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下)骨科番外

A+A-

    忧忧在入夜的福利院里奔跑。

    舒不会离开很远。他们是兄弟,血脉连心。他有这种预感。

    他本来已是胜利者。已快要战胜自己的过度牵挂。

    忧忧原想过一周再去探视舒。他的话语总是残忍,所以他仁慈地想,等舒的心情平复得差不多了,他再去加码,让舒冰火相熬,彻底溺毙,永不翻身。

    可是舒竟然先一步跑掉了?忧忧反思,他是不是哪里疏忽了?没有,他很有分寸。包括那个球,是他故意看着舒,扔给别人的。

    舒不会有事。只有忧忧最清楚。和他的外表不同,舒很乖,却意志坚强。

    忧忧最后在一间废弃保健室看见微弱灯光。

    那是一条走廊的尽头。孩子们平时都不敢去那里,相传那里死过人,总笼罩着一层阳光照不透的阴郁。

    但舒不会害怕。舒本就不喜欢活人,怎么会怕死人?

    忧忧放下心来,轻轻脚,恢复了陛下巡视领地的傲慢。

    舒果然在这个破旧的房间里。但不是在病床上。

    忧忧非常清楚舒的习性。这孩子有莫名的洁癖。那病床虽然有被褥,却布满灰尘霉污。舒一人清理不来。他受伤了,只有清理一块地砖的余力。

    那他就只清理一块砖,只栖息一块砖。不论多么荒杂的地方,不论能力多么有限,他都要重新赋予秩序。绝不违背自己的原则。

    如果忧忧是万众拥戴的暴君,那么舒就是一块地砖的主宰。

    忧忧看到那个更加苍白的孩子,蜷缩在角落一块抹干净的地砖上。擦伤的膝盖用水清洗过,但因为过度蜷曲的姿势,而新鲜敞裂着。

    细的血迹流下来,男孩浑然无觉。他抓着一本医疗器械明册,读得十分入神,甚至没有注意到忧忧的到来。

    愤怒又燃烧起来。忧忧不喜欢失控的事情,舒这次,完全超脱了他的计划。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舒低着头,松针一样的眼睫忽闪。其实舒的眼睛还是好看的。忧忧很喜欢亲吻这对眼睛,看这对眼睛里映出的自己。他的瞳色比常人略浅,像山林中隐藏的一处湖面,静泊幽美,但终年雾霭缭绕,藏在杂乱的刘海下面。

    那一日,忧忧喊他接球的时候,才看到片刻雾霭散去,泓光闪亮。

    终于舒翻完了砖头厚的明册,看到了门口站着的哥哥。隐蔽的眼里,雾气飘拂。

    “你怎么在这儿?”

    他们同时问道。

    “这儿很安静。”舒先答。面对忧忧他总有一种做错事的怯意。但其实只有他会这样想。旁人根本没有对忧忧做错事的会。“这里的书很有趣。”

    忧忧叹了一口气。“你受伤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不能容忍舒主观怠慢自己的身体。他们是兄弟,血脉相连。

    “我很好。不用担心。”舒完,对他仰头笑。还是这段话。但忧忧这一次听腻了。他逐渐丧失耐性。

    忧忧将舒拖起来,重新给他清洗、处理伤口。舒身上有许多细、陈旧的伤痕,没有清理干净就糊里糊涂愈合。一如舒的生活,胡乱地和伤口长在一起。

    忧忧不觉得伤口肮脏。和肮脏的生活比起来,伤口直率,真切。快乐有许多种,但疼痛就是疼痛,总比快乐真实。

    但姿态还是要做。他必须让舒知道自己和别人都不一样。知道有些东西只有自己能给,给了还能撤走。

    和往日的漂亮话不同,这次他极尽耐心地给舒消毒。“对不起,哥哥来晚了。”他细致清理皮肤上的溃烂,一边挑开另一个伤口。

    双氧水遇到伤肉,如水激热油,顷刻泛起泡沫。舒一定很疼,他脸上骤然没了血色。但他很乖,一声不吭。“没有关系我都明白。”他将下巴抵在乌青凹凸的膝盖上,缓慢清晰地吐字。“大班有人一直不甘心被你夺了风头,想要给你使绊子。如果有人知道我们是兄弟,你我都会很难办。我没有办法保护自己,会拖你的后腿。没人知道我们是兄弟才是最好的。”

    忧忧擦拭伤口的僵了一僵。舒镇定地分析,“没人知道我们是兄弟是最好的”。折磨他是这个弟弟的天赋。只有天知道,自己费了多大意志,才扼制想要就此折断他的腿的愤怒。

    他等着舒痛哭流涕,或者向他控诉、求助,这样他又能表演甜腻安慰和空洞保证,让舒晕头转向。结果舒给他找了一顶堂而皇之的镶金台阶,把忧忧泼天的恶意清洗得干干净净。

    “真聪明。”忧忧还要表扬他。“哥哥放心多了,我们不能总在一起,我们都要试着长大。这很辛苦,但是为你好。”

    假话,忧忧从来没有辛苦过,而舒不论如何,都在辛苦。

    “我们要试着长大。我相信。”舒如常仰着脸,对他笑。“你一直为我好。忧忧。”

    忧忧。忧忧。

    舒越喊越大方,越口齿清晰。瑟缩的孩子仿佛倏忽之间长大了。不是那三个字的,粘连的,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稚气亲昵的“忧哥哥”。整个福利院的孩子都在这样跟风地呼叫,犹如陛下万岁一样过激而难听。忧忧不会应,他心里只有一个人可以这样称呼他。

    可是最初、最应该这样叫的人,已将这个名称生生咽了回去。

    一瞬间,忧忧想要剖开他白细柔软喉咙,将丢失的字眼扣回来。只有这样才行。他们是兄弟。他最清楚舒的脾性,迟缓,孤僻,但是固执,绝不回头。

    是他刚刚了,我们都要成长。是他强邀体弱的弟弟出来,让他淹没在群体里;是他看着弟弟明静的眼睛,当众将那个球丢给了别人。

    “定!”人们朝他欢呼“忧哥哥!给我吧!”,然后球在头顶划过一道弧线。天空湛蓝,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没有人去捡那个球。球在落地的瞬间,迅速朽化,消失。

    现在忧忧明白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而面前的舒,笑得毫无芥蒂。

    *

    忧忧回去之后,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长着舒的样貌,但是更高,更清爽精神一些。舒本就不难看,这样子讨喜多了,像是来自一个普通但有有笑的家庭。

    如果舒没被他干预过,或许就是这个样子吧。

    干净清爽的男孩轻轻走进班的寝室,其他人似乎都不在。男孩将另一个舒从床铺里拉出来。

    “走,我们去玩球。”男孩语调柔软。舒立刻醒了,从床铺里爬出来,有些紧张地换上最好、但也称不上多好的衣裳,盖住他身上的新旧瘢痕。

    男孩牵着舒的,向外面明媚阳光走去。舒很高兴,颠着脚。就像忧忧带他玩时一样,纯粹地高兴。

    男孩递给舒一个球,舒双接过。忧忧这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舒还没来得及高兴,中的球突然变化成一个牢笼,将舒一人关在里面。舒反应过来,对着男孩拍打笼门。

    “为什么?为什么!”舒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容相仿的男孩,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男孩很耐心地俯身与他对视。“还玩球吗?”

