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红拂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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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佩玖颤颤兢兢要与贺琛商量的事,也不过是回家收拾几件贴身衣裳和首饰。虽明个儿贺军长允诺带他去购置新衣,但身上穿的这件衣物,不仅在地上跪过,在香烟与鸦片中,混着酒味儿浸泡过,若是让他再穿,是个人也穿不下去了。

    贺琛没有拒绝,撇开时不时暴躁上头的脾气来讲,军长对人多是通情达理的。

    吉普车等在冷宅外,冷佩玖如雀儿似的开了车门蹦跶进去。贺琛没有跟着下车,他盯着那人俏丽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嘟囔一句:“兔子年轻,年轻挺好,精神足。”

    贺宇通过后视镜瞥了一眼,:“军长正而立,以后是要彪炳千古的人。感叹什么年不年轻。”

    “你子,”贺琛难得展露笑意,“仗不行,拍马屁倒是一套套的。”

    “哎,您的屁股我可不敢拍。”

    “嘿!”

    贺琛咂摸两圈儿,这子换着法儿来编排他!贺军长伸出手对着贺宇狠狠点了两下,没有追究。

    贺宇这孩子,是自己的部下,也是亲弟弟一样的存在。这些年,贺琛看着他步步成长,其中的满足与欣慰,亦兄亦父。

    两人闲扯间,冷佩玖提了箱子出来。时间将将过去十分钟,看来收拾的东西不多。

    冷老板自己开了门上车,把箱子放在脚边。不如进门时有活力,脑瓜靠在车窗上,眼皮直往下坠,蔫蔫的,困极了。

    贺琛把冷佩玖揽进怀里,大手慢慢揉捏着冷佩玖的肩,一边叫贺宇早点开回贺公馆。

    “累了?”贺琛低头问。

    冷佩玖身上有凉意,出去那么一会儿,就好似困得不成样子。

    他往贺琛怀里钻了钻,:“佩玖往日哪里这样熬过夜,我们唱戏的讲究个作息准。以往啊,佩玖五点起床,跟师父到皇城根下喊嗓,接着再回家吊嗓子,练身段,学唱腔。”

    “到了上海,佩玖也是不曾偷懒片刻。但这都整整两日了,不仅晚起,还未练功。回头佩玖准得在祖师爷面前好好跪着去!”

    贺琛听了个七七八八,明白无论是手艺人还是干其他什么行当,“三天不练手生”这个道理,均为适用。

    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全世界知道。你一开嗓,一作势,熟不熟,生不生,都能给你看个清清楚楚!

    贺琛侧过脸,在冷佩玖柔软的发丝上蹭了一下。白天闹了整日,晚上又通宵牌,精力耗得差不多。

    他:“贺宇,你瞧瞧。这冷老板,是开始责怪我不识好歹了。”

    这哪里有副官插话的份儿,冷佩玖深怕贺琛误会什么,赶紧解释:“军长,您又埋汰我!”

    他眼里的慌张与胆怯泻露无遗,不仅不会掩饰,还真真是个直率坦诚又容易看透的人儿。

    贺琛失笑,同时又不禁皱眉——是不是自己这两天给的下马威太厉害,真把人给吓出个戒心来了。

    实则贺同志反省不到位,压根不知自己的臭脾气会给两人之间带来多深的隔阂。

    而冷佩玖算是明白了,对贺琛就得顺着毛捋。这人是头狮子,浑身上下充满了无法驯服的野性。

    两人的心思各有顾虑,就这么回了贺公馆,一阵洗漱后匆匆睡下。

    这一夜,他们没有再同床共枕。冷佩玖乖乖入住客房,贺琛睡在主卧,像是忘了还有个可以暖被窝的人。

    一觉拉通,过了中午。

    冷佩玖再起床时,阳光穿过白纱窗帘,洒进了室内。他睁开眼,静静看着四柱床上的银钩挂着蕾丝床幔。昨晚太困,没来得及量这个“新居”。此时认认真真瞧一遍,到底是富贵人家,处处透着雅致。

    冷佩玖不再赖床,在套房的洗漱间里整理完毕,又从箱子里拿出整套白色西装。他站在镜子前,未施脂粉的冷老板很有少年郎的俊逸。裁剪适宜、样式新潮的衣服衬得他细腰长腿,精致可人。

    收拾完毕,就该下楼去。也不知贺琛是否起床,在干什么。

    令冷佩玖意外的是,贺琛早已在客厅等候多时。他面前放置一堆文件,手上还拿着钢笔,这样子是工作有一会儿了。

    冷佩玖一露面,所有人的眼光朝他送来。冷老板自诩见过世面,还是头一遭这般不自在。他红了脸,磨磨蹭蹭。

    贺琛沉声:“快点,吃完饭下午出去买衣服。”

