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红拂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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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琛在北平耍横,横得有模有样十分霸道。

    连鸣在上海哄人,哄得心花怒放得心应手。

    这是苏穆煜和连鸣一起过的第一个春节,很有些纪念意义。搞不好照这个势头下去,他们还得留在上海过第二个年。

    苏穆煜没什么亲人,自幼对过年的意识淡薄。别人团聚,他还是照样懒懒的过着。街道上张灯结彩,落在他眼里也不足在意。

    连鸣不同,他在时候对“春节”二字曾有一番憧憬。后来随着年岁增长,连余风时常不着家,他母亲也对一家团圆这种事儿兴致缺缺。连鸣的记忆中,万家欢聚时,他最常干的事是在靶场练枪。

    唯独每年爷爷从岛上回来,一家人才有两天所谓“过年”的样子。

    把一个家经营得这般冰冷,世上无人能出连余风其右。

    起这点,连鸣倒是对他爹心服口服。

    不过,如今有了苏穆煜在身边,连鸣忽然对过年生出些期待来。除夕夜当晚,苏穆煜照常做好饭——勉强算是一顿年夜饭。两人在客堂中对坐,碗里的汤汁儿还冒着热气。

    苏穆煜自从连鸣的伤势好转,终于有机会开始琢磨新戏的事。他算给冷佩玖写一出《觅知音》,以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的故事为基础,加点新东西进去。

    苏穆煜听戏看戏这么多年,偶尔研究戏词,要写新戏,这还是头一遭。他不敢把故事画大了,否则最后写出来的戏词不伦不类,冗长繁重。反正,这写新戏与琢新玉有异曲同工之妙,得精雕细刻,下足了功夫。

    苏穆煜一钻进戏词里就出不来,此时吃饭也将纸笔摆在手边。他同连鸣边吃边聊,灵感突发时立刻搁了碗在纸上涂涂写写。

    一顿饭吃得极慢,连鸣向来不太喜欢苏穆煜吃饭不专心。

    “阿煜,吃完再写。不好好吃饭很难消化,晚上你的胃又该难受了。”

    苏穆煜头也不抬,这么一断,刚刚的灵感不翼而飞。他皱眉,敏思苦想片刻后将笔拍在桌上:“连鸣,你怎么就跟老妈子附体。妈宝还是什么?好不容易想到的新点子,哗地一下又飞了,你你怎么赔?”

    “哎,阿煜,做人讲点良心好伐?你自个儿,这新戏是不是有一半的创意属于我。”

    “是是是,然后那一半的创意还没法儿用。”苏穆煜撑着下巴用筷子拨弄盘里的菜,“怎么就把你能的。”

    “行,你能干,你拔份儿,”连鸣一筷子在苏穆煜的筷子上,“了多少次,夹菜不要乱搅。”

    苏穆煜瞧好的肉还没上手,眼见着跟那灵感似的要飞了。他觉得这样下去,两人定是没法好好吃饭。

    苏穆煜放下筷子,“连鸣,好歹是咱们第一次过年,能不能愉快点?”

    “哟,您还知道咱们在过年啊。瞧瞧别人过年是个什么氛围,我们这是个什么氛围。干脆我把教案拿在桌上来算了,直接把年夜饭改为年度总结大会。”

    连鸣这句话得顺溜又膈应人,他话的语调有些慵懒,尾音总是上扬。让人搞不清他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苏穆煜眨眨眼:“连鸣,句实话,我有记忆起,我就没过个年。”

    连鸣一愣,眼里神色黯淡几分。

    苏穆煜从无亲无故,对感情这回事本就淡薄。他无所谓亲人,无所谓节日,一个人在这世上孤独又坚强地活着。他从不对任何节日有期待,因为到了那一天,同样只会是自己一个人。

    有什么意义呢?

    时常去想,他还会有一丝恐惧。自己从哪里来,儿时的记忆都去了哪里。为什么永远想不起父母的脸,他同展世一那群人又是如何相识。

    苏穆煜不是没想过,反而是因为想得太多,渐渐麻木了。无人在意也好,无人所托也好。深情无处可依,相思无处可寄。

    这都算不得什么。于苏穆煜来,人世是一潭深渊,何人能探究茫茫?

    反正最后都是死,既然人死归尘,活着的这些事,大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无妨。

    连鸣叹口气,把椅子移到苏穆煜身边。他同苏美人并排而坐,指着这间房子,问:“阿煜,你这是什么?”

    苏穆煜不知他搞什么鬼:“房子。”

    “那你这些是什么?”

    “家具。”

    “桌子上有什么?”

    “饭菜。”

    “做饭吃饭的人是谁?”

    “我们。”

    连鸣看着苏穆煜,一字一顿道:“这是一个家。”

    “现在这个家里,有你有我。你,我们为什么要过年?”