    舒不明所以。“为什么不可以?放我出去!”

    男孩丝毫不为之所动。“因为我们都要成长。如果你想出去,今后就不要再讲‘忧哥哥’三个字。我知道改口很难,你还能再喊三次。第四次,你就永远不能出去。”

    “啊。”大男孩恍然地抵住额头。“我刚刚也过了,所以你只剩下两次。抱歉。”

    舒又倔又怒。“凭什么!忧哥哥知道了,一定不会放过你!”

    “是啊,”清爽男孩在阳光里微笑。“他本就不会放过我。”

    “不可能!”舒终于带了一些哀念,眼中有些泪光。他不灵光,但并不傻,已经明白这个男孩放弃了自己,再度呼喊起来。“忧哥哥救我!忧哥哥一定会来救我,忧哥哥——”

    “——第五遍。”男孩给他计数,无奈地摇头起身。“我一不二。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他在对谁?对舒还是自己?

    清爽男孩中幻化出一支刻着字的利箭,毫不犹豫地,向前掷去。

    忧忧突然感觉梦境中的自己能动了。他没有思索,急急冲上前,想挡下那支飞驰的利箭。可是利箭无坚不摧,如那个男孩的决心,穿纸一般穿透了忧忧的掌,穿过牢笼,最终精准刺中笼中舒的喉咙。

    舒来不及一句呜咽。那个全身心信赖、依赖“忧哥哥”的舒,圆瞪着眼,仰面向后,倒在血花中。

    清爽的男孩平淡地收。此时他甚至有了几分哥哥的潇洒神韵。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倒地的舒,和突然出现的忧忧。

    我相信哥哥,这是为我好。我们都要试着长大。

    他径直转身,离去了。

    *

    忧忧在润湿的枕巾上醒来,不知是流了冷汗还是泪。

    上还残留着梦中被贯穿的余痛。

    这就是他想看到的场景吗?看舒这样天真地向他求饶?求救?

    忧忧知道那把利箭就叫“忧忧”。自他有生以来,既然风光,也扛过不少侵害,可从来没有一个能够发挥出这样的威力。忧忧是在风浪中君临顶点的人。但是某人一旦想伤害他,只要两个字,足矣。

    那可是他的兄弟。他忧忧的兄弟,怎么会是个普通人?舒不会浪费多余的力气。他是黎明前的猎,很清楚自己有限的力量经不起铺张,只需在黑暗中等待,积蓄,看准时——然后一击毙命,见血封喉。

    甚至收回后,清风拂过,一切照旧。看不出胜利过。

    这是舒的第一次谋杀吗?忧忧仔细回想。不一定。

    舒幼年虽然不多话,但还是私下会跟他讲,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不想见人,不想起床。天真烂漫。

    后来呢?后来他成为一个很乖的孩子。因为忧忧叫他乖。舒常对哥哥“我一切都好,不用担心。”然后挨饿,受冻,一身瘢痕。

    看吧,原来舒早就是刽子,怪不得这么精准熟练。

    忧忧推他一步,他自己就后退一步,绝无怨言。但此后哪怕忧忧再向他招,那个孩子也不会上前。

    他已死在明媚的牢笼里。

    此后他们依旧笑,仿佛无视发生。

    他们是兄弟,血脉相连。他们都是凶,都主动避开舒的墓碑。

    忧忧也曾后悔,但他更感到危险和兴奋舒不会被他迷惑,甚至还能漂亮地反击。忧忧在寝室的门后窥探,舒雾霭似的眼睛也懂得他作恶。他伤怀并且心满意足。一切真实的情绪,一起将他席卷。

    忧忧爱很多人,但他只在一瞬间爱,也不掩饰爱。他自然自如地有情话,再行无。每一次爱结束了,也不会有恨。蝼蚁之尸怎会值得恨?这世上他只恨过一个人。他从不对那人爱。

    他对那人,我们永不分离。

    *

    离开班级的舒,成了福利院你的幽灵。

    他在各处歇息、各处游荡。渐渐出现了各种传闻。有人他半夜对着冰柜,对着电闸,对着废弃的吊瓶针筒自言自语。

    就像当初他乏味一样,他疯了。孩子嗤笑地问他:“嗨!马桶是否会话?”

    “不会啊。”舒听不出揶揄,总是认真地答。“马桶才不会话。但是我认识了新朋友,‘他们’告诉我很多事,他们很痛,很黑,很冷”

    只有忧忧知道,舒绝不是一个乏味的人。当人感兴趣的东西和旁人不大一样,旁人就觉得他乏味怪异。忧忧从那时就有预感,舒才是个罕见的天才。就像舒崇拜他一样,他坚信舒才是天才。

    和反复戏弄人类的忧忧不同。舒沉迷械、枯燥,死板的事物,而且能从中看出完全不一样的东西。舒觉得那里万物有序,生勃勃。他过度发达的大脑,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舒。”忧忧某次在电力间撞见他。“你在做什么?”

    舒看到忧忧,眼睛弯弯地笑。“忧忧,你得对,我们有了一个新家,会认识很多朋友。”他指着遍地的缠绕的线路,“他们都喜爱我,告诉我很多事。我很快乐。”

    舒如同一面镜子,把他过的漂亮空话如数返照。就像他雾霭似的眼睛,竟然还照出几分真实。

    忧忧玩够了福利院过家家的游戏。

    这里一切都是贫瘠的。物质贫瘠。灵魂也是。魔鬼热爱作伪和破灭,但尤其讨厌贫瘠。贫瘠连被毁坏的资格都没有。摔碎花瓶,总有一个拿起的前奏。他们要花花世界作涂料,去剪裁,把泡沫吹得盛大,糊得人晕头转向,迷失自我。

    他要去吸取更多的资源和人脉。生活依然令他厌烦,有些事做,勉强才能过下去。策划一个值得的毁灭,是他对待这个世界最用心的方式。

    凭借各种缘,无需多久,他搭上一个志趣相投的基金会——当然,条件是同时资助他和舒。只是福利院一直咬得紧,对来路蹊跷的基金会有疑虑,不肯放人。

    “舒,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舒此时已经读完了所有枯燥的明书。并且能进行复杂的心算。“好啊。我跟哥哥走。”其实在哪里他都无所谓。他的人生就是长久的睡眠。“‘朋友们’会有办法。”

    不需要忧忧开口,舒就能理解他做了什么,和想什么。他们是兄弟。血脉相连,无限地接近。一旦合作,无往而不利。

    “本市著名慈善构爆出惊天丑闻”

    半年后。

    当地一家儿童福利院,因为一次偶然的线路事故保修,抢修员被当地马拉松比赛耽搁,来晚了大半天,在上楼时闻到一股冲天的恶臭。竟然是大量的冰柜碎尸!

