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宋辛听到自个儿公鸭嗓似的声音, 脸色一垮,黑得不能再黑。
完了,又丢人了。
少年变声期的尴尬, 总是要经历的。
但发现自个儿到了变声期的这一幕刚好是在阿芙面前,就让宋辛很是不能接受。
幸好阿芙不想话, 只是用疑惑的眼光歪着脑袋看他。
双瞳澄澈, 懵懂天真,让宋辛心里一梗。
他轻咳一声, 装作无事发生的本领简直越来越娴熟了。
洗漱, 更衣,再吃早饭。
一切都安静无声, 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平日里阿芙叽叽喳喳的, 宋辛也时不时应她一句, 逗她两句, 气氛融洽又有趣。
熊薇在一旁待着都不自觉地跟着笑。
但今日......
这场面实在诡异, 熊薇只盼着这俩祖宗赶紧去书房听课,莫要在这儿慢慢悠悠吃东西了。
阿芙今儿吃东西确实慢。
平日都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的,今儿却在慢慢嚼。
也许是缺了颗牙齿, 所以牙口不好, 吃的又是灌汤笼包, 生怕那鲜香的汤汁顺着那颗缺牙齿的口子流了出来, 所以紧紧闭着嘴。
宋辛么。
还是那个老样子,皱着眉头勉强自个儿吃了一两口, 就恹恹地放了筷子。
只是也不话, 也不催她,就那么静悄悄地看着阿芙吃。
阿芙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筷子, 又直勾勾地看着宋辛,等他发号施令。
然而今天的宋辛并不想发号施令。
他直接站起来,用眼神示意阿芙一块去书房。
阿芙:......
少爷好奇怪。
他生气吧,可是他又用眼神和她交流。
他没生气吧,可是他又不和她话。
一整日下来,刚从县里回来的戚嘉南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劲儿。
她破天荒的没睡觉,躲在后头观察了前面的两个人一整日,发现他们一句话都没,真稀奇。
阿芙还在收拾桌案上的东西,戚嘉南就凑过来,声问她,“阿芙,你和宋少爷吵架了?”
阿芙抬起澄亮的眸子,摇摇头。
不过少爷确实一直没和她话,所以她又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点完头阿芙又觉得回答得不太对,挠着头露出迷惑的表情。
戚嘉南乐了,阿芙脸上的表情太有趣,让人忍不住想捏。
不过刚伸出手就发觉后背凉凉的,再一看,是宋辛冷着脸在盯着她俩。
戚嘉南怏怏地收回手,不敢当着宋辛的面捏阿芙。
不然,这事怕就收不了场了。
戚嘉南只好将手的方向一转,拍了拍阿芙的肩膀,“雅姐做了道新点心,你要不要去尝尝?”
阿芙虽然没什么胃口,但是却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她的身体就是这样,流口水馋好吃的,总是由不得她控制。
阿芙心翼翼地看了宋辛一眼,以前她都是要和少爷一声再跟着南哥哥去混吃混喝的。
但今日......
阿芙只能把脑袋垂得低低的,声道:“少爷,瓦......”
一开口才发现自个儿话漏风,把“我”成了“瓦”。
阿芙瞬间闭嘴,后面的字眼儿都不敢了。
希望在场的人都没听见没听见没听见。
诚心祈祷是有用的。
宋辛点点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戚嘉南也是,欢欢喜喜拉着阿芙吃点心去了。
又过了两日,迟钝的匡正总算发生了他俩的不对劲儿。
以为他们是闷闷不乐,读书累着了,索性又大手一挥,给他们放了一日的假,带他们一道去江淮县玩。
正好是立秋的日子,便美其名曰“秋游”。
一到江淮县,戚嘉南就拉着郑松神秘兮兮不知跑哪儿去了。
匡正也走了,是有友人过来做东,请他吃酒。
阿芙感叹了一下先生的友人真多之后,就跟着宋辛去逛街了。
今儿来的人多,熊薇就没跟着来,所以就她一个人伺候少爷,心里还有些慌慌的。
阿芙心里七上八下的想着,渐渐思绪就被巷子口的冰糖葫芦给吸引了。
真大真红真圆呀,亮晶晶的,看起来真好吃。
阿芙虽然牙齿掉了,但对甜食还是没什么抵抗力。
正瞧着发呆,眼前忽然多出一只削瘦冷白的手,捏着一串铜板。
阿芙愣了愣,偏过脑袋,宋辛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糖葫芦摊儿。
阿芙会意,接过铜板笑弯了眸子,然后就蹭蹭蹭跑过去买糖葫芦儿了。
少爷还给她铜板买糖葫芦哩!