    连鸣伸手揽过苏穆煜的肩,凑在他耳边继续:“阿煜,无论你以前过着怎样的生活。我跟你,从现在开始,你的家里一定会有我。”

    苏穆煜心头一热,有些茫然又夹杂了些其他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转过脸,红着耳朵,轻飘飘地:“连鸣,这些话真比那些所谓的我喜欢你,中听多了。”

    ——

    那晚牌局结束,贺琛送走宾客后,他坐在沙发上沉思了一个多时。

    天边鱼白乍亮,郑叔收拾完毕,着呵欠走到客厅,却见贺琛还跟菩萨似的坐在那里。身上穿着昨日的衣服,俨然一晚没睡。

    贺琛手边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浓眉紧锁,鹰隼般的眼里露着几分烦躁。

    郑叔理了理思绪,走上前去:“大少爷,既然牌局都散场了,您也早些歇息吧。这接下来的日子,应酬还多着哟。”

    贺琛嗯了一声,把烟蒂戳灭,声音又沉又稳:“郑叔,那沈家姐是何许人。”

    郑叔眼睛一亮,哎哟喂!贺琛聊起人家姑娘这可是头一遭啊!破天荒!

    怕是回来就开了窍?那还不得把这沈姐夸上天。

    “沈家姐自不必,咱京圈儿里顶漂亮的一姑娘。有才华,家世好。娶了她可是好福气,现在沈家老爷正处官职上升期,与咱们贺家可是门当户对,相得映彰呀!前些日子老太太才与沈姐去北戴河度了假,回来对她真是赞不绝口。”

    “真这么好?”贺琛问。

    “嘿,比这还好。过些日子咱们贺府不是还要邀请沈家、王家、蒋家来做客么。到时候沈姐必定到场,少爷您可就仔细瞧瞧了。准得是好!”

    贺琛冷笑一声,整个人彻底轻松那般,他将杯内的酒液一口闷掉。

    “成,这么好的姑娘,可不能跟了我。要不就是辣手摧花,糟蹋别人。”

    郑叔没想到还有转折,当即傻了眼。

    “啊?少爷?”

    贺琛将头发往后一抹,大笑着上了楼:“老子成天吊命来玩,可不能让这么好的沈姐守了活寡啊!”

    郑叔猛然一惊,他眯缝起浑浊的老眼,看着贺琛的背影。接着惊讶变为了惊恐,他怎么忽然觉得贺琛这决然的笑声与远去的背影,同当年他义无反顾要干革命的架势重合起来。

    这么些年,郑叔原以为贺琛长大了,稳重了,自然会改变。

    怎么可能?有的人天生一块反骨,要做的就是那桀骜不驯的孙行者。

    臣服世俗,岂不是笑话?

    郑叔咽了口唾沫,贺琛消失在楼梯口。老管家脚下一个踉跄,扶着真皮沙发的手颤颤巍巍。他又惊又怕,以他对贺琛的了解,过几日这大少爷怕是又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这贺家,得从根底上开始决裂啊!

    很快,这一天真的来了。

    贺琛搞不清自己做这个决定,是因为那次牌局上别人对冷佩玖的讥讽刺激了他,还是他原本就想这么干,无非多了一根□□。

    经过几日沉淀,贺琛越发坚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现在他是真感觉自己十分在意冷佩玖了,在意到要给他一个法、一个名分。自古以来,就有名正言顺这么一。不管冷佩玖以后会不会出入贺府,留在北平还是跟他再回上海。

    至少在这里,贺琛要给冷佩玖盖个章。

    贺琛清楚,全北平肖想冷佩玖的人数不胜数。一旦自己结了婚,以冷佩玖的性子,肯定是会与自己断绝关系的。

    虽然贺琛时常讲,去与留,都是随缘分。缘尽了,谁还会强求,谁就是傻子。

    而现在,贺琛就要做一做这傻透顶的人。要他想象冷佩玖在别人身下承欢,再也不与自己心神交汇的模样,贺琛觉得无法忍受。

    他生性霸道,无法忍受的事,决计不会让他发生。

    在元宵节前一晚,正月十四,这天下大雪,从一早苍穹便是灰蒙蒙的。寒风裹了雪末子,吹得窗户哗啦作响。

    贺府设宴邀请沈家做客,王家蒋家作陪。沈姐穿着时下最华丽流行的裙装,披了貂皮外衣,盛装而来。

    这天,贺琛同样将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军装服帖,裤线笔直。他宽阔的肩膀上似有西北无垠的疆域,锋利的眉峰便是万山经脉。贺琛从楼上下来,沈姐一眼倾心。

    乱世之下,姐太太们心中总有一位屹立不倒的英雄。她们做着罗曼蒂克之梦,等着自己的盖世英雄到来。

    贺琛无疑满足了所有幻想,他帅得铁血无情,可军人不就是这般?

    郑叔一直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冷佩玖穿着西装,外套大衣,一脸笑意款款而来。

    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贺老爷脸色大变,怒意当头。

    贺家的宴客厅里,一时间笼罩着散不去的乌云。

    唯有贺琛走上前去,几近温柔地接过冷佩玖脱下来的大衣。他伸手牵住冷佩玖,沈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俩。

    “胡闹!简直是胡闹!”