    原来福利院一直靠收进大量孤儿,领着政府的巨额补贴,为了赚取厚利,福利院不断地调整班级,甚至使用药物,间歇性地让孩子“消失”,缩减养育成本。

    从福利到复利,这事丑恶得触目惊心,人们便觉得揭露时的一系列巧合是老天开眼。

    但忧忧知道没有老天,也不会开眼。一切都是舒的发现。舒计划好一切之后,只需悄悄拉断一根电线。让剩下的齿轮一个个去咬合。

    唯有一件事令忧忧后怕:只怕舒该是下一个受害者。一个残缺的、被遗忘的孩子,最适合“消失”。有几次,福利院护工要哄他参加“新治疗”。舒表现得很配合,搜集到更多的数据。

    这些都是警察来后,舒才对忧忧的。他从不畏惧风险,终日隐蔽在山林之中,观望,编织;只有一发致命后,才会从阴影中走出来,丛容微笑。

    就像到来时一样,忧忧又牵着舒的。顺利地走出福利院。离开那一大片阴冷的建筑。

    舒虽然洞悉了整个事件,却没有想过此后福利院会变成什么样。他本来就不擅长推测人事。

    忧忧和舒走得毫无留恋。

    忧忧自然不会看重这块贫瘠的画布。而且在他的引导下,一直凄惨的舒,更不会有丝毫眷恋。

    看到舒走得痛快,没有回头,忧忧知道自己目的达到了。

    “你看,哥哥从来话算数。”忧忧抚摸舒已经愈合的皮肤。“哥哥会想办法,我们永不分离。”

    社会的舆论迅速平息。人们成功发泄了愤怒,就很容易去转向其他的愤怒。

    乍看,这是一件替天行道的好事。但天下的福利院都是僧多肉少。事件引发了公众的怀疑,福利只会更加收紧。

    忧忧已经准备了更好的落脚点。其他茫然无措的孩子们并不知道,他们将要面对什么。此时他们才一点点理解舒的“疯话”,竟然是实话。

    “他们很痛,很黑,很冷啊”。活者与死者的区别并不大,他们已被他们最崇敬的人抛弃了,并将过得更加凄惨。

    忧忧看到了这一步,才放心离开。

    世人的烦恼来自试图清晰分离善恶。他不做这种无用功。能扯上台面表演的公道,背后冷暖,也只有当事人知晓。

    但这些曾经欺侮过舒的人,每一笔账他都记着。他们一个都别想好过。

    一个都别想好过。

    *

    之后是一段平静的日子。

    基金会给予他们的赞助方式不同。作为重点培养对象,忧忧将接受各种优质私人教育。而舒只是个赠品。基金会甚至担忧,不上进的舒会妨碍忧忧的密集培训。

    但他们不知道,忧忧和舒,就像宝刀与磨刀石。一个气蕴齐天,一个朴实无华。他们在一起,忧忧只会被磨得更加锋利。

    舒报了一个住宿制的学校,上课全凭心情,作业考试也是。但他的客观题答得总是出奇地好,没有一丝冗余的精准,让老师不好意思苛责,这个总在上课打盹的学生。

    周五下午舒就会回家。其实忧忧的课业比常人繁重许多。舒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等哥哥回来。但通常是忧忧打开门,电视自动播放狗血情仇,舒瘫在沙发上熟睡。

    忧忧不想打搅他,轻轻将弟弟抱回卧室。给他洗漱换衣。

    忧忧的魅力与日俱增。墨玉一般,毒酒一般。言语,容貌,意志,一切的一切都具有超凡魔力。穿着通身黑色正装放浪形骸。蓄养漆黑幽亮的过肩长发,令名媛都来不及艳羡。这世上除了美丽没有绝对。所以他清醒地傲视世上的一切规则。常识中的错,若由他做来便是对。

    舒却比同学都显。他依然慢半拍,仿佛身上时间的流速和别人都不同。但他依然向前走着,在哥哥越发耀眼的阴影中独自走着。

    基金会给他们租住的房子很。已经养尊处优的忧忧唯独对此没有异议。这样他就可以和舒挤在狭的空间里。

    即使如此,忧忧也很难见到活动的舒。周五如此,周六一早忧忧醒来赶课。舒号称要好好补一周的觉,总要睡到下午才起来匆匆吃个饭,然后晚上继续睡,补下一周的觉。

    简直令人不知道是他在补觉,还是觉在补他。

    因为常年的休眠,舒与忧忧外表的年龄差也越来越大。“我们永不分离。”忧忧最爱和舒这句话,不论舒睡着或醒着,他都对他一遍遍地。可事实是,忧忧一直走在前面,舒不仅追不上,他们之间还阻隔着越来越夸张的时间。

    离开忧忧的窒息控制,学校的生活令舒稍逐渐变化。他的天性外围似乎松动、舒展了一些,并且有了一些普通的社交。舒应当有了些朋友,也得到过贺卡和礼物。舒有时会给忧忧展示,有时就忘记了;但不管他不,都瞒不过忧忧。

    忧忧并不会因此嫉妒。他为什么要嫉妒?世人的种种关系,朋友,夫妻,仇敌,弱一些的自己了算,强一些的还需要公开认证。可他们是兄弟,血脉相连,呼吸相通。他不用担忧舒注意了谁,或被谁注意。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他们共享彼此。

    忧忧的私人培训很快结束,他逐渐登上黑白台前。长袖善舞,锋芒毕现。越大的舞台越衬托他的强权。他懂得世界的规则,同时不遵守任何规则。从服开始,他操控,笼络,威吓,并不急于培养绝对的力量——和越大的组织博弈,越知道个人力量的渺。他要先令事情的结果顺服自己。

    羽翼丰满之后,他反噬了基金会。他可以为了登上台阶忍耐一时,但绝不容许任何东西真正在头顶控制他。

    此后他越发放肆,阴晴不定,犹如天使与魔鬼。仁慈时罔顾人命,残忍时倾囊相赠。他定下他人的法则,显赫自己的意志。他也不贪恋任何钱财权力,却能轻易看穿世人的所求。人们越发想要讨好他,就觉得他越难讨好。暴君的喜怒只在一瞬之间,这滋生了更多的**和畏惧,为他所驱使。

