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红拂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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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琛因这出戏迷了很久。

    听得出个好儿来的票友,也是疯得出奇。梨园行里的老话——“不疯魔不成活”,用在这帮戏迷身上,比安在伶人身上,合适多了。

    当天晚上,贺琛没等冷佩玖卸完妆、换完衣服,就着那一身明黄艳丽的皇后装给撸了回去。

    贺宇临时受命,带人堵在冷佩玖的单间门口,枪杆子一竖,横冲直撞的戏迷们愣是一个都没进去。

    总管事没见过这场合,他不知道在北平,那些资深票友能干出的疯事,可比这个多多了。太太姐公子哥儿们围了一圈,乌泱泱的,劲头还在,大半夜比狗还精神。

    当时有人呼号:“贺军长这是要只手遮天?!还有没有王法了!行动言论自由,军长这算什么意思?!”

    贺琛带走冷佩玖的时候,撂了这么一句话:“老子就是王法!”

    也可见是为了美色,胆大包天。

    相比后台的疯狂,苏穆煜听完戏,二话不抬起屁股就走了。连鸣拿了外套追出去,戏院外霓虹闪烁,好似整个夜不眠的上海,生活才将将开始。

    连鸣叫了几声,苏穆煜低着头往前走。神色沉静,魂魄还没归位。五彩灯光映照在他脸上,睫毛处抖落一阵卷着金粉的落寞。

    世界在前方一分为二,天如泼墨,人世一片纸醉金迷。霓虹闪烁,大厦亮如白昼,豪车穿梭,金蛇似的大街,广告牌的夹缝里,都飘荡着旖旎迷梦。

    这是一个分不清现实与幻境的世界,就像刚才那出戏里,苏穆煜听得痴了,入了境了。真切地摸到了不属于这个时代该有的东西。

    连鸣听不太懂,但艺术欣赏总该是相通的。冷佩玖的唱、做、身段、眼神,那是做不了假的。既然能互通,连鸣多少也听出了点悲情来。可在他的印象中,这明明是一出爱情剧。

    连鸣不懂戏,总归懂苏穆煜。

    苏老板在繁华的街头游走,撞了人也不抬头。连鸣跟在后面帮忙赔礼道歉,还得注意他的脚下别磕着。

    大上海歌舞升平,舞女在门口抽烟,夜场里爵士狂欢。可这一切同刚才冷佩玖给予的幻境来看,简直不值一提。

    苏穆煜走了很久,直到再也看不见丹桂园。他停下来,于泡沫盛世的流光溢彩中回首。

    这个位置,看不到了。

    看不到彩楼,看不到武家坡,看不到倾国的王宝钏,也看不到那个真挚的冷佩玖。

    他的魂儿像是回来了,脸上深深的酸涩已然不见,只是眉中的痛,还有丝丝余痕。

    苏穆煜忽然问:“连鸣,你爱情与责任,如何能两全?”

    “这个问题太宽泛,倒不如,你从冷老板那里听到了什么?”

    连鸣话一向很有技巧,切入核心也比别人更精妙准确。

    苏穆煜沉思片刻,收了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你那王宝钏与薛平贵之间,究竟是爱情多一点,还是道德的束缚、责任的枷锁,更多一点。”

    “世人总把这个故事当□□情典范。为爱苦守十八年,多么的忠贞、坚韧、伟大。可有谁,曾真的问过王宝钏,你究竟苦不苦,在那空白的十八年里,究竟累不累?”

    连鸣知道苏穆煜的戏魂儿还没走,那冷佩玖还真是个人物。不仅唱到人心里,还要把人的魂魄一并勾了去。

    连鸣毫无他法,只能斟酌词句安慰他:“在那个时代,守节,就是德。嫁给一个人,实则嫁给一座牌位。等到死去,又获一牌坊。于家族来,这是荣誉。”

    “是荣誉,也是责任。”

    苏穆煜较起真儿来,可见冷佩玖“害人不浅”。

    “怕是疯了、傻了,才要这样做。你那王宝钏寒窑十八年,上了金銮殿,乍一见美貌年轻的代战公主,换做是冷佩玖,他不得疯了!”