    冷佩玖不敢抗命,当即加快了脚步。风卷云残般吃过饭,才发觉贺琛收好了文件,正坐在沙发上,一手夹烟,认认真真看着他。

    冷佩玖饿得有些狠,也没注意吃相,军长投来目光,他才尴尬地坐立不安。

    没想到贺琛只是噗嗤一笑,眯了眯狭长锐利的眼:“你这雀儿,吃饭的模样倒是可爱。”

    冷佩玖有些呆,一时间没听清任何话语。贺琛第一次对他笑,这时他才明白,原来再冷血无情的男人,也有温柔一面。

    贺琛微翘的嘴角,舒展的眉峰,淡淡烟雾中稍显迷离的眼睛。冷佩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如锣鼓开场。

    冷佩玖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他伸手半捂住嘴,似要上场表演的伶人。一颦一笑,皆能入画。

    贺琛定定看着冷佩玖,温柔的阳光从这孩子身后闯进,金辉万丈。贺琛不得不想起多年前,异乡留学的他,只在教堂里看过同样景象。

    教父吟诵,他这是神的降临。

    神临于世,是来救赎的。

    贺琛眼角有点湿,他眨了眨眼,深深记下这个在光辉中笑得纯洁无邪的少年。

    直到多年后,贺琛才明白——冷佩玖不是神,也不是仙。他全凭一副有血有肉的平凡之躯,从尸山血海中,为贺琛凿开了一抹生命?之光。

    这个插曲过去,张叔叫来司机,送他们出门。

    今天贺宇不在,冷佩玖见司机换了人,竟有些不习惯。他在车上正襟危坐,贺琛也没管他是否别扭,就这么一直到了定制衣服的地方。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南京路商圈可谓是时尚地标般的存在。这里各大西服定制店林立两旁,摩登公子,时尚姐穿梭其间。在这里,有一群人对西装有着别样的执着与推崇。

    用老话来——看你这身三件套碎片,就知出自哪家名店之手。

    凡高等洋服店出品,你的名字会用丝线手绣中英二文,缝在内襟左胸袋上沿。什么手巾、衬衫,也都有特制绣名。

    当时那些少爷老爷,很是喜欢这一套。高级面料,新颖造型,做工精致,价格自然也高。标榜他们的身份品味,与众不同。

    什么“七工师傅”“五工师傅”“红帮裁缝”,都是专为上等人服务的。他们剪量熨,无不精。一把尺子,一把剪刀,能赢得无数回头客的叫好。

    贺琛就是这回头客中的一人,他带冷佩玖熟稔地走进一家店。老板正在现熨衬衫,一眼瞧见贺琛,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儿:“贺军长!有失远迎!有什么需要?定制还是成衣?”

    冷佩玖正在一堆面料前眼花缭乱,贺琛指了指他:“定制几套,顺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成衣。”

    老板答应一声,接着拿了尺子过来,量起冷佩玖的三围尺寸。老板一边工作,一边与贺琛讨论时下流行的西装样式。什么罗宋派、英美派、犹太派风格,还讲起哪家名店出了新款皮鞋。

    西装配皮鞋,时髦,英伦范儿。但这也不能乱穿,夏天穿白色,冬季得是麂皮黑皮,到了春秋天,合色等暖色调又十分应景。

    冷佩玖转过来转过去,配合老板,且将他们的对话全数听了进去。没想到贺琛,不仅会钢琴这种新潮的才艺,在时尚与着装上,还有自己的看法。他忍不住又多了几分崇拜。

    实则冷佩玖当真瞧了贺琛,若不是山河破碎,干戈寥落。贺琛作为贺家大少爷,应是留洋在外,过着安定富足、名流的生活。他也会在适当年龄,抱一如花美眷,生一群可爱的孩子,等百年之后世代流传。

    他们的人生,本不该有任何交集。是这场战争,天灾人祸搅乱了命运的齿轮。

    这一天过得极快,最后敲定衣服,买走几套成衣。贺琛又带着冷佩玖去买了几套样式各异的长衫,按贺军长的话来:“老子还是喜欢你穿得古典些,雅致又漂亮,别人学不来。”

    冷佩玖一听,当即要去换身长衫再出门。

    贺琛揽住他:“还折腾什么,买不买戒指了?”