    他是完美的恶魔。

    这世上,他只妒忌舒一个人。

    恶魔随心所欲,唯独不能停滞。玩弄一切看似轻松,但平衡和意志放松丝毫,就是滚滚雪崩。忧忧终于发现还有比世界的厌烦更令人讨厌的,是厌烦的重复。他的能量越大,厌烦也越重。

    舒雾霭似的眼睛穿过人海,并不聚焦。他不避讳自己的残缺,也不关心人类试探的游戏。舒站在来往人群中,情绪和意愿从他身边流过。他无动于衷。那些恶意和善意,难道还能超越他的哥哥么?他更擅长解读“无形”。数字和抽象是他真挚的朋友,不评判,无始终,只带领他不断揭开笼罩世界奥秘的面纱。

    还是少年的舒不知道,这种行为,当称之为永恒。

    *

    势力壮大后,忧忧比密集培训时更忙,一个月难回家一次。为此他给舒转了学,改成走读。

    但一切不过是周五等他,改成平日在沙发上等他。舒的渴睡有增无减,学校发来很多通知警告。忧忧看过就丢了。他从不在这种地方上管束弟弟。忧忧总是一边扭曲弟弟,边希望他快活,

    他们交流的时刻越来越少。毕竟每次回家,舒都在沙发睡着,再由忧忧抱回床上。区别是从忧忧打电话“这周我不回来,你不要等了”,变成秘书打电话“忧总这周或许回来”。最初忧忧不以为意。反派大业如火如荼。他有得是办法掌握舒的近况。而舒则从中学睡进了大学。区别是终于被发现,他是一个总睡觉的天才。客观题他不会做错,主观题他不会去做。他的答卷只有正确和空白,令人挑不出错处,老师们对他无可奈何。诚如舒所,他很乖,过得很好,一切无需关心。

    他们都在成长,一个快一个慢,却仿佛是倏忽之间的事。

    但忧忧并不好。

    并不是他无法应付那些琐事。外事从来难不倒他。是他无法平衡自己的极端情绪。长久以来,他能在世界的缝隙中游弋自如,是因为还有舒这个锚点。

    他不去追求绝对的事物。除了美丽之外。他很清楚自己无需事事极致,也不给自己设下指标,只需要比别人更强、更快,就行了。

    而舒永远沉默地驻扎在原地,不论风霜雨雪,也无需改换坐标。所以不论忧忧离开多远,顺着他就能找回自我。可能是电话,可能是传话。舒对哥哥的事业并无兴趣。倘若忧忧要,他也会听着。

    起初忧忧并不在意交流的缩减。没必要用这些事去打扰舒的睡眠。有时接连一个月见不到面,见面也只是看到舒睡倒在各种地方。

    他在厌烦的世界里漂移,越成功就越深入这种厌烦。渐渐他愈发易怒,愈发不满。有时觉得一切都要失去意义。世界永远向下堕落,现在连这种堕落都在堕落,难以取悦他分毫。

    忧忧甚至想起童年他观察舒睡眠的时候。他不敢合眼,世界真的没有欺骗他?

    舒真的只是睡着?他会醒过来吗?

    他不敢再想。

    越是如此,忧忧越停不下来征伐、获胜和屠戮。恶性循环吧!反正他的终点,也就是这世界的终点。

    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年纪轻轻的暗黑皇帝还有个兄弟。一切仿佛在轮回,仿佛还是那个福利院。忧忧倾倒酒液,世界的色彩黯淡了;衣香鬓影掩饰不住的贫瘠,遍地不是残障就是孤儿,崇拜着恶魔并撕咬同类,却以“慈善”为名,藏着破碎的尸身。

    他给舒留了一条专线。他的电话已经打不通舒的漫长睡眠。舒永远知道怎样最快找到他。但正如舒承诺过的,他很乖,不会来打搅他。

    接到舒电话的时候,忧忧在处决几个忠臣的失误。美青年看起来还年少,阳性的优美没有丝毫损耗,但世上已没有任何人敢轻视他。

    “哥哥,你应当休息。”

    舒的声音不急不缓,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忧忧一怔。他从房间走出去。听到外面有鸟鸣。

    忧忧笑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心。他也不想知道。“舒,按照你的标准,全世界的人都应当休息。”他打趣道。

    对面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舒从不擅长辩论,更不要提和忧忧辩论。

    “那不一样。哥哥,你应当休息了。”舒找不出话,又重复一遍。

    忧忧叹了一声。

    这个弟弟非常固执。舒只下判断,从不做多余解释或辩驳。在学校也是这样,不作主观回答,只给客观题一个有结论的会。吝啬但精准的判断,像是只画十环的靶面。舒不知道,他这一点非常迷人。

    “哥哥不是普通人,相信哥哥。”着,忧忧空心的地方开始涨潮,再满溢。“你打电话来,是为了这个?哥哥很忙。”

    “我相信哥哥”舒补上一句。他从来知道忧忧爱听什么,也比忧忧坦率得多。然后他组织了语言,。“我看了新闻。下个月哥哥的生日宴我也想来。”

    舒这样表达主观意愿,更令忧忧惊讶了。舒很少主动开口,愿望更少。忧忧本能地很想答应。但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他又开始和自我搏斗。

    这一次,他们仿佛调转过来。舒扔出了球。

    “舒,不论你提出什么要求,我都想满足。我当然希望你来,但其他宾客都不是好人。”他摆出耐心的姿态。其实不是劝舒,而是劝他自己。“这太危险了。你若想庆祝,往后我专门抽出个时间,去你喜欢的地方,哪里都行。”

    忧忧不敢暴露舒的事。他能豢养一群豺狼虎豹,让他们互相撕咬,是因为他们找不出他的弱点。

    他有时想向全世界炫耀这个弟弟,又希望弟弟只在他的世界里。这种矛盾的心理,单行线一样的舒并不会懂。

    “我知道。”舒的声音低下去。“我不上席,你也不必照应我。随便给我安排个身份,我来看一眼就走。”

    附近有几座教堂,半点的钟声在响。

    舒已经到这个份上,忧忧不知如何回答。他能拒绝吗?不能。如果舒提出要咬断他的喉咙,他都会笑纳。“好吧。”他实在为舒委屈。这是他的兄弟,应当站在最风光的位置。何苦混在芸芸众生之中?