少爷没生她的气!
阿芙发现,少爷没生气和能吃糖葫芦这两件事都一样让她高兴极了。
“要两串糖福禄!”阿芙一高兴,就忘了自个儿缺牙齿的事儿了。
开口话,又漏了风。
那卖糖葫芦的老板倒像是接待惯了缺牙齿的孩,听懂阿芙的话一点儿障碍都没有,笑着接过铜板,就给她递了两串糖葫芦。
阿芙想:好险。
还没等她庆幸完,不远处的巷子里就有响起一个男孩唱着童谣的声音。
“缺牙齿,耙猪屎!耙一箩,送外婆!”
阿芙:......她没听见,她没听见。
谁知那男孩唱得起劲儿,还蹦跶了起来。
又不知从哪冒出个男孩儿,两人手挽手,一起脚踢脚,转着圈儿继续嘲笑她。
“缺牙齿,耙猪屎!耙一箩,送外婆!”
唱罢,两人还要击掌。
蹦跶得自个儿的鞋底都开了也全然不在意,还在不远处朝她做鬼脸。
阿芙站在原地,手紧紧攥着那两串糖葫芦。
正要假装没听到,回去找少爷。
却不知少爷何时到了她身后,冲那两个孩道:“你们再一遍试试?”
这是阿芙自那日听到一声“嘎”后,头一回听到少爷话。
“......”她终于明白这几日少爷为什么都不肯开口了。
少爷的声音变了。
原本还挺好听的声音成了公鸭似的,嘎嘎乱叫。
不过阿芙这会儿无暇再想太多形容词,因为对面那两个孩又开始唱跳了。
“公鸭嗓,嘎嘎嘎......”
阿芙脸难得的沉着,她将糖葫芦塞到宋辛手里,澄澈双瞳里像是有一簇火苗在烧。
“少爷,等瓦一下。”
话漏风,她也无暇顾及了。
转头就朝那撒了欢儿举着两串糖葫芦在转圈的两个孩跑去。
那俩孩也才四五岁的样子,比阿芙矮一个头。
阿芙仗着身高优势,将他们俩手上的糖葫芦抢走了。
糖葫芦被抢走了?
那还了得!
这俩孩立刻哇哇乱叫。
阿芙的神情异常认真严肃,脸酡红,单手叉腰。
另一只手将两只糖葫芦举得高高的,然后狠狠掷到地上。
“这是对你们的惩罚!”
气势不过一刹那,摔完糖葫芦,阿芙就心虚地转身跑了。
留下那俩孩在原地愣了片刻,然后开始哭爹喊娘告奶奶。
阿芙跑到宋辛身边,又听到后头的哭声,怕真有大人过来找她们麻烦,忙拉着宋辛往马车里走。
直到上了马车,才发现宋辛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刚刚走得太急了。
“少爷,对不取。”阿芙揪心地看着宋辛,怕他一口气缓不过来。
话又漏风了。
宋辛缓了好久,苍白的唇渐渐有了血色,才道:“没事。”
又像是公鸭在叫。
“......”两人谁也没笑话谁,又沉默了一会儿。
阿芙知道刚才她做的一切少爷都看到了,耷拉着脑袋,声开口破沉默,“少爷,阿芙方才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这是阿芙第一回 冲别人生气发火,心里头颇有些忐忑,不知道自个儿会不会太凶太过分了。
“这算什么过分?”宋辛挑了挑眉梢,轻嗤一声。
只是因为公鸭似的嗓音,让他没有了之前那股轻慢的气质,反而多了几分......