    冷佩玖睁着一双鹿般的眼睛,圆圆的,湿漉漉的。可勾人了。

    他:“我想让军长,更喜欢一些。”

    贺琛这天没忍住,邪火在腹升腾,下`身肿胀难耐。他从没有过如此失控的情?欲,比初尝人事的毛头子,还要急不可耐。到底是戒指也没买,撸了人直接回贺公馆。

    张叔见军长气势汹汹进门,还以为冷老板又惹了贺琛生气,摸了逆鳞。

    结果冷老板一声不吭,窝在贺琛怀里面红耳赤。大门关上,后背触到柔软的床铺,眼前一黑,贺琛雄伟的身躯压了上来。

    冷佩玖浑身发软,这人太强势太霸道,下面那物件又大得惊人。他努力将自己放松,太手去解军长的扣子。咕噜的吞咽声,粗粝的喘息声,贺琛一抬眼,眼底殷红一片,盛着满满当当,犹如野兽般的欲望。

    冷佩玖一惊,只觉腿上一凉。再之后,他细长的双腿缠上贺琛的腰际,两人一同沉沦。

    周遭是汪洋大海,是无边无际的星河,是搅动翻滚的江水,是一波接一波不断高涨的浪潮。

    冷佩玖觉得自己快要飞升,从未如此酣畅淋漓。他浑身湿漉漉的,从里到外都湿透,湿得有些坏了。

    这一折腾,哪管时间流逝。直到两人餍足,才发觉室内混黑一片。

    夜晚降临。

    之后两天,贺琛没有再要冷佩玖,一是他暗自惊心于性事竟这般让人上瘾,思考着要不要节制一点;二是冷佩玖即将登台表演,对于这两个戏痴来,懂得分清主次。

    冷佩玖入住后,贺公馆的后花园就成了他吊嗓子练身段的地方。戏服也从冷宅搬到这边,一件件红的黄的白的粉的,晾在花园里,远远望去,也是别有一番美感。

    冷老板畅游其间,好似一只游园的蝴蝶,悄然入梦。

    这个时候,贺琛要么在工作,要么就站在二楼的阳台上,静静看着冷佩玖拾掇他的东西。他有些拿捏不准,养着冷佩玖是好是坏。平日里唱几句,逗弄着开心,日子舒服,倒也挺好;但要是哪天战争来了,这雀儿,又该如何发?

    贺琛原以为,时间长了,待冷佩玖长大,就能看得清对自己的那腔热情——无非是一时起意而已。男人嘛,对于得不到的东西,总是万分在意。

    再过些时日,冷老板腻了倦了,到分手的时候,自然会走。

    贺琛也不会留,不勉强。

    可他没想到,到头来,或者一开始,弥足深陷的竟然是自己——这一点,贺琛没有察觉到,他对于感情,迟钝得有些令人不敢置信。

    当初,冷佩玖知道自己的霸王来了。

    而贺琛并不清楚,他的虞姬会以怎样的方式,闯入他的生命里——

    这天,丹桂园迎来了冷佩玖的全本《王宝钏》。

    贺琛头一回进后台,虽有管事引路,还是被眼前的混乱场景震了一下。以前听戏看戏是一码事,他跟其他公子哥可不同,从不进后台乱窜。今个儿第一次来,才发现这后面大有学问。

    正中间供着一男女莫辨的人像,头上戴凤冠式帽子,身穿短蟒袍,大肚皮,没胡须。这就是梨园行里奉若神明的祖师爷!听过那句“祖师爷赏饭吃”的言论,定对此不陌生。

    有了信仰的人,还得有规矩。后台的规矩,也真是不少。

    有什么公告,管事写在牙笏上,这就等于一纸圣命。而当天演什么戏,都写在戏规上。依照场次、秩序,井井有条。

    戏子们在后台的梳头桌子前抹彩、包头、扎水纱;到彩箱子上去开脸,对着镜子,一笔一笔地画上颜料。这些配角跑龙套的,连一面镜子都得争着用。化好妆,再换衣服。穿上戏服的一瞬间,什么王侯将相庶民百姓,分得是清清楚楚。

    但如冷佩玖这样的大角儿,是有私人单间的。他有专人伺候,有私人的行头,只管去,去了有人扮装,给他换衣服。

    贺琛进到冷佩玖的单间时,他刚好换上戏服,满头点翠,一身流苏。灯光一照,美人发光。

    贺琛与冷佩玖具是一愣,好在冷老板见惯了后台常来客,先反应过来:“军长,怎么到后台来了?莫不是前面太吵?”

    贺琛晃神,这满身珠光宝气,熠熠生辉,令他差点一头栽进美色里:“没有,就是突然想来看看。”

    来看看你。

    贺琛没全,他想摸一把冷佩玖的俊脸,此时美艳动人,比天上的仙女儿还漂亮。又怕花了冷老板的妆,最后牵住冷佩玖的手。

    冷佩玖高兴极了,笑起来眼波流转:“后台乱,军长先去前台候着吧。时间也快了!佩玖很快就等台!”

