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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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突尼斯到威尼斯的浩瀚无垠的大海上,一座岛像一块孤岩那样立在海面上。轻快而华丽的舟穿过波涛,停在岛的沙滩上,一位衣饰华美、容貌?i丽的女郎跨过船沿,走到木板搭起的码头上。她注意到脚下的木料是崭新的,明这临时的码头完工也只在这几天而已,但其做工却十分整洁精美。

    “伯爵往日并不用这处码头吗?”她向身边的水手问。

    “这是为了迎接您和海黛姐而设的。”水手回答道。

    “这真是劳烦了。”柯洛娜轻声答道。

    水手带着她在海边的沙滩上行走,显然居住在岛上的人已经在杂草荒树中开辟出了一条清洁而隐蔽的道。道走到一半,基督山伯爵从另一端迎上前来。“埃弗瑞蒙德姐。”他着,向她行礼致意,柯洛娜回了一礼。

    “请您原谅我的失礼。”伯爵脸上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道,“竟让您的软底缎鞋踏在岛屿的沙砾上,而非踏在羊毛地毯铺就的地板上。尽管看起来您哪怕踏在荒岛之上,仍旧镇定如法兰西的王后。”

    “如果我和王后有任何相似,阁下,那就是我眼下的处境:我知道我身处一个需要我在这儿的场合,却不明白我究竟应该做什么。”

    她用一个委婉的动作拒绝了伯爵扶她的手,只是走在他身边。伯爵并未勉强。“关于这点,或许我要向您道歉。”他微笑着,“您实在是个很难受到惊吓的人,不是吗?而不巧我性格中又有这样一种戏剧化的成分,坦白,我在巴黎的一切举止仿佛从没有让您感到过意外,反倒是您的洞察力震撼了我。在离开巴黎之前,我不免想要尝试扳回一城。不过,看起来我的尝试迄今为止还不怎么成功――您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孤身一人来到了大海中央这座的岛屿,看起来却仿佛没有丝毫的不安。我要,这是大多数骑士都很难做到的。”

    “那只能怪您给我留下的印象过于高尚和正直了――我相信,不论您对我怀抱的是善意还是恶意,您至少是位绅士,也就是,我总不会遇到比死亡更糟糕的结局。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大部分人会觉得死亡已经是足够糟糕的结局了。”伯爵。

    柯洛娜一笑:“您和我恐怕都不能算大部分人。”

    伯爵引她走进一个岩洞。从这儿开始,沙砾和岩石都退却了,只剩下奢华和富丽。他们脚下铺着绵软厚重的刺绣织锦地毯,岩洞里面点燃着华美的水晶灯,桌上摆放着水果和美酒,插在四周的玫瑰和紫堇花散发出幽幽的花香。伯爵为她拉开座椅,自己坐在她的对面。

    “看得出来,先前与马西米兰的会面应当让您心情十分愉快。”柯洛娜,“我在这儿一个时里看见的您的笑容多过您在巴黎一个月的笑容。”

    “这一半要归功于您的提醒。”伯爵,“尽管维尔福先生是我的仇人,但我要,万幸您提醒我救了瓦朗蒂娜姐一命。”

    “这么,他们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柯洛娜,“感谢上帝。”

    那之后他们安静了片刻,伯爵透过灯火量着她,柯洛娜坦然地任他观瞻。“我以为,您至少会问一问我带您到这里来的目的。”伯爵。

    “我算静观其变。您最终会向我揭示的,是吗?”

    “事实上,在外面我就已经了,我期望在离开巴黎之前扳回一城,来洗雪我那耻辱的暴露。”伯爵温和地,“我恐怕这难免涉及到一些冒犯到您的话题,但,请原谅,是您先用类似的话题这样对待我的。”

    “这很公平,而且,我还得到了这样奢侈的招待。您想聊什么呢?”

    “您方才提到了莫雷尔先生与瓦朗蒂娜姐终成眷属的事情。您介意分享您自己的爱人吗?”

    柯洛娜的脸色只微微地变了变,但她很快微笑起来,带着坦然的怀念与眷恋。“我相信您已经调查得很清楚,那么,我也并没有什么不能的。”她,“我的爱人名叫安灼拉,是位革命者。他后来在一八三二年革命中失踪,不知下落。这也是我这些年来始终没有结婚的原因:一个人如果已经拥抱过太阳的光芒,是不会再为烛火而心动的。”

    “您‘失踪’,而非‘死亡’。”伯爵,“那也就是,您的爱人或许仍在人世。难道这个理由不足以让您留恋人世吗?”