阿芙弯起唇角,半眯起眸子像惬意的猫。
宋辛戳了戳她笑出来的梨涡,又冷哼道:“不过和他们置气,不至于。”
“......”阿芙默了半晌,才道:“如果他们只似笑话阿芙,那阿芙不会欺护他们的。”
顶多自个儿心里难受一下就罢了。
阿芙扁了扁嘴,仿佛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也完全不在意自个儿话漏气了,只是满心控诉着那俩孩,“......但素他们不该笑话少爷!”
阿芙的眼睛亮得惊人,里头的认真,仿佛让宋辛的心头有所触动。
这么久了,好像只有她一个人,真心地为他这样鸣过不平。
即便只是一件事,也让他感觉到,她像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在乎他的人。
他死的时候。
可能她也是最伤心的那一个吧。
宋辛垂下眼,狭长的眸子勾勒出几分薄凉,心不在焉地摩挲了一下指尖。
阿芙直直地望着他,“少爷,你当四为什么要过来?”
如果他不来开口话,也就不会被笑话了。
宋辛回过神,轻笑一声,抬手揉了揉阿芙毛绒绒的脑袋,浑不在意地道:“总不能撇下一个人被他们笑话。”
阿芙杏儿眼瞪圆,映着宋辛削瘦的脸庞。
她忽然觉得,公鸭子的声音,也很好听哩!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突然又相视着一起笑起来。
望着对方的眼睛里在笑什么,只有彼此才知道。
笑完,阿芙拉着宋辛的衣角,叹气道:“少爷,以后咱们还是嗦话吧!不然好难受哩!”
“好。”宋辛眼底笑意未消,戳着她的梨涡答道。
行,就这样吧。
一个缺牙齿,一个公鸭嗓。
以后一起聊天,谁也别笑话谁,挺好。
至于那两个熊孩子,阿芙不知道的是。
后来他们一出门买糖葫芦就会有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冲出去把他们的糖葫芦扔在地上。
告诉爹娘,爹娘也不过。
告诉县衙,县衙这么的事管不着,你们不买糖葫芦不就成了?
从此,成了他们的童年噩梦。
馋糖葫芦馋到口水直流猛虎落泪,就是吃不着。
只因为他们时候不懂事,笑话了不该笑话的人。
......
从江淮县回来后,宋辛和阿芙都开始话了,匡正对自个儿“有事就放假”的教育方法很是自得。
一切都恢复如常。
只是两人话一个漏风,一个公鸭嗓,倒是颇相衬。
不过庄子里倒是没人笑话他们。
既不敢笑话少爷,也舍不得笑话阿芙。
两人也渐渐都习惯了自个儿话是什么样子。
阿芙又开始欢天喜地吃沈雅做的点心,宋辛照旧在窗边榻上假寐陪她。
这日。
阿芙吃得腮帮子鼓鼓后,脸更显圆润可爱,坐在椅子上晃着腿儿,活像了画里头走出来的娃娃。
沈雅来了之后,也时不时帮阿芙扮一下。
沈雅是宫里出来的,见识自然是王婆子比不得的,所以沈雅一出手,阿芙便被扮得愈发的漂亮可爱,都不像是庄子里头养出来的姑娘。
反而像是京城里那些大户人家的千金姐。
阿芙的杏眸澄澈,像是含了一汪清水,黑漉漉地望着沈雅,“雅姐姐,你除了点心,可会做饭食?”
“自然是会做一些的。”沈雅似初春柳叶的眉梢弯了弯,轻声道,“阿芙吃腻了庄子里的饭食么?那我给你开灶。”
“不是噢,庄子里的厨子大伯和厨子大娘都做饭很好吃哩!”阿芙拍拍鼓鼓囊囊的肚子,“只是少爷每回只吃两三口,不知道雅姐姐这样好的手艺,是不是能让少爷多吃几口哩?!”
阿芙着着,就皱起眉头,愁得不得了。
庄子里的厨子包括南哥哥带来的那五个厨子都想尽了法子,但少爷就是只吃两三口,再多吃一口都没可能。
阿芙原本还高兴少爷吃剩下的都归她。
但如今看着少爷吃得那么少,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她才渐渐开始意识到吃饭对少爷的重要性。
宋辛在旁直憋笑,听到阿芙对他的关心,心里真是怎么想怎么甜。
他睁开眼睛,轻声道:“阿芙,过来。”
“好的,少爷。”阿芙乖巧地走过去,凑到宋辛跟前。
宋辛抬手,习惯性地戳戳她的梨涡,“我的事情,还用不着你来担心。”
“怎么轮不着?!”阿芙杏儿眼一瞪,双手插起腰来,“少爷的事情就是阿芙的事情!”