    忧忧的生日宴安排在城中心的顶楼,全景玻璃窗可以俯瞰全城的彤红房顶,没入浓绿的山峦。晚宴安排在日落时分,自然光消退,人造光亮起。二者交替闪耀,犹如逊位禅让,分不清强迫还是自愿,尤其辉煌美妙。

    还有一时。

    生日宴排场并不大。忧忧虽然已是无冕之王,但更讨厌隆重和繁缛。原本这是鬼胎名流们较劲交锋的场合,因为舒要来,他改动了些许方案,倒真有几分庆贺的意味了。

    还有半时。

    这时舒应当出门了。当然很可能会晚。舒现在一旦睡下,就很难叫醒。不知舒为了赴约会做出怎样的安排。忧忧的思绪荡开来。其实他想陪舒去医院做个体测的,但是一直没空。

    还有一刻钟。

    直系下属给他发来消息。舒上路了。忧忧悬着的心放下来,感觉宴会大厅的愚蠢装饰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他拨电话给另一队人。

    “行动吧。”

    忧忧答应了舒,是理所当然的。那是他的兄弟,理应享有他的一切,甚至生命。但他并不能真让舒灰溜溜地混在服务员里,来端个盘子就走。仅是想一想,就不堪忍受。

    而且舒并不明白自己意味着什么。如果出现在他面前——还不是往日沉睡的舒,是活生生的舒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舒的安全问题,不容许出现一丝风险。

    忧忧安排了一队混混,让他们拦路,然后不经意地弄脏舒刚得到的酒店制服。舒十分爱干净,十分要强,连带替他哥哥要强。如果制服脏了,他必定不好意思进来。一个闹腾无聊的生日宴而已,他可以百倍补偿回来。真正的庆贺,应该只有他们两个人。旁的人凭什么参与他的降生呢?

    当然,他也叮嘱过出要有分寸。不可以真伤到人,也不可以太作假。舒雾霭似的漂亮眼睛,可是很难欺瞒的。

    *

    宴会的前半时是各种宾来客往,登记寒暄。有人早早待命,也有自恃身份的姗姗来迟。此时忧忧不必到台前。这些人不值得他等待。

    他在等属下的回报。他必须听到舒的下落才能安心。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守在舒家门附近的,和酒店附近的暗桩都没有很确切的消息。只混混已经到场了。

    看啊,舒出现他忍受不了,但连他没有消息这件事情,他都忍受不了。

    秘书过来,轻声提醒这位美丽而残酷的主人,时间到了,该上台致辞。美青年点头,然后继续联络眼线。

    秘书躬身退下。

    事情确实蹊跷。

    其实并没有坏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他可以上台,致辞,倾倒他致命的美酒,微笑。一切如常。但忧忧始终有一种预感。从到大,关于舒的事情,他都会有特殊的预感。

    他们是兄弟,血脉连心。

    “忧总——”

    忧忧边走边脱掉定制的黑色长风衣,向外走去。他没有办法放心。他怕舒忘记约定,没有出门;怕那些人拦不住舒,让弟弟突然出现;他更怕舒看破了这场布置,以为哥哥口是心非,假意答应。毕竟他的前科不怎么好。再退一步,忧忧就要看不到他了。

    舒心思凌珑,意志凶悍,早就不是当年孱弱的孤儿。但他必须亲眼看到,才能放心。

    忧忧赶到现场的时候,正看到那一群人,伸着腿脚,胡乱往中间的舒身上踩。

    上了大学的舒看起来没彻底脱开中学生模样。少年虾子一样弓着身,躺在地上,已经没了反应。

    忧忧觉得自己浑身的血凉透了,又烧热,一波一波沿着血管轰鸣爆炸。

    为了不泄露舒的身份,安排的混混都是不知内情的新人。而知晓舒身份的线人,看到这个场景已经吓到想要自尽。

    这些人活该千刀万剐。

    此处不是冷清个街角,还有路人指点纷纷,或熟视无睹地路过。惨剧正在发生,人来人往。

    这些人活该千刀万剐。

    黑色长发的美青年,此时走在路上犹如一位阴郁的摇滚主唱。只等观众给他送上话筒,让他高歌毁灭和绝望。

    五六个不同年龄的混混,从各种方向一脚一脚踢着。走近了看,少年的状况更加凄惨,衣服擦破,婴儿状四肢蜷缩,身上不知是脏污还是血污,糊成一片。而且受害者越是凄惨,就越勾起施害者的暴力。

    千刀万剐。

    阴郁的青年可以立刻将那些人当场残杀。但所有的一切,人世的喧嚣,忽然都飘散了。当他走近,眼里只有那个不动弹的少年。虽然伤痕累累,但他看起来奇异地安详,如同他们之前千百次晨昏的见面和错过一样,安然如熟睡。

    青年知道真正的凶是谁。

    是他下令阻挠。如果阻挠成功,暗桩早该收线。但是阻挠没有成功

    青年半跪在地上,将少年珍重拢入怀中。

    少年蜷曲的身体终于舒展开。仿佛是知道亲人来了,他终于得以放松。从他怀里倏忽掉出一件物事。隔着透明的塑料薄膜,可以看清里面是一套崭新的制服。

    少年遍身伤口污迹,青红带紫,几乎认不出本色,唯独死死护住了怀里的制服。

    这是一套酒店侍应生的制服,一场权贵晚宴的门票,一年一度的庆贺,一个被打翻的邀请,一份渺但不愿意放弃的心意。

    忧忧无法理会周围发生了什么。

    他早知道,自家弟弟心思凌珑,意志凶悍,早就不是当年孱弱的福利院孤儿。舒是一个很乖的孩子,从来不会打扰他。舒是一个很乖的孩子,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恳求。舒是一个很乖的孩子,这次只怕他全都知道了。

    所以舒死也不放。他知道那些人真正盯上的是什么。知道这个命令是什么目的。

    知道谁是真正的刽子。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夕阳正在放红光,没有完全落下。

    混混早就落荒而逃。没有人敢接近煞气浓重的忧忧。

    忧忧怀里的人轻微地动了。或许是忧忧抱得太紧,终于轻微地挣扎了一下。

    恢复了些许意识的少年,先是动了一下臂,仿佛在找什么东西。但他落空了。这才勉强掀开一条眼帘。

    舒吃力地眨眼,然后转头看了眼尚早的天色。

    “哥哥?”他的神智复苏。显然这不是此时忧忧应当出现的地方。“你怎么怎么来了?”

