那时候嗲声嗲气,将父亲母亲都逗笑了。

    如今回想起来,他还是暖暖的,仿佛父亲还很年轻,母亲也还健在。

    他也养成了一个习惯,一件好东西总是要慢慢融化入口的,这样才有甜味。

    “殿下,陛下起身了,陛下要传召你。”一个声音将赢飞雪的思绪全部断了,他定睛一看,临云带着俞仁礼进来了。俞仁礼满面喜色,父皇好了。

    赢飞雪连忙拿了披风,“陛下刚起来,第一个要见的人就是殿下您。”俞仁礼一边,一边催促马夫。马车飞快往内宫驶去,很快就到了龙寝。

    赢飞雪第一眼就看见赢帝坐在龙塌上,裹着厚厚的被子,看他的容颜,比以往差了许多,没有一点血色,眼神的光芒也消失殆尽。须发仿佛一夜之间全白了,这并不是以前的父皇,而是一个垂暮的老人。

    赢飞雪心里沉痛,没有行跪礼,直接跑到龙塌边仆伏在赢帝脚边:“爹,孩儿不孝。”

    一只颤悠悠地手触碰着他的头发,赢帝的声音很虚弱:“飞雪,爹老了,其实爹早就老了,只是舍不得撒手,一直都强撑着。”

    “爹,你怎么会老啊,你就是需要休息。”

    “老奴才,你们先出去吧,谁也不许进来。”赢帝吩咐了一声,俞仁礼了句“老奴知道”,然后是轻轻的脚步声。

    赢帝的手抚摸着赢飞雪的脸,每触碰一下,仿佛都很吃力:“飞雪,你起来,爹有很多话和你。”

    赢飞雪坐了起来,扶着赢帝的臂膀。他眼睛湿润,看着父皇沧桑的面容,等他些什么。

    “最近我病了,你三哥代理了朝政,六部的大部分职位都换了他的人,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四哥有没有谋反,爹也知道,但是爹还是要将他入冷宫。”

    关于四哥赢慕寒到底是否谋反一事,赢飞雪一直半信半疑,他不信四哥会谋反,当然也不希望三哥诬陷他。不过父皇为何轻易相信此事,又为何彻底软禁四哥?

    “我只能将错就错,你四哥当皇帝是不行的,他将来也只会成为陈国的傀儡,赢国在乱世,根本没有立足的机会,他只会处处受制,葬送赢国。”

    这就是父皇的策略,赢飞雪感到这个老人仍然很精明,他仍是掌控赢国的中心人物,没人可以代替他。父皇在位十几年,陈国没有讨到半点好处,这就是父皇的伟大之处。

    “你三哥当皇帝虽然要好一些,但他刚愎自用,常自以为聪明,心中有算盘但又不会精细算,遇事急躁,逢大事更难沉住气。他也容易被陈国利用,这同样会葬送赢国。”

    赢飞雪的脑海里清晰地知晓父皇要传达的信息。他心里很愧疚,父皇为他做了太多,他甚至觉得这不值得。

    “只有你,秉性纯良,遇事从容,你要做的事没人可以阻拦你,你可以成就大事。爹没有看错你,这天下乱世,你可以带领赢国赢得一席之地,你也可以带领赢国走向更辉煌的时代。”赢帝得很激动,又咳嗽了几声。

    赢飞雪热泪盈眶,这就是伟大的父亲,为他所做的一切,父皇在这几年时光里似乎每一步都在替他盘算,太子被废也许不是意外,二皇子架空可能也是有意为之,三皇子曾是朝中上下所公认的储君,也曾经被他入了冷宫,如今四皇子明明不是谋逆,却被坐实。

    眼前这个老人,所做每一件事,都是为他所做的,他作为一个皇帝,宁愿做让天下人所惧怕的暴君,他作为一个父亲,宁愿做让儿子们所惧怕的严父。

    只有对他,他是一个真正的父亲,无论谁在阻拦,他都可以杀,可以斩,没有人可以阻挡他的目的——让赢飞雪成为赢国真正的储君,未来的帝王。这就是父亲为他所做的一切,用杀戮、暴力和绝情来面对所有人,唯独对他,倾注一切父爱。

    赢飞雪双眼通红,眼泪滑过面颊,悄然滚落到了龙塌的锦被上。

    “你要喜欢叶晴莲,你以后可以纳她为妃。你当上皇帝后,这都是你的自由。但是这个女人红颜祸水,爹希望你提防她。爱一个人是需要底线的,你不能为了她牺牲你自己,你背负的责任要大得多,你要时刻清醒,这才是一个帝王应有的样子。”

    “咳咳,”赢帝咳嗽了几声,又,“陈国太子若赟即将登上帝位,他是一个有强大野心和没有下限的人,等局势稳定,他一定会首先拿掉赢国,要想征服天下,他是绝对不允许家门口还伏着一头狼。”