    “阁下,我不怕死,和我不想活,是两回事情。”柯洛娜答道,“我留恋人世。我留恋我的亲人、我的学生,我的朋友们。但我早在一八三二年就作好了为革命殉身的准备,那之后的年月,每一天都算是我借来的,倘若这个期限到了,我也不会觉得太过可惜。”

    “您和马西米兰实在是两个全然的极端。”伯爵,“他在求死的时候是那么坚定,而在得到恋人之后对生命又是那么充满热情。您呢,您好像生也好、死也好,全都不怎么在乎。”

    “我是个无趣的人。”

    “没有人生来是这样无趣的人。”伯爵,“我生来也不是。”

    这话让柯洛娜沉默片刻。他们隔着放满水果和鲜花的餐桌对视着,有那么一瞬间好像越过这人间极致的富丽,两个灰暗的灵魂触碰到彼此的痛苦。“那么,我诚挚地祝愿您有一天能够再次从生命中找到乐趣。”柯洛娜。

    “您呢?”

    “我生命中一直都有乐趣,譬如绘画。”

    “但那难道无法抵消您失去爱人的痛苦吗?”

    柯洛娜笑了:“您猜错了。我并不是因为失去爱人而痛苦。至少,那不是使我最痛苦的部分。”

    “那么,倘若您恕我冒昧地提问――您的痛苦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柯洛娜诚挚地,“也许是生在这个时代。”

    “您期望生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

    “一个我不需要仰望他的时代。”

    “您这就让我困惑了。”伯爵,“以您的财富、您的成就,似乎并不需要仰望您的那位爱人。难道您不是和他共同起义、并肩战斗吗?难道那天夜里不是您将红旗插在了街垒上吗?难道在巴黎的工人里问起他们爱戴的人,出的‘安灼拉’会比您的名字多吗?”

    “您实在是神通广大、消息灵通。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阁下。”

    她的眼睛望着对面锦缎装饰的墙壁,又像是穿过它望向远方。“我是个离经叛道的人,伯爵。倘若我生为一个男人,我会希望成为安灼拉那样的人,至少也会是公白飞那样的人――不用我介绍了,我想您肯定已经了解过公白飞是谁,不是吗?――我会读中学、读大学,会组织学生运动,会投身革命。我也许会成为一个革命画家,如果死了,就在街垒上牺牲;如果活下来,就到英国或意大利去避难。可是,您看,我毕竟不是个男人。这些都是渴望、都是空想。您让我谈谈安灼拉,不是吗?那么我可以告诉您,安灼拉是我的梦,是我求而不得的理想。这世上至少有人成就了这样的人生,尽管不是我。”

    伯爵挑了挑眉:“很难想象您会出这样愤世嫉俗的话。”

    “我私底下也许比您想象的激烈很多呢。”

    “我可以想见。一个像您一样,爬到街垒的顶端去冒着枪炮插红旗的女士……”

    伯爵摇了摇头:“我知道也许很多人会觉得我神秘。但我诚实地对您,我认为您也是个同样神秘的人。我调查得越多,越觉得看不透您。一位在社交场上八面玲珑的女士,一名敢于亲手拿枪杀人的革命者,一位救活了巴黎无数女工的慈善家,哪一面才是真正的您?您当年有战斗至死的胆量和激情,为什么如今竟甘于不作任何反抗,听凭我的安排?”

    “与其我是放任您的安排,倒不如,我是凭借对您的信心下一场豪赌。”柯洛娜答道,“如同我过的,我相信您不会带给我太糟糕的结果。另一方面,凭借我的力量,要同您敌对,也是不明智的。”

    “我相信后者才是重点吧?”

    柯洛娜礼貌地笑了一笑。

    “不过,我也感谢您今天的坦诚。”伯爵,他站起身来,用一只悬在他的金链上的钥匙开一只碗柜,从碗柜里取出一只雕镶得很精致的银质箱子,箱子的四个角雕镂着四个仰面弯着身子的女人,象征着要飞上天堂去的天使。他把这只银箱放在桌子上,然后开箱子,取出一只的金匣,一按暗纽,匣盖便自动开启了。匣里装着一种稠腻的胶冻,因为匣上装饰着金子、翡翠、红宝石和蓝宝石,映得匣里五彩缤纷,所以看不清这种胶冻的颜色。

    “您接受我的一切安排,那么,这就是我的安排。”伯爵,用一只镀金的银匙舀了一勺这浓稠的液体,递给柯洛娜,柯洛娜接过来,才看清楚它是淡绿色的,“正如我所,凭借我那戏剧化的性格起誓,一定要在离开巴黎前让您吃惊一次不可。请。”