只是话漏风,起来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但还是成功把宋辛逗笑了。
他拍拍阿芙的脑袋,“行,那我就听你的试试。”
如果能好好活着,谁不想呢?
宋辛看起来的丧,也只是为了伪装无数次尝试后的绝望。
但这一次,他还是想为了阿芙。
好好试一试。
试一试能不能,好好活着。
沈雅也曾有过想要帮宋辛的想法,但一直不好提出来,怕他反倒不高兴。
这次阿芙了,她便全心全意地帮忙。
沈雅特意找了食谱,寻些清爽下口的菜做。
毕竟宋辛一闻到肉味就想吐,总不能一上来就给他吃肉,那太过自信。
只是简单的将上好的豆腐压干,再用盐腌一番,然后便趁午后日头正好,洗净晒干。
再在豆腐干的六面都涂上香油,放到柴火上头熏烤。
光是闻着味儿,就已经很香了。
沈雅还将用精细的刀工将它们雕成了各式的图案,有星星,还有瓜果。
沈雅又给宋辛做了道雪青蒸饺。
用的是鸡蛋和紫甘蓝调出来的馅儿,加些米醋一块煮,就成了偏浅的雪青色。
再将面团剂子擀平成星星的形状后,就可以将素菜馅儿揉进去,用一双巧手捏出牡丹花的形状来。
沈雅没做太多,只简单的两道。
她始终认为,精致美丽的吃食能勾起人的食欲。
宋辛能多吃一口,便算是胜利。
待沈雅忙活完,将这两碟菜都端到桌上时,阿芙已经迫不及待开始夸了。
“哇,雅姐姐你的菜和点心做得一样好看哩!”
沈雅擦了手笑笑,看向宋辛,“宋少爷试试。”
宋辛耷着眉眼,勉强自个儿拿起筷子咬了一口,又放下。
“吃不下。”
沈雅:......
“没关系,我吃!”阿芙已经拿起竹箸,夹了一个蒸饺,吧唧完抹抹嘴角,“真好吃!”
沈雅无奈,看来她这儿是行不通了。
没把宋少爷的馋虫勾出来,反倒是阿芙的馋虫全跑出来了。
阿芙把沈雅给宋辛做的两碟菜全吃得精光。
沈雅以为一切都这样结束了。
没想到宋辛睡下后,阿芙又溜了过来。
她紧紧皱着眉头,杏子似的眼睛里满是担忧,“雅姐姐,你见多识广,知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能让少爷多吃几口饭呀?”
原来她之前的兴奋和无忧无虑都是装出来的。
只是为了不让宋辛担心。
实际上,阿芙现在比谁都要担心宋辛的身体。
沈雅轻轻蹙起眉尖,思索了一阵,还是无奈摇头道:“我已经尽力了......”
阿芙睁着画一样的杏眼,眸光渐渐黯淡下去。
沈雅又想起什么,转身从桌上的红木盒里拿出一个本子,“这是我在宫中所抄录的食谱,你更了解宋少爷,可以瞧瞧,有没有什么对他胃口的菜肴。”
阿芙的眸光又亮起来,像揉碎了今晚的星辰在里头。
她笑着,梨涡浅浅,真心道:“谢谢雅姐姐。”
话唇齿间漏出来的风,都是欢欣的味道。
这一夜,阿芙趴在床上,翻了一整夜的本子。
可惜,烛光昏暗,熬红了双眼,仍毫无所获。
但阿芙不是轻言放弃的人。
她每日睡前都会捧着那本子看一会儿,仔细琢磨,绞尽脑汁,替少爷寻着那一抹渺茫的生机......
作者有话要: 桑桑:不是和他们置气不至于嘛?故意雇人去欺负这么的朋友,你幼不幼稚?闲不闲?钱是不是烧得慌?
宋辛:我不管,反正谁都不能笑话我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