    这是在赶人,又藏了几分羞涩在里面。贺琛难得没生气,出门前问了一句:“怎么又唱王宝钏?”

    冷佩玖:“这次是我从北平带来的本子,好不容易让李郎给我改了词,排了那么久,定是好看的!”

    贺琛点点头,出去了。其实他觉得,无论什么本,什么词儿,只要是冷佩玖开嗓一唱,就合该好听。

    冷佩玖后台乱,可这前台更乱。冷老板的票千金难求,丹桂园大归大,坐票抢售一空不,站票也尽数卖出。

    苏穆煜和连鸣因堵车,来迟了一点。嘿!这下麻烦了,两人要从入口走进里边,再寻到自己的位子,正儿八经比登天还难!

    乌泱泱的人头,一望见不着边。苏穆煜还好,以往看戏时,什么场合都见过。连鸣除开去歌剧院,进老式戏院还是头一遭。然而架不住人多,新鲜感很快被冲洗得只剩一二。

    两人好不容易坐定,连鸣看看周遭众生,忽然对苏穆煜低声道:“宇宙就是一个大剧场,人类是剧中的角色。你再看这剧院,看这些人,反过来想,不也就是宇宙?”

    苏穆煜揣着听戏的心,没想到连鸣给他讲那些洋玩意。苏老板喝了口茶,:“连少很喜欢莎翁?要不赶明儿陪你去看几场话剧?”

    连鸣却是摇摇头:“拉倒,人挤人真没什么兴致。”

    他抬眼往上面的包厢看去,视线锁定在离舞台最近的包厢处。里面端端正正坐着一人,军装加身,气势不凡。军帽与马鞭放在桌上,眉目间气宇轩昂。

    男人身边站着一名副官,后面是几名士兵。

    “看那里,”连鸣指了指,“苏老板,是不是他?”

    苏穆煜为见冷佩玖,简直是等得抓耳挠腮,他不耐烦地顺势看去,结果眼睛一亮,半响道:“果真是个将才,是个人物。”

    连鸣正想邀功,他对自己的眼力见相当自信。不料苏老板紧跟一句:“真男人,真帅!”

    连鸣一把揽过苏穆煜的肩,咬牙切齿道:“苏老板,凭心而论,我不帅?”

    苏穆煜莫名其妙:“干什么啊?”

    话音刚落,鼓师落槌,戏一开场。

    苏老板赶紧坐直:“听戏听戏。”

    连鸣还在不爽,可待冷佩玖出场亮相,绝美的扮相,台下炙热的叫好与鼓掌,像一台断头机,斩断了连鸣所有的杂念。

    等他回过神来,苏穆煜已经痴了,直勾勾地盯着台上那位仙子。

    今日唱的《王宝钏》全本,经由精简改词,从《彩楼配》、《三击掌》、《投军别窑》、《误卯三》、《探寒窑》、再到《鸿雁捎书》、《赶三关》、《武家坡》、《银空山》、《大登殿》等,长长短短共计十六场。期间又加了《宝钏会夫》、《花子贺喜》等过场戏,插科诨,增加笑料。

    一场接一场下来,气氛不断高涨。冷佩玖也是妙极了,身段、眼神、嬉笑怒骂,骨子里都浸透着戏。那些魅惑,那些娇柔,扮什么像什么,唱什么是什么。

    贺琛的包厢离舞台很近,别一招一式,连冷佩玖的眼角一挑,眉梢一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王宝钏》他听过无数次,对其剧情也是倒背如流,一场贞洁的守卫,一出荡气回肠的爱情剧。就连台词,贺琛都烂熟于心。

    可今天是头一遭,贺琛从戏词里听出了些不同。戏词有改动,人物形象也更加丰满,他看着冷佩玖在台上一步一步走,一字一字唱,不禁有些呆了。

    当年彩楼前,错卖花郎的王宝钏也是一倾国倾城的烈马女子。冷佩玖人戏合一,真将自己当作了那为爱情不惜与家父反目成仇的三姐。她高登楼,扔绣球,抛出去的,是一生执念。

    再往后,战事告急,夫君投军别窑。这一去,就是十八年。苦苦等候的十八年,无人问津的十八年。容颜老去,独守寒窑的十八年。

    王宝钏去了锦绣,布衣钗裙。而这时,她苦苦等待的夫君,早已在他乡有了代战公主,夜夜春宵,还能记得回来的路?