    忧忧不知道从哪里起。他用随身的丝帕擦拭舒的脸和伤口,指微微颤抖。

    “我来看你。”他用真正温柔的语调道。罢了,随便舒会怎么想。由他去。他早该由他去。但是以后他要时时刻刻地看守。随便他怎么想。那些愚钝的人类,根本不是舒的对。他怎么能这样放心和大意。

    这世上只有他能与舒旗鼓相当,只有舒配做他的对。

    舒的思维转得永远比身体快。

    “可是你应该”

    “不,我该来看你。”忧忧试图抚平他衣服上的褶皱,虽然并没有多大成效。“我应当一直看着你。”

    饶是舒,也没能理清这之间的逻辑。不过好在他受了伤,个话都漏气,忧忧不敢与他抢话。

    “哥哥对不起。”他垂下眼睫。“我不该打乱你的计划。其实我也应付不来宴会场面。”怕被打断,舒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知道,哥哥不想我来,也是为我好但是这次干活的眼线不对劲。来头复杂,不太好查。我算好了这个位置,监控视角和报警都很好,一会儿警察就会赶到,这片是你放心的人在管。然后,我会去警局做笔录,他们都跑不掉”

    舒得条理清晰,却仿佛要哭出来。“警局笔录很费时间,一定会拖到晚上,到时宴会都结束了。我我没想打乱你的宴会。本来一定赶不上的。没想到你却来了。”

    少年不断着道歉,里却抓紧了被他护得完好的制服。

    “我看你还没到,担心你,自然就来了。”

    忧忧没有顺着他的逻辑走。

    此时,他无比恨弟弟的多谋。竟然给圆出这样滴水不漏的混账理由。不过幸好他来了。算是捅破了舒的圆满逻辑。倘若他没来,按照舒的剧本,一切喜乐如常。去了警局的舒,不会出现在宴会上,而眼线的问题过几日自然会发酵出来。舒照常回家,长眠养伤。反正忧忧没空看来望他。过些时间一切揭过,没有人知道他设计了什么。

    他们都想得无懈可击。但不到最后关头,人是不会知道自己最珍惜的,究竟是什么。

    可到底是“一定赶不上”,还是“看一眼就走”?忧忧知道,就像“忧哥哥”那三个字一样,他永远无法得知了。

    警察赶来的时候,看到街角依偎的两人。

    长发的美青年抱着一个褴褛但面容干净的少年,如同一位落凡的大天使,珍爱地抱着殉道圣徒的古典雕像。

    但其实,这是一对魔鬼的兄弟。

    ***

    忧忧没有返回宴会。

    他陪着舒去了警局。一如舒的判断,当地警局有不少他的势力,一切都很顺利。

    除了舒陈述到一半的时候,毫无征兆地丧失意志。当时他在描述嫌犯的特征。他脸盲,描述的都是衣服编制的纹理,突然见,直直向前倒去。面前的水杯也被撞倒,淋漓淌了一桌。

    这一次,他像是睡了,但更像是去了。

    忧忧被勾起了幼时阴影。众人温馨的聚餐时间,餐勺滑落,无声无息,没有回应。不过这次他懂得试探脉搏。

    少年腕上有一处指头状的胎记,薄薄的皮肤透出血管。

    舒还活着。但笔录中断了。调查的背景从警局,换成了医院。

    起初忧忧以为舒受了外伤,损了精神。但检查一个接连一个,化验单一张压着一张。种类越来越多,越来越全。特别是脑科和遗传学的专家开始汇集。因为忧忧滔天的势力,也因为舒情况的复杂。最后和忧忧有私交的特级专家医师都亲自赶来了,却不敢轻易给出诊断结果。

    “无妨。”舒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现在忧忧不放心任何人,亲自看护着,整夜没合眼,声音有些沙哑。“查得仔细些。”

    也有医生问他一些情况。忧忧自以为很了解舒的一切,但舒的嗜睡症是什么时候开始恶化失控的?平日是什么样子?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所知道的,也不过通过各种各样汇报的信息罢了。

    医生从舒身上取出几根长针,是为了维持这半日的清醒。

    今日的事让他明白,舒有的是办法让他“放心”。舒只打出十环给人看。倘若今天他不出现,也许还蒙在无伤大雅的鼓里,以为一切都好。

    倘若他不出现。

    另一边,舒的状态稳定下来。他并不害怕这些闪烁的器。曾经在他最孤独、封闭的时间里,器就是他最信赖的朋友。进入放射室之前,舒还短暂地醒来了一次,抽出力气安慰忧忧,“哥哥,没什么事。你休息会儿吧。”

    舒的面容平和,笑容仿佛透明。此时他看起来和忧忧无尽相似,甚至比哥哥还要镇静。忧忧想起他们之前那一通电话。舒是何其明察的人,定然是发觉了什么。才会特意劝他休息。

    忧忧坐在等待席。普通门诊早已结束,医院大厅暗了大半,隔壁廊桥连接的住院科还亮着一些灯光。

    朦胧中,他真的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

    他梦到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长着舒的样貌。但举投足之间,依稀有忧忧的影子。

    青年舒似乎刚从学校毕业,穿衬衫和西裤。他的头发剪短了一些,露出雾霭似的眼睛,一种温和的拒绝。非常吸引人。

    单人公寓中,青年舒打了一通电话。他,“哥哥,我已经找到住处,地段价格都合适。今天要面试一个竞争激烈的职位。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如果太晚了,就不要等我。你们先吃。”

    忧忧看着,竟嫉妒起梦里青年舒的哥哥来。梦里一切安逸平淡,但他们无话不谈。这是现在他和弟弟做不到的。

    他们总在黑暗中相互试探。

    青年舒挂断电话,套上外衣,出了门才想起忘记提包,又回来取。显然他还没有十分适应现在全幅装扮的自己,但勇气总是会给胆怯打气并行的。何况舒从来就是个天才。他很懂得在自己的领域发亮。

    忧忧的视角尾随这舒,进入一栋高档写字楼。

    舒报出预约号,安保前台才引他进了电梯。

    梦开始光怪陆离。这样高档的写字楼里,竟然藏着一家血淋淋的肉铺。

    舒却仿佛司空见惯了。肉铺有几个不同的入口,有人站在进去,也有躺着进去的。大部分都穿着工装,可每个柜台前,都挂着锃亮带血的尖刀。

    舒犹豫了一下,跟随别人从站着的入口进去。他走到柜台前,像别人一样撸起袖子。

    那袖子下面的臂竟然只剩下一半肉,割得深已见骨,但不知为何没有流血。形形色色的人们并排坐着,一声不吭,任凭割肉。

    墙上的时钟走得比平常慢。窗口的标题不写“卖”也不写“割”,只写什么贡献,什么福报。大字镶金,非常耀眼。

    业务员看了一眼,沿着筋膜往下削肉,嫌弃地,“你生长太慢,还不及割的。”

    舒的确不如别人强壮,恢复也慢。“能割多少,割多少吧。”他带着歉意地笑。

    “不行不行。”业务员直摇头。“你不适合这个行当,做不了多久。看你样子是读书的,不如去其他部门试试。”

    舒依言,向旁边看去。

    有正在染心肝的,将心肝掏出来,从血色染成黑色,再放回去。染和被染的人都面带喜色。“总,发财要记得我啊!”“一定一定!”

    舒皱眉。“这个不行。我做不来。”

    “知道你们读书的,就是挑挑拣拣。你去脑子那边看看。很多你这样的,会去那里。”

    忧忧看着这个梦境,逐渐感到窒息。但他和青年舒之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玻璃,只能观看。

    舒于是走到另一个窗口。这个窗口更整洁,来往人穿得更体面,更年轻快活,但依然弥漫着血腥气。

    这边的业务员将来者的大脑取出,切下一片泡在液体里。那液体似乎是什么饮料,泡够一定时间就变了颜色,再把脑子如数拼回去,仿佛无损。业务员取走浸泡过的溶液,装瓶封好。

    也有混合的溶液,脑和肝的切片一起浸泡。

    “最近流行这种,你要不要也加点肝?”

