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红拂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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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口之人是梁振,目前对外宣称吃老婆本儿的白脸,实则是党内力行社要员。这桌上,光特务就坐了俩。

    要力行社,实则有一段渊源。

    当年“九一八”事变后,国民政府和蒋中正效仿墨索里尼的“黑衫党”,在黄埔军人“十三太保”的策划下,组织了一个以军人为主体的复兴社。

    再后来,一九三二年又在复兴社内设核心组织力行社,设有一个专门进行谍报活动的特务处。

    贺琛赢了一局,梁振骂骂咧咧抓了把筹码给他,接着:“东亚共荣圈,得他妈真好听。李师座也不怕惹一身腥。”

    贺琛对此鄙夷不屑,但也并没有表现出格外的厌恶:“如今国内外忧患四起,为自个儿算的,消极对日的,再与他党斗个你死我活。耗得起个屁。”

    之前帮冷佩玖开脱的上家,龚力安——另一名特务人员,挥挥手让怀里的女人都下去。麻将桌边只留他们四人,龚力安叼着烟,意味不明地朝贺琛身后的冷佩玖抬抬下巴。

    女人们自己组了一桌,很懂事地跑一边闲聊八卦去。唯剩冷佩玖,此时独一人坐在沙发上,能将牌桌上的私语听个透彻。

    贺琛回头看了一眼,冷佩玖闭着眼睛,单手在膝盖上拍板,嘴里唱念着戏曲——全然不顾他人如何。

    贺琛回过头,将烟灰抖落,给龚力安示意:“无妨,你继续。”

    三人挑眉,互相交换一个眼色。梁振压低声音道:“起剿共一事,自去年他们反围剿失败,有消息被迫远走了。”

    “这个事儿如今还算秘密?”

    “是不算,但是知不知道,从两年前开始,北平有个大动作,故宫不是关了么,文物要南迁,上头也对这件事颇为看重。”

    两年前,山海关失陷。贺琛身居前线,不知北平搞出来的大动作。他示意梁振继续,后者想了想,道:“但这事儿吧,上升到国家。是为一个国家的传承,不为哪个党派。哎,我这话你们可别传出去,兄弟的身家可是在你们这张嘴上。”

    “当时舆论汹汹,故宫门前□□闹事的,那阵仗!反对的声音太多。处理办法也各不相同,北伐大将李左翔知道不?要求拍卖其物,购置飞机。那些个文人,什么胡适鲁迅也反对南迁。马彦祥更厉害,用报纸跟他爹隔空喊话!”

    龚力安一听来了兴趣:“哦?怎么个厉害法?”

    梁振八卦到兴头上,:“要抵抗,先从具有牺牲古物的决心做起!”

    “嗬!”龚力安一手夹烟,一手摸牌,笑得浑身发抖,“牺牲!这些个文人,没摸过一次枪杆子,没杀过一个敌,嚷嚷牺牲倒是比我们还有一套。”

    “还嘴碎没完了?”贺琛斜了他们一眼。

    梁振和龚力安不怕他,当年在军校做同学时,就这几人能摸清他的毛发该往哪边顺。

    “人心惶惶的时候,点笑也没什么不好。”

    贺琛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白荣鹤,发话了。

    他一发话,梁龚二人就安静下来。不为其他,这白荣鹤的背景较深,盘根错节,别看平时做人低调,真要有什么动作,贺琛都得给几分面子。

    而白荣鹤对外挂的名头,就是戏剧家,作家,拽文的那一类,是龚力安的文人。

    贺琛对文斗武斗没多大看法,军人用一杆枪,文人拿一支笔。这个年代,只要不是叛徒,谁都可以用铮铮铁骨,写自己的家国抱负。

    文人是思想的引领者,舆论的制造者。他们洋洋洒洒几千字,能在报纸上翻出腥风血雨,这与战场上的士兵将领无任何不同。

    人生于世,各司其职。有人天生是将才,有人注定做文豪,有人必定平凡,亦有人大富大贵。

    每个人的角色从一开始就注定,同时注定的还有结局。

    贺琛想,文人会名垂千古,而将领最好的归宿,就是青山埋忠骨。

    每每思及此事,便不会有要将谁留在身边的算。耽误别人做什么,无论是良家妇女也好,乖顺漂亮的男孩也好。

    等他哪天上了前线,一生能给别人留下什么?