    冷佩玖唱着唱着,竟唱出了最真的泪。武家坡前,指着西凉高声骂,他亦是她,他们高声质问,高声证明:贞洁烈女我王宝钏!

    薛平贵震惊,佳人两鬓斑。三姐不信菱花照,不复当年彩楼前!岁月已过,十八年前是什么样?相府千金,绝美动人。

    贺琛听到心里去了,他入幻境,生一梦。

    冷佩玖就是那为戏而生的仙子,他淌过千百年的河流,从时空里走来。他轻歌曼舞,带着永恒的爱意,水袖一抛,赢得一生天上人间。他诉满腹思念,人生疾苦。他将一世寒凉掷在众人面前,把真心拿出来给别人看。

    冷佩玖唱得沉醉,唱得不管不顾,他领着一众人,亦或是独独领着贺琛一人。唱着戏,带着情,从魔幻的上海,一步步走回北平。

    他们走过了彩楼,走过了寒窑;走过人间仅存的吉光片羽,走过了四九城的海棠与城楼。

    最后,冷佩玖带着贺琛,走回当初相识的那个夜晚。他终于回过头,满头点翠珠花耀人眼。

    金戈铁马都忘了吧,将军,洪荒吞噬时光,我给你一个家。

    贺琛回过神来时,也不对,他魂都快被唱没了。等他再听清戏词时,冷佩玖已唱到最后一折《大登殿》。此时薛郎功业已成,正在加封进赏。

    独守寒窑的王宝钏做了皇后,她终于见到了代战公主——那个年轻美貌、从今往后要与自己一起分享夫君的人。

    王宝钏一声叹:代战女扮似天仙,怪不得儿夫他不回转,就被她缠住了一十八年。

    戏越来越好,台下的呼声也越来越高。这真真是一个圆满的结局!守得云开见月明,夫君做了皇上,自己做了皇后!守住了贞洁与忠义!

    所有人都在叫好,唯有贺琛一人,听得皱起了眉。不对,这不对。这不是冷佩玖在唱词里传达出来的东西。别人都只听得了团圆、荣誉与完美,独独贺琛一人,听出了隐忍、不甘与酸楚!

    此时还有一人,也愤懑至极。

    苏老板一拍桌子:“好一个薛平贵!凤凰男飞上枝头做了金龟婿,取得如花美眷!冷落十八年不,还有了代战公主!最后竟正室三一起抓!”

    可这,就是戏。冷佩玖跪在地上,哭着讨一封号时,贺琛心都要碎了。你起来!真他妈丢死人了!想当年你也是一鲜衣怒马,快意豪爽的烈马女子!你这是做什么!

    为何要为一个男人,这般委曲求全!

    贺琛突然愣住了,原来,原来爱情是这般。从不公平,付出不等收获。男人的薄情,总是没有下限。王宝钏伟大到愚蠢,冷佩玖便生生演活了那些隐忍、伤痛与责任。

    贺琛忽然想把冷佩玖揽入怀中,告诉他,别唱了,玖,你别唱了。

    这天,疯魔的心无旁骛的冷佩玖,悄然带走了贺琛的心魂。他们之间,迸出一种由戏而生的惺惺相惜。

    贺琛开悟了,冷佩玖就以这样的方式,直截了当地闯入了他心尖的一亩三分田。

    这天,人声喧嚣,叫好声排山倒海。戏台上的灯光如梦如幻,冷佩玖美得闪闪发光,一切浓墨重彩,最后都朦胧如烟。

    台下人疯了。

    冷佩玖一抬眼,眼里满是泪水,贺琛震彻地忘却了世间万物。

    直到冷佩玖退场,贺琛才猛然反应过来。他大手一挥,从腰间抽出手`枪往桌上狠狠一拍。

    贺琛大步迈开,头也不回地留下一声吼:“你们今天给我把后台守住了!他娘的敢放任何一个人进来,别怪老子的枪子儿不长眼!”

    贺军长头一遭,连军帽都忘了戴。他急匆匆地跑下来,再风驰电掣般走进后台。冷佩玖刚在单间里擦了泪,眼睛红红的,楚楚可怜。

    身后大门猛地开,又关上。冷佩玖一惊,转过身来。

    贺琛踩着军靴,在地板上一步一响,如踩在两人心上。他的眼睛也分明有些湿润,近了,站着却不话。

    冷佩玖没见过贺琛这样子,他心翼翼开了口:“军长?”

    贺琛慢慢抹一把脸,将周身繁华的冷佩玖拉入怀中。

    很久,他才:“玖,你不要做那王宝钏。”

    冷佩玖一愣,复大恸,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