    贺老爷指着他们,怒不可遏。

    贺夫人瞠目结舌:“阿琛,你是什么意思?!”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声此起彼伏。如海啸波涛汹涌,将两人团团围住。

    冷佩玖瑟缩了一下,他的手微微往后一抽。却被贺琛死死地捏在掌心里,他:“别怕。”

    冷佩玖抬起头来,他紧紧盯着贺琛的侧脸。从未有一刻,他觉得贺军长是如此高大。他有着男人应有的担当,他本是个深情到让人以为他无情的人。

    暴躁、冷酷做外衣,唯有刨开一层层坚实的黄土,直到十指生血,才有机会窥见他那颗火热跳动的心。

    冷佩玖眼眶有些湿,前些天贺琛来找他,要他正月十四去贺府。

    冷佩玖不解,贺琛淡淡地是去公开关系。

    冷佩玖吓了一跳,赶紧摇头。贺家是何等显赫又传统的家族,这不是胡闹么!

    贺琛只是将他拉入怀中,:“家里要我娶那什么沈姐,不认识没见过,我觉着也没你好。”

    “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这不是祸害别人是什么。而我与你,早已有了肌肤之实,现在又有些舍不得你。反正都是要找一个人过一辈子,为什么不能是你,非得是她。”

    “若我真的依照父母之命,娶了她,舍了你。日后还想与你一起,那我才真不是个男人。”

    “男人是什么,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负责任,敢承担。否则,我还怎么立身于世。”

    冷佩玖动摇了,他稀里糊涂地抱着贺琛吻下去。这一吻,两人都有些激动。冷佩玖第一次主动亲吻,吻技不足,勇气来凑。贺琛好不容易找回主动权,把人按在怀里仔仔细细地吻了个通透。

    现在,他们站在贺府的宴客厅里,直面所有压力与反对。

    贺老爷大吼一声:“来人啊!家法!”

    贺夫人眼睛都红了,一心护着儿子:“老爷,有话好好。家法使不得啊!这么多人都在啊!”

    “他把那戏子带回来!可曾有想过使不得?!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还有没有整个家族!”

    老爷夫人吵作一团,弟妹们纷纷上前劝架。

    二弟跑到贺琛跟前来,急切道:“哥!你这是干什么!还能不能过个年了?!”

    贺琛撇他一眼:“轮得到你话?”

    二弟一怔,咬着牙撇过头去。大哥爱胡闹,全家总是由着他。这下胡闹出了天际,明天的报纸指不定怎么嘲讽贺家。

    贺琛没有放开冷佩玖的手,他俩直接走到沈姐面前。贺军长举起交握的手在沈姐面前晃晃:“不好意思沈姐,你只能另寻良人了。”

    “你也是留过洋的人,西方那套自由恋爱肯定懂。我贺某人就崇尚这个,父母之言恕难从命。”

    沈姐不曾想到贺琛会如此不顾淑女颜面,她看着两人什么话也不出口。最后只得一咬牙,跺着脚跑了出去。

    这下更混乱,沈老爷要法,沈夫人嚷嚷着:“这可怎么得了!”追了出去。

    宾客们劝和的,议论的,袖手旁观的,阴奉阳违的,甭提多热闹。眼见着春节即将结束,还赶上了这等好戏。实在是出人意料。

    宴客厅里乱了,连仆人也不知该干什么。大家手足无措地站在纷争圈外,看着这场上流社会的闹剧。

    你,这些人有什么意思呢。再有钱又如何,再权势倾天又如何。得不了自由身,连简简单单一个爱情也能搅得鸡犬不宁。

    这些糜烂的上层人,抛开金絮其外,明明内里都腐朽成了空壳。他们还有精力传绯闻,管别人家的事。

    更多的,却是在看热闹。平时装得多么相熟,丑闻面前,谁也不想沾上一星半点儿。

    你可笑不可笑。

    贺老爷怒了,贺夫人哭了,沈姐跑了,沈家人怒气冲天地离场。

    贺琛牵着冷佩玖,什么话也没,足够表明两人的关系与决心。这等惊天动地的举动,在当时的有钱人中,也算是开了先河。

    玩什么不好,玩戏子。玩个男戏子,还玩出了感情。

    别人看不明,道不清的原因,只有他俩知道。

    冷佩玖曾声问过贺琛:“军长,现在不怕贺老爷气出病来了?”

    贺琛:“反正迟早有这么一天。”

    冷佩玖不懂:“嗯?”

    贺琛摇摇头,不话。他瞧着贺姥爷站在离他十几米开外,老爷身边围了一群人。他们气势汹汹,仿佛自己占了天理。

    而这边,唯贺琛一人,加了个冷佩玖。

    贺琛忽然笑了,这场景与当年是多么相似。没想到,再回本家还是要故景重演。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贺老爷气到无话可,他忍无可忍地大声问:“逆子!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爸,我不干什么,”贺琛,“我只想给玖一个名分。”

    贺夫人捶胸顿足:“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贺琛抿唇,他忽然揽过冷佩玖,当众吻了下去。

    吻得果断,毫不犹豫。

    片刻后,贺琛抬起头来,他盯着冷佩玖,却是朝众人话:“这就是我的态度。”

    冷佩玖死死抓住贺琛的军装,挺括的外套生生抓出一把褶皱。

    那一瞬,他仿佛从贺琛的眼里——看到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