    痛苦的回忆,还是无尽的想念。无论哪一种,贺琛都不愿意看到。

    白荣鹤吃一张牌,单手撑着下巴:“如今这上海,歌舞升平,哪里有丁点战乱的样子。”

    “是不容易,”梁振跟着台阶下,“所以我们不都跑这儿来躲清静嘛。”

    “躲得到何时,消息不是天津的周军长接待了日方人员?”龚力安不置可否,凉凉地抽着烟,吞云吐雾,“再刚才那个话题,文物南迁,日本人在报纸上怎么的?嗯?”

    “‘此等宝物,由中国国家或民族保管,最为妥当,诚为当然之事。然现处政局混沌状态中,由最近之日本民族代为致力,以尽保管责任,盖亦数之自然也’。”

    “妈的!哪儿来的脸!”龚力安狠狠戳灭烟头,面部有些愤怒扭曲,“狼子野心简直昭然若揭!”

    他这一吼,没控制好音量。坐在沙发上的冷佩玖吓得抖了抖,毕竟十七岁的孩子,经见过贺琛的怒火与试探,不曾想其他公子爷看起来斯斯文文,也这般粗鲁。

    贺琛心有灵犀地回头看,一下对上冷佩玖不知所措的眼睛。他皱眉,这孩子不经吓。

    接着贺军长朝龚力安:“声点,是谁不知你爱国怎么了?!”

    龚力安闭上嘴,眼神儿在冷佩玖与贺琛之间个转,笑着转移了话题。

    桌上有力行社二人,自然离不开情报交换。某党谁谁谁叛党了,谁谁谁投日了,近期国党会有什么动作。这些话细听下来,能惊得人后背发凉。

    他们提及的人物,无论是于□□,还是于国党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角色。

    贺琛听了半响,始终保持神色不变。手上的牌一张接一张出去,输或赢都是一把筹码的事儿。

    他没有过多参与讨论,只在最后了一句话:“老子只管仗,这土地上的每一样东西,我们都得守护好了。其他的,老子不管。”

    不管别人斗得死去活来,只要不动到他贺琛头上,太岁不翻脸,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要仗了,那就去。

    最后死也好,活也好,尽人事听天命。与他来,命格刻下了,蝼蚁不撼天。

    牌到凌两点,一屋子玩闹的人都有了困意。年长的老爷太太撑不住,给东道主与贺琛完招呼,坐车回家。

    剩下都是些年轻人,牌也失了乐趣。赢家倒是想继续,输得掉裤子的人,可是不想再来。

    梁振是其中一个,他把牌面推开,喝着白兰地,转头叫来一舞女。女人原先困意潦倒,梁公子一呼喊,相当于金钱在召唤,整个人都精神了。

    女人们再次摇着腰肢攀过来,软香在怀,美人如玉。梁振卷了钞票从舞女胸前的旗袍扣里插进去:“美人儿,给爷几个唱几首?”

    “讨厌嘛,”舞女作势气急败坏,倒是听话,“梁公子想听什么?”

    梁振转头问贺琛:“老贺,听个什么曲儿?”

    舞女离得近,一身浓郁的胭脂味熏得贺琛直皱眉。他把牌一推,彻底不了。冷佩玖还坐在沙发上,乖顺如兔子,话也不。

    贺琛在他身边坐下,木质清香冲散了胭脂,贺军长觉得好受许多。

    “不听,唱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哎,军长,知道你好冷老板那一嗓子。但也不要捧一踩一,姐们唱的是流行,是摩登。你个土匪懂什么?”

    贺琛冷笑:“老子不懂?你他妈脑子进水了?”

    梁振这才装作恍然大悟:“哦对嘛,咱们贺军长也是留过洋的人。当年的钢琴王子,顶前卫顶摩登!”

    冷佩玖诧异地看了贺琛一眼,没想到他还有如此才华!

    “别,真是,”龚力安从牌桌上下来,坐到沙发上,“什么时候有幸听咱们贺军长再弹一曲,那简直——”

    “闭嘴,”贺琛黑着脸断他,“又想试试马鞭子?”

    龚力安起了浑身鸡皮疙瘩,他不由自主想起在北平时,因一情报出了大问题,差点损失贺琛一众亲兵。贺军长要不是念在当年同窗的情分上,早拿鞭子把他个皮开肉绽。

    “得了,你是土匪你是爷。”龚力安挥挥手,“惹不起!”