    “爹最后为你做一件事情,你要娶秦国烈的妹妹紫琴公主。”赢帝似乎在乞求他。

    娶紫琴公主?赢飞雪心里凛了一下,但这确实是父皇为他做的最重要一件事。也许父亲还盼着他成亲呢,这是每一个父母的愿望,但成亲的人绝不会是叶晴莲。

    当然父亲还有深谋远虑,他若想当上皇帝,拥有陈国撑腰的三皇子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只有与秦国结姻他才可能坐稳这个皇位。

    “秦国烈年轻气盛,虽然也是一只恶虎,但好歹这只虎离我们没那么近,如果你和秦国结姻,这不但对你称帝有莫大帮助,而且还能制衡陈国。等你和秦国烈的妹妹成婚以后,爹会立即退位,将皇位交给你。”

    赢飞雪心中感激,这是父亲对他的深爱,但他曾经也过,这辈子只爱叶晴莲一个人,他也绝不会改变初衷。

    但是他的想法似乎被赢帝看了出来,赢帝:“如果你犹豫,可以等将来赢国变强,休了紫琴公主,做你想做的事,娶你想娶的女人。如果你不同意,以你三哥的品性,他当上皇帝后,他不杀叶晴莲也会据为己有。你不强大不但连你自己都保不住,别一个女人。”

    “爹不行了,没有几天了,如果你不成婚,你坐不住几天皇帝,你三哥、若凰、还有陈国新帝是饶不了你的,你现在还根本斗不过他们。”赢帝喘着粗气,用深陷的眼眶注视着他。

    赢飞雪知道,父亲已经为他做了一切,即使他现在粉身碎骨,也无法回报,何况只是答应他与紫琴公主的联姻。

    但他心中埋下的种子,已经长大了!

    他从龙塌上爬下,仆伏于地,失声痛哭:“爹,父皇,请恕孩儿不孝,孩儿不愿与紫琴公主结姻。孩儿曾立过誓言,今生只守叶晴莲一人。”

    这颗长成的参天大树就是守护叶晴莲,娶她为妻!

    他听见赢帝拼命地咳嗽,咳嗽得令他锥心刺骨,他抬头一看,只见赢帝的手掌又是一团乌血。

    赢飞雪喊:“叫御医,快叫御医。”

    御医已经进来了,还没来得及行礼,赢飞雪就拉着他到了榻前:“快替陛下看看。”

    御医:“陛下需要休息,扶陛下躺下,臣这就诊治。”

    赢帝苍白虚弱到了极限,微弱的声音呓语着:“你娘最近总是出现在我梦里,她是想我了……”

    “爹,你不要胡话,我娘最疼爱你了,她就是来告诉你,要好好养病。”

    天阴沉沉的,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飘洒在皇城上空,护城河开始泛滥。

    一座冷清清的大门被轰然开,如洪水崩塌的声音,偌大的寒勤殿里空无一人,传来鬼魅的回音。

    赢蔚霜向里面走去,走过空洞黑暗的大厅,走过道道曲回的甬道。

    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被软禁在霜华殿时,暗无天日的日子,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没有人来看他,没有人问候他一句,唯有漫漫长夜、一群蚊蝇陪着他。

    每天,婆子会送来三顿饭,对他来,那是猪狗不如的食物,他一口也不会吃,宁愿饿死。

    后来,他还是吃了一口,自从开了这个头,他就再也没有浪费一粒米,一片菜叶。他像狗一样苟延残喘,直到那扇门被开,一道圣旨来临,他要和若凰成婚,是若凰将他从狗变成人。

    也是若凰,看到了他骨瘦如柴、形容凄苦的样子,本来他是应该万分感激若凰的,但是想一想,那种施舍,那种将他当成狗一样救赎的施舍,他为何要感激涕零。

    他推开了暖阁的门,一股臭气熏天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用袖子掩着鼻子。里面传来像鬼嚎一样的声音:“是谁啊,是不是要放我出去,是不是父皇知道了真相,要放我出去。”

    穿过一片狼藉,在床榻之下,是一个披头散发、形容槁枯的男人,衣袍沾满了污浊,便是黑一块,烂一块,或者,这是一条可怜而脏兮兮的狗。

    赢蔚霜看着他,像在欣赏一件由自己亲自完成的杰作。

    “是你”那人鬼哭一般,“三哥,是你,哈哈哈哈。”他又疯笑起来。

    那人:“你终于来了,我早就知道,这一切都是你害的。我没想你这么狠,你好狠啊。”

    赢蔚霜:“慕寒,你敢我比你狠,你做的一切,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今天来,不是和你谈谁更可恨,我是来帮你的。”

    “来帮我?哈哈,你怎么帮我,帮我出了这地府,帮我澄清忤逆之罪?”赢慕寒罢又疯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