    这不见血,看起来文明很多。舒有些迟疑,但还是递交了申请。

    “第一次来吗?我们要给你做个监测,给你定档。”

    于是他们给舒带来一个电子头盔一样的东西,再让舒答了一些问题。舒或许答得还不错,渐渐镇定下来。

    但舒的测试结果似乎并不简单。解析人员讨论了一会儿,从后台迎来另一个人。

    那人身量很高,气势不一般。他戴着细金边的单框眼镜,冰蓝的眼睛,看起来斯文,但是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优容,忧忧再熟悉不过。

    舒还呆呆地,看不出来了个大人物。毕竟他哥哥也是个毫不逊色的人物。而且舒只读的懂数字,读不懂人。

    忧忧警铃大作。魔鬼最擅长认出魔鬼。哪怕是梦境,他拍打起面前的玻璃来,但没有任何声音。

    舒密密麻麻的测试结果,引起了眼镜男子的些许兴味。

    “你是第一次来?之前有没有去过别家?”

    舒摇头。

    “之前有没有做过测试?你知道自己的情况吗?”

    “没有。”舒回忆。“但我大约知道一些。”

    男子没有追问。其他业务员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但这男子似乎觉得,舒的回答都情有可原。

    “我合适吗?”舒开始看表。时间正飞快地流逝。“那种切片浸泡的?”

    业务员们发出了笑声,为这个新人的直白。但他们都没有回答,直到眼镜男子发话。

    “你当然可以,但我不建议。”男子在他面前,双交叉。“分期虽然短期收益快,但后期提升空间很。尤其你的情况,并不稳定。我想你是知道的。”

    舒知道进入谈判环节了。“我知道。难道,还有更适合我的种类?”

    “是的。”男子露出冰花样的笑,指着另一个入口抬进来的人们。他们正在被开颅,取出整个脑子,然后随便换成棉絮之类的东西填充回去。神奇的是这样人也没有受到影响,依然可以对话走路,看起来和普通人无异。

    “我建议你整取。”男子的眼镜一片反光。“你是个特殊案例,分期发挥不出全部长处,可惜了。对你而言,整取的收益也更好。”

    舒却越看越心生疑窦。“整取?那我如何过活?”

    男子前倾,贴近他话。“我看过你的申请表,你不是一个人住么?放心,人类非常粗糙,一般人不会发现的。而且整取以后,你可以留在这里,加入他们。”男子指着那些持刀的业务员。“相信你能很快适应。”

    四周的刀刃没有声响。要么切割,要么被切。

    “真的?”

    “当真。”男子满不在乎地摊,却命人拿来另一套形状奇怪的听诊器。“就在不在这里,其他家也差不多。恐怕收益还不及我这里。”

    男子拿着那个奇怪的听诊器,继续在舒的前额和胸前探听。不知他听到了什么,发出一声长足叹息,眼镜片闪着妖异的光芒。最后他干脆放弃了听诊器,急切地上了,隔着薄薄的衬衣,反复摩挲起舒心口的位置。

    忧忧看得怒不可遏。

    隔着玻璃,他高声咆哮起来。他知道这个魔鬼在寻找什么,满意什么。魔鬼最爱这种坚硬、晶莹的心。美丽透明,连碎片都尖锐锋利,伤人伤己。他们要诱惑他们出卖掉灵魂最宝贵的部分,然后将其粉碎成尘,敷涂在魔鬼不见天日的肌肤上,相互攀比炫耀。

    他再清楚不过。

    舒讨厌人的触碰,他下意识退了一步。

    然而周边的业务员却由不得他退却,无需指示地纷纷亮出刀锋。显然他不同意,就要强抢。

    舒知道自己没有选择,重新坐下,迂回道,“非要整取不可?可否给我留下海马体?”

    金边眼镜的男子仿佛没看见属下摆出吓人的刀锋,依然摆出和善友好的姿态,“不,整取的协议一点也不能少。”

    舒叹气。“那我可否明天再来签协议?今天还有点事。”

    “这倒可以。”男子知道大局已定,还不忘釜底抽薪。“这份协议你拿回去看。有任何问题直接问我。你运气好,我今天恰好来了。这样识货的好价,也不是天天有。”

    舒接过协议草稿,翻看了几页。

    “整取脑补的收益时间,是十五年?”

    “没错。”男子冰蓝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给他估价。“如果你愿意押上心肝,还能更多些年。我很慷慨。”

    舒却合上协议。“不必了。十五年,对我来有些多余。五年可能都多了。”舒平淡的着很可怕的话。连对面男子听了,都忍不住挑眉。

    “所以受益人方面,可不可以多写一个名字?”舒又问。

    “最好是直系亲属。其他操作有些繁琐。”

    “那是我的兄弟。”舒保证道。“我们没有父母亲戚。整取以后,我也不会有配偶子女。他将是唯一的继承人。我想给他留些东西我欠他太多了。”

    所有的时钟仿佛发了疯,突然当当地敲响。舒看了一眼表,匆匆提着包,站起来。

    “抱歉,我今晚有急事,我必须走了”

    这原本是忧忧生日宴的时间。

    忧忧追了上去。舒在他面前奔跑着,一边打着电话。

    “哥哥,‘面试’很顺利”

    大脑整体剥取授权的协议,如白花一般散落,飞旋。

    “我结束了,这就来找你。你等等我。等等我”

    忧忧只觉得毛骨悚然,遍体生寒。他曾羡慕过这个梦境中舒的哥哥,最后发现,原来不过是一样。

    原来不过是一样。

    十五年,五年,舒到底知道了什么,非要来见他?什么“以后再来百倍地弥补”?他们到底还有多久时间?

    奔跑中的青年舒身形越来越,越来越像少年的背影。忧忧无论如何都追不上。

    只听舒的声音带了哭腔。“明天?不不,就这一次,我也想来我知道。我都知道。让我看一眼吧,我来看一眼就走,一定不给你添麻烦”

    梦境碎成彩色的玻璃碎片,将忧忧拦住。舒的背影越来越,越来越远。只剩下一个提包。

    提包在忧忧面前敞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那一套侍应生制服。

    “难道你忘了,我们是兄弟啊那是你的生日,”舒呐喊。“同时也是,我的生日啊!”