    柯洛娜坦然地服下了那带着一丝甜味的神秘液体。渐渐地,她感到屋里的光线变暗了,身体也开始发软,她的头脑一阵昏沉,感到身体无力,又感到仿佛飘在云端一般轻盈。她不由向后靠在座椅背上,露出一丝安然的微笑。朦朦胧胧中,她仿佛感到伯爵站起了身子,那双深邃的眼睛像是会发光一样,很感兴趣地望着她。

    “您有抗药性,埃弗瑞蒙德姐。您身上的意外真是层出不穷。”

    “我受过重伤,在街垒战斗的时候。”柯洛娜微微笑着,她感到一种奇怪的欢悦,好像世上的一切都隔着一层磨砂玻璃,而她自己游离于世外,不受任何事情所扰――这种感觉放到旁人身上会被描述为醉酒,但她自己平生从未醉过,因此并不知道这一点,“那时我重伤濒死,医生为了救我活转,给我下了大剂量的猛药。”

    “啊,我竟忘了这一点。”伯爵自言自语地道,声音像云雾一样缭绕在她的耳边,忽远忽近。

    “我来这儿之前,曾想象过很多种可能发生的事情,其中甚至包括您要将我灭口。”她笑着,用那种醉醺醺的声音,“现在看起来您让我服下的并不是毒药,实话,我竟然有点儿失望呢。”

    “您怎么会这样想呢?”

    “最好的保密者是死人,这是常识。至少,这是我这些年来学到的常识。”柯洛娜轻快地回答道。

    “您会认为这样的事情是常识,这可真让我吃惊。我以为以您的经历来,您本该认为这样的手段是可耻而卑劣、不可接受的。”

    “如果您六七年前问我这件事,我确实会觉得不可接受。可是现在呢,伯爵,您知道我这些年来做的是什么事情。”柯洛娜,“在现在这个时代,我所做的尚且可以被温和地称呼为收集情报;若是到战时,我这种人就叫做间谍。我见到了太多恶行。白绣球插进红墨水瓶里会变成红色,被毒液浇灌的花朵是结不出纯洁无辜的果实的。”

    “那么,您自己做过这种事情吗?”基督山伯爵在扭曲的雾气背后问道。

    “没有。或者我该,我还没有。但您知道,人的底线是一步步失去的。做过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情,就会做第二件、第三件,越来越坏,无可挽回。侥幸的是,我在此之前明白了这个道理。”

    “这么,您现在守着的底线在哪儿呢?”

    “我的底线是安灼拉。”柯洛娜怀念地微笑起来,“我想总有一日我会和他重逢,在人世也好、在坟墓中也好。每当我遇到举棋不定的事情,我就想一想,日后相逢,他还认得出这样的我吗?这么一想,我就知道了该怎么做。水手在航向未知的海域时不是会凭借星座指引方向吗?他就是我的北极星。”

    “倘若我,您还有机会同他见面呢?”伯爵问道。

    “啊,我知道他也许还活着。但是别对我这话吧,阁下,别提醒我这件事!”

    “为什么?”伯爵问,伴随着他的话语,周围的光线更加昏暗起来,她四周的黑雾合拢了,好像渐渐地要将她从云端拉入地底,周围传来一股奇异的、她从没闻到过的香气。“难道心怀希望不是一件好事吗?”

    柯洛娜笑出声来。那轻飘飘的欢悦随着药性的增强而渐渐消失了,留在她心底的是一种深沉的悲伤。“希望!不,希望比绝望还要糟糕。绝望只会让人麻木,希望却令人痛苦。如果我没有过希望,我这些年的日子会好过得多。可是希望让我对眼下的生活不感到满足,却又不知道未来的光明在哪里,甚至不知道是否会有这样一个能够重逢的未来!阁下,不要向我夸耀希望:世上再没有比虚无缥缈的希望更苦痛的命运。”

    “但痛苦也证明了您还活在这世上,不是吗?”

    “是啊。”柯洛娜回答道,“您看看您,再看看我。我时候曾经惊异于那些贵族夫人们为何还会对人有恶念,可现在我知道了,像我们这样衣食富足、生活无忧的人也会有痛苦。这人世间难道便没有任何人逃得过痛苦吗?”

    “大概没有。但如果没有悲伤,又怎么知道欢乐的可贵呢?”

    “或许您得对。”柯洛娜模糊地。她没有再话,任由周围越来越浓的香气裹挟着她进入了沉眠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