    连鸣想可不是疯了,疯得厉害,还要你们跟着一起疯。但他没搭话,等苏穆煜自顾自发泄一通,就像看一出电影、一本书,结局不尽人意,总要吐槽一番。

    苏穆煜惋惜道:“王宝钏等了十八年,做了十八天的皇后,秘密死亡。你这值不值得。”

    连鸣:“不值得。”

    “不值得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因为忠义。”

    连鸣出这两个字时,苏穆煜忽然愣了一下,电光石火间,猛然想起了一些前因后果。他的魂魄彻底回来了,脑子也清醒了。他彻底从戏词里拔了出来,半响,张张嘴。

    苏穆煜:“原来,他是为了忠义。”

    连鸣搞不懂,苏穆煜也没指明,到底是“他”还是“她”。

    耳边有远处海港上轮船的汽笛狂吼声,振聋发聩。这浑厚沙哑又高亢的声音,直直刺破夜上海颓靡的音乐与笑语。

    这一声,不知惊扰了多少人的旅梦,大都会的节拍却并不因此而扰乱。

    苏穆煜踌躇一会儿,忽然笑开。

    他:“不管是那自以为身骑白马走三关,又放下西凉无人管的薛平贵,还是用十八年苦守,换一莫须有封号的王宝钏,到底,都是为了忠义二字啊。”

    一“忠”,一“义”分开来写。是忠心忠贞,恪守妇德。是仁义侠义,谨守规则。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天这地,其实于男于女,于万事万物是没有任何偏见的。他不失偏颇,管你忠义两全也好,奸邪狡诈也好。

    到了最后,终是要走到自己的人生归途上去。

    哪有什么古来天地知忠义?其实都在人心方寸间啊。

    连鸣攀上苏穆煜的肩,捏了两下,最后从包里拿出烟盒。他给苏老板递过一根:“我不是带坏你啊,抽不抽在你。只是干你这行,总容易心力交瘁。”

    苏穆煜看他几眼,摆摆手:“不抽,不会抽。干我们这行的怎么了,隐姓埋名,投身到维持另一个世界的和平里,我也算是忠义两全了。”

    连鸣知他在自嘲,也没刻意安慰。他:“要不等这趟回去,你就撂担子不干了。我给你介绍个工作,保一辈子衣食无忧,如何?”

    “啧,有这么好的事儿?”

    苏穆煜瞥了他一眼。

    “当然有,”连鸣伸出手,反转指尖,指向自己,“比如,做我的人。”

    苏穆煜闭闭眼,不想看这神经病。

    连鸣继续道:“别忘了,我可是在追你。”

    这话得跟儿戏没两样。

    苏穆煜点点头,转身就走。

    他认真敷衍:“是是是,我知道。”

    连鸣跟上去,见他心情好转,也忍不住笑起来,两人消失在一片绚烂夜色中。

    唯有风,听到了苏老板的最后一声嘀咕——那冷佩玖唱这出戏,是想表达他的什么忠,什么义。

    那时的上海,纵观全中国,宛如一座孤岛。它隔绝了落后,隔绝了战乱,百兽率舞,穷奢极侈。少年人、青年人、老人,男人女人,他们欢笑流泪,他们喝彩舞蹈。

    都市浮浪般的生活,将生活的沉重空虚一并摘取。在声色场所中滚满红尘的灵魂,最终沦为冒充风雅的野鬼。

    什么忠,什么义。在这里,有几人能懂。

    冷佩玖我行我素地唱了,唱完也不管别人懂不懂,但他今晚知道——贺琛懂了。

    贺琛带冷佩玖回了公馆,命仆人放好热水。这期间,冷佩玖要换衣服,贺军长一张脸失魂落魄,硬是粗手干起细活儿,头回帮人更衣。

    冷佩玖的脸红极了,有些难为情,又眷恋贺琛难得的温柔。那人穿着一身严丝合缝、挺拔帅气的军装,为自己这个刚刚“晋封”的皇后更衣。

    两人沉默无话,有些怪异。这进展地实在太快,连话都稍显尴尬。冷佩玖乖乖脱下戏装,只剩一件雪白中衣。

    贺琛从热水盆里浸湿脸巾,再手忙脚乱地帮冷佩玖卸妆。弄了半天,手上的劲儿也没控制好,疼得冷老板龇牙咧嘴,连连叫停。

    贺琛拧眉:“不舒服?”

    冷佩玖不知怎么回答,实话不舒服,就是不领情。舒服了,哪里舒服?良心过不去。他只得:“军长,佩玖自己来,军长这样弄卸不干净。”

    贺琛知道自己大手大脚被嫌弃,一声轻哼,将脸巾递给他:“脸上画这么厚的彩,稀里糊涂的,一团糟!”