    忧忧陡然从长椅上惊醒。

    放射科的指示灯熄灭。护士将扶着舒走出来。他们一定想象不出,成熟挺拔的忧忧,和学生样的舒,本是一对异卵双胞胎。

    他们同时孕育于一个母体,一先一后地来到这世上。

    忧忧强健喜人,而舒生下来便有残缺,一度呼吸暂停。他才降生,就被母亲和命运抛弃。

    因此一向受到偏爱的忧忧,只得到“忧”的名字,而“舒”被赋予了那个早夭的婴儿,愿他就此安稳长眠。这是弟弟一生中唯一一次,得到甚于他哥哥的祝愿。

    因为他方生而死。

    但是舒并没有被处理掉。先来一步的哥哥,始终紧攥着弟弟的不放。仿佛他有特殊的预感,不相信这个唯一的亲人尚未睁眼,就已经离世。

    护士用了许多办法,也无法把这对婴儿分开。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被哥哥抓疼了,人们听到弟弟发出第一声细弱的哭声。

    他们是魔鬼的孩子,却有着天使的奇迹。

    这事迹一度非常出名,为他们带来了第一个好心家庭的收养。

    所以舒并非只是凑热闹,来扎堆给他祝寿。这是他们共同的生日。舒是想与他一起,庆祝他们一同来到世上的时刻。哪怕他来得迟,来得不够声势,只能在不起眼的角落走过。

    “我们是兄弟,血脉相连,理应共享任何事物,甚至生命。”忧忧总是这样讲。却来不及停下来,看看舒究竟在看什么。

    总是,来不及。

    ***

    舒谢过护士,坐到忧忧身边,等待新一轮化验的结果。

    忧忧的脸色一定不太好看。舒恢复了些许体力,靠着他与他话。

    “哥哥,不用担心。”舒去握着他的。舒的上,至今还留有当初出生时,忧忧用力握住的指痕,仿佛奇迹能再一次生效。“答应我,不论结果如何,不要担心。”

    舒已经放弃服他。只要他承诺。

    “你还有很多朋友,和很多敌人。他们都爱你或恨你。”舒着多年前,忧忧安慰他的话。神奇的是他全部记得。而忧忧当时竟然以为他听不懂。

    “忧哥哥,你过,爱恨越丰富,人越快乐。”

    久违的、封存的称呼。孩子气的“忧哥哥”。只令忧忧冰冷残酷的心更加下坠。

    不是的。不是过去那个全身心信赖、依赖他的舒回来了。而是所有的影子,舒,清爽的男孩,学生样的少年,和刚毕业的青年,从到大,一齐来立正,毕业列队了。

    是舒知道注定自己要走,喊他们挨个过来,给他朗诵遗言呢。

    死亡不会在今天降临,但舒已经看到了某种预兆。他是一个天才,恐怕比那些医生都懂得自己的状况。

    忧忧一个字都不想听。

    他拢起长发,让舒在自己肩上靠得舒服些。化验区熄了灯。每日第一波门诊还没有开放。偶尔从住院区传来零星的梦中低吟。护士离开之后,整片走廊只有他们相互依偎的两人。

    舒或许是累了,缓缓合上眼。

    “哥哥在这里。不论如何,”忧忧对他。“哥哥一定会想办法的。”

    “我相信。”舒在他耳边呢喃童年的承诺。“哥哥从来不会放弃。可是我可是我不像哥哥那样”

    是他的光芒和阴影,牢牢勒住本来也是天才的少年。如今他就快要解脱了,只有容恕平和。

    忧忧轻抚弟弟的脸颊。“我们是兄弟,血脉连心。这世上,没有谁比我们更懂得彼此。我能做到的,你也能。答应我。”忧忧不断与他话。“如果我没有放弃,你也不能放弃。”

    “好。”舒无奈。他总是无法拒绝忧忧。“如果你不放弃,我也不会放弃。”

    他们暗自下定了决心。

    命运从此开始摆动。却没有想到,同一句誓言,摆向了完全不同的两极。一如他们倒影般的名字,总是隔着一道生死,遥遥相望。

    忧忧可以爱所有人,唯独没有对舒过。

    因为他想要的,想给予的,比单纯的爱恨更多。比舒的理解和舒对他的感情更深。

    那些真正疯狂的想法,他无法宣之于口。梦境里的恶魔只懂得售卖人心。可舒不会交付自己的心。忧忧冷笑。最后舒还是会把驱壳留给我。这也不错。

    舒望着他微笑的时候,永远不会知道,忧忧想要饮尽他血液,敲骨吸髓,趁着脏器和肌肉还温热柔嫩的时候,一口口吞噬下去。这样,他们就永永远远地结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分离。谁也不会孤独,谁也不会痛苦。

    他知道自己只可能被舒杀死。他们只可能被对方杀死。

    他很期待这种死,觉得很浪漫。只是他没有把握,舒能否像自己这样,把死后的哥哥啃食干净。他知道舒很坚强,比他独立,就算离开了他也能独自生活。可那样怎么行呢?他怎么能让舒孤零零地,一个人?

    “我先你一步,来到这世上。”长发的美青年无限温柔,诉诅咒一般的言语。“离开定要一起。届时整个世界,都要为我们送行。”

    舒没有回应。他或许真的累了,如往常一般入眠。

    “是你纵容我的。”忧忧转过脸。马上第一缕晨曦就要拂过少年的脸颊。忧忧不甘心被抢先。他的嘴唇轻贴在舒额头,一点点游移,寻索他的眉骨。

    “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阻止我。可是你没有。你只是看着。每一次我作恶你都知道。可你什么都不。看着我堕落,却只叫我休息。是你把我纵容成了现在的样子。你把我宠坏了。”他贴着少年的耳廓,感受温热的血管和脉搏,送出甜蜜窒息的控告:

    “你教我永不知足。”

    他在控诉。这一生他从来无需控诉。控诉是对缺乏事物的追索。但他这一直无所谓拥有,也无所谓缺乏。若是想要,就去掠夺,扭曲,再毁灭。这种事他做得轻松惬意。

    所以他无需控诉,除了对着舒。这世上没有人比他们更懂得彼此。可以将一切爱恨,原罪和伪善,生死,都与之分享,都要见证。他们一起被告,一起受害,一起宣判。世人不会懂得。世人怎么会懂得?他们是兄弟,血脉连心。

    “我们永不分离。”

    神话中睡神与死神是一对孪生兄弟,同居黑暗。睡是死的缠绵,死是睡的瞬间。

    轻纱似的阳光斜照,幽暗长椅绵延。青年与少年仿佛坐在教堂弥撒的第一排。同样是接待生命和永别的地方。消毒水味的圣烟缭绕,器和病人的苦吟交织成管风琴。马上,就要降临白袍神父的宣告。

    阿门。

    可少年等不及。他总是等不及,已经靠着肩头沉沉睡去。

    睡得不熟,却如死一般香甜。

    我也不知道一篇bg里为什么会有bl骨科番外jj总是审完不给我放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