    梁振和白荣鹤见龚力安吃瘪,忒不厚道地大笑几声。三人围拢过来,梁振:“既然舞女的靡靡之音你不想听,那让冷老板给我们唱一段如何?这屋里冷老板的票友可真是不少。”

    冷佩玖突然被点名,愣了半天,转头看向贺琛,询问他的意思。

    贺琛瞧了这客厅内的众人一圈,最后把眼神落到角落中,一直都在注视冷佩玖的洪厅长身上。

    他问:“你想不想唱?”

    “啊?”

    冷佩玖一惊,原本做好了今晚献艺的准备。如今跟着贺琛,除开万不得已,一切还是要听贺军长的。

    “啊什么啊,想不想唱?”

    冷佩玖眼眶一热:“军长,佩玖……”

    他终还是不出那个拒绝的字,这里不是北平,不是有他一杆疯狂票友的地方。这里是上海,这里的好东西可多了。

    今天出了个冷佩玖,大家喜欢了,兴致好了,把你捧做天仙。明日再出个艳丽女星,比过你冷老板了,大家又换了风头去追捧别人。

    做人,最不能的就是看高自己,该低头时,就不该拿乔。

    贺琛是什么眼力见,他能不懂冷佩玖的心思。

    当即把梁振回绝:“不唱,老子的人,出了戏院,他唱的只有老子能听。”

    梁振不出所料,继续调侃:“哦哟,我们贺军长这占有欲。啧啧,那的敢问冷老板还登台不?你这要是不唱戏了,全上海的票友都得哭死。这可不能成为第二个北平了哇!天天哭,上坟似的!”

    梁振一席话,莫名逗笑了众人。公子姐,舞女仆人,都哄笑起来。一个个笑得抖如筛子,那些金戒指,银手镯,宝石项链,玉佩玛瑙,在室内恢弘的水晶吊灯下璀璨生辉。

    这一切,就好似午夜斑斓的一场梦境。

    冷佩玖看得有些呆,呆了半响,这回倒是积极了:“唱!自然要唱的。三日后丹桂园登台,唱王宝钏全本!”

    “听听!又要抢票了!”白荣鹤很爱听戏,他当年与贺琛走到一块儿,十有八九的成分是因为这共同爱好。

    “不必,”冷佩玖,“佩玖送大家几张票,留上好的位子,恭迎各位。”

    这话,把每人的里子面子都给照顾好了,实在不像冷佩玖能出来的。

    贺琛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滚动喉结喝口酒:“冷老板,怎么这几句话,听来如此机灵,开窍了?”

    贺军长气势压人,伸手揽住冷佩玖的腰身。

    冷佩玖笑着:“军长,又抬举佩玖了。”

    梁振留洋时,在大学双修军事学与心理学,对动作心理学颇有研究。

    此时他眼尖地看到冷佩玖略微不自然地僵直一下,想要躲开,最后似进行了一番心理挣扎,才勉强往贺琛那边靠去。

    梁振皱眉,想起前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的花边新闻。冷佩玖不是爱贺琛爱到死心塌地,一往情深?

    这反应,又为哪般?

    难道是北平传来的新闻出了差错,要知道娱乐性的绯闻,向来不分黑白。不过……

    梁振再看一眼正在贺琛怀里抿着唇微笑的冷佩玖,罢了,别人两口子的事儿,自己瞎参合什么。

    这场聚会,一直持续到凌四点,才有了收尾的势头。屋内烟雾缭绕,如入仙境,与鸦片馆别无一二。女人强撑倦意,终于领了钱,拿了赏,扭着腰臀走了。

    贺琛从沙发上站起来,与梁、白、龚等人过招呼,领着冷佩玖乘车离开。

    天色昏黑,天边隐有一层亮蓝,似乎很快黎明将会到来。空气冷冽清新,车窗大开,吹得两人清醒几分。

    冷佩玖忽然:“军长,佩玖有一请求,不知可否与军长商量商量?”

    贺琛睁开微阖的眼,深不见底的黑瞳如漩涡。盯了他片刻,:“讲。”

    ——

    这边深夜俱乐部刚结束一场颓靡的聚会,那边也将将入睡的连鸣忽觉身上一沉。

    他遽然睁开眼,却是苏穆煜精致的锁骨与大半个胸膛闯入视野。

    连鸣脑仁儿疼,再对上苏穆煜惊喜与迷惑参半的眼睛。

    “苏老板,大半夜不睡,作什么妖?”

    “连少,我好像想起来了。”

    “嗯?”

    “那辆车里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