    冷佩玖刚用帕子将脸遮住,听到贺琛无厘头一声骂,愣是直接笑出了声儿。他露出一双眼睛,弯成月亮:“军长这话要不得,戏子不上妆,那还怎么唱?难道,要那贵妃虞姬都素着一张脸,去讨君王欢心?”

    贺琛叼了根烟在嘴上,五六不着调:“以后多笑,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冷佩玖:“佩玖应当是常笑的,军长不爱看而已。”

    “老子不爱看你讨欢心的笑,”贺琛,“要真心的笑。”

    冷佩玖忽然闭上嘴,用帕子擦完脸上卸妆的清油。

    两人再次陷入无言的尴尬沉默,过了片刻,冷佩玖才接上话:“军长,那你教教佩玖,教教我吧。”

    贺琛皱起眉,啧一声,问热水放好没有。

    冷佩玖低下头,以为自己又错话了。其实贺琛是怜惜,今晚这出戏后,两人之间有什么在变化,变得很不一样。就像春播洒下一片种子,枝叶慢慢顶开沉重的泥土,迎来天光。

    可两人之间仍旧有重重隔阂,一天没有抛开顾虑地沟通交心,一天就不得心神交汇。他们能从戏曲里看到对方身上的亮光,却无法伸手去抓住。

    贺琛今个儿算是明白了,他迷戏,也终于迷上了冷佩玖这个人。他知道,能唱出这般勾魂入画之情的人,必定不简单。

    而冷佩玖到底独特在哪里?贺琛想知道,他是一刻也等不了了。

    去挖掘,去了解,去剖开冷佩玖年轻稚嫩的外壳,去看到他内里璞玉浑金的东西。

    冷佩玖又是如何想的?他唱了一出《王宝钏》,在“忠义”二字里下足了功夫。他在五花八门的戏词中走过,历经朝代几千年。知音难觅,当投之以木瓜,抱之以琼琚。

    贺琛来了,开始正视他了,可为什么,冷佩玖会生出几缕不出的慌乱来?

    夜里,贺琛穿着衬衫军裤,把冷佩玖剥光,扔进浴缸。

    起初,冷老板认为这是富人们的怪癖好,比如在浴室里做,更刺激人心。不想贺琛真是只给他洗澡,柔软的帕子滑过冷佩玖瘦削的脊背,热气氤氲的室内唯有水声荡漾。

    洗完后,贺琛给他擦干,皱眉抱怨:“太瘦了。”

    冷佩玖不太怕他了,:“那佩玖吃得丰满些,这床上还有您的位置?”

    贺琛抿着唇角,到底没有压住笑意。

    当晚,冷佩玖做好了再次翻云覆雨的准备,决心还挺大。实话,贺琛技术不怎么好,那东西又大得吓人。一晚上次数又多,第二天受罪的还是自己。

    但他只得承受,总不能告诉贺军长:您活不好。

    还想不想活命了?准得吃枪子儿!

    结果,这天贺琛爬上床来,倒是没有要他。冷佩玖犹豫片刻,以为军长暗示自己主动,他坐上贺琛的腿,丝绸睡衣滑倒肩下,撩人的眼神都准备好了。

    贺琛伸出手来,将冷佩玖的衣服给他穿好。接着让他下来,:“今晚不要你,玖,我们话。”

    冷佩玖顿住。原来,在戏院后台里,贺琛叫的那声“玖”,真不是幻觉啊。

    作者有话要:  给大家科普一个“孤岛文学”,估计有些甜心都知道。

    “孤岛”指1937年11月至1942年12月被沦陷区包围的上海租界。1937年11月上海沦陷后,一部分文艺工作者利用上海租界的特殊环境,在日本侵略势力的四面包围中,坚持抗日文学活动,至1941年12月珍珠港事变日军侵入租界止,历时四年零一个月,称之为“孤岛文学”。

    当时的“孤岛文学”的作品丰富,张爱玲、黄裳、苏青等人开始崭露头角。推荐萧红的一本书《生死场》,当时也算震动一时。

    本文截取时间为“1935年到1937”年的上海,鄙人之见,这个时期的上海,已经初现“孤岛”的雏形了。无论是从文化、娱乐、经济等产业来,都显现出与其他地方不对等的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