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红拂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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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贺府闹得多厉害,第二天正月十五元宵节,冷佩玖照样要唱戏。

    贺琛领了冷佩玖回家“给名分”的事,震惊四九城内外。谁也料不到堂堂贺军长居然来真的,谁也看不出,冷佩玖居然当真陪着贺琛胡闹。

    是个人凭脑子想想,也知道此事最终会引起多么大的波澜。

    有人冷佩玖是傻子,若以后贺琛突然玩腻了,不要他了。以冷老板现在这个名声,谁还敢再“要”他?这偌大的北平可找不出第二个胆大包天、不顾世俗的贺琛来。

    谁再与冷佩玖搅和在一起,冷老板提出要公开怎么办。

    这“公开关系”与“公开捧戏子”可明明白白是两回事,后一个玩玩也就算了,没人当真。玩得好大家你风流倜傥,玩得不好也不过一笑了之。

    前一种可厉害多了,冒着圈内人嘲笑,与家族决裂的风头,相当于顶风作案。虽这个时期娶伶人做姨太,包养情妇姐的人不在少数。

    但要像贺琛这般直接领个男媳妇儿回家,找遍北平还是头一遭。

    此事一出,老百姓最先关注的,是明个儿的元宵戏。

    冷佩玖还登不登台?

    元宵节,北平人民钟爱逛庙会、看花灯。这天,戏园子里的听众自然也不少。辞旧迎新,旧的一年将将过去,无论什么变化,票友们对听戏看戏的热情不会变。

    原本冷佩玖从上海回来,直往戏迷们的喉咙里灌了一剂猛药。票都买好了,就等今日!你这贺琛办事,早不做晚不做,偏偏赶在如此重要的关头。

    要是贺府人话不好听,把冷佩玖气走怎么办。况且贺老爷也是个出了名的暴脾气,不好相与。一家人不和,动手起来怎么办?

    反正从早上起床开始,翘首盼着今晚这出好戏的票友们都在心里鼓。不少人有点祈祷老天的意思,可别让咱们冷老板气出个好歹来。

    但冷佩玖是个什么人?你越不看好他,越压他,哪怕所有人都以为他不行时,冷老板最常做的就是出人意料。

    一如当年师父斩钉截铁告诉他:祖师爷不赏你饭吃,趁早改行!

    冷佩玖却留了下来,他不仅留下来,还用最后的事实证明他可以做到红遍南北。

    冷佩玖走到如今这一步,身体力行展示着他人格中特有的一种光辉。无论处在什么时代,无论处在何方,无论别人如何看待他的尊卑贵贱。

    冷佩玖始终保持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沉稳、冷静、不浮夸也不傲慢。他的眼里只有戏,唱得好了别人捧座儿是理所当然。唱得不好,有人喝倒彩也很正常。

    更何况,公开关系一事,是感情问题,是他的私生活。贺琛一向公私分明,冷佩玖也同样不会因为自个儿的事而耽误演出。

    所以冷老板定是要登台的。

    怎么可能不演?他还要演得好,演得顶热闹。才对得起“南北名伶冷佩玖”这个头衔。

    冷老板发话了,今晚肯定登台。票友们悬起的心肝儿终于落回地面,大家掐着时间,看着表,就等今晚八点冲进广和楼。

    听这元宵戏,听一派热闹。

    冷佩玖要唱戏,贺琛自然会去听。不等冷老板给他留包厢,早已派人去点了大洋。送去的银子够包这位子一整年!

    总管事笑得合不拢嘴,他才不管冷佩玖的绯闻闹得如何沸沸扬扬,只要能赚钱、卖座儿。

    就是好角儿!顶好的角儿。

    贺琛出门时,天色已晚。上元节的花灯挂满街头,灯光摇曳。随处可见的人群,随处可见的热闹。

    老爷车一路开往广和楼,大红灯笼高挂,门口人头攒动。这场面足够瞧出冷佩玖经久不衰的名声,同一时期的其他名伶虽也红,然,能够到冷佩玖这排场的,还真没有。

    贺琛没再去后台,因是元宵戏,自然请了不止冷佩玖一个角儿。好几个戏班子凑在一块儿,后台是想也想得到的乌烟瘴气。

    听闻有些戏班管理不慎,男男女女喧哗大闹,没什么规矩。贺琛在军队呆久了,要的就是纪律严明,鸡犬不惊。戏子们聚在一起扮相,嚼舌根,扯八卦,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

    贺琛坐入包厢,他照例取下军帽,环顾四周一圈。今天也来了不少达官显贵,其中有些人偏着头,余光止不住地往贺琛身上瞟。

    元宵节人多,滋事的人也随时可能冒出来。贺琛今日来听戏,专程带了手下的兵。干练的士兵在下面围了一圈,乌黑发亮的枪杆子拿在手上,很是有些威慑力。

    老百姓不知贺琛唱的哪一出,这些个贵人们倒瞧出来了。传闻贺琛占有欲强,真不是乱的。

    现在别人早已把冷佩玖和贺琛当成了一对“夫妻”,都道是一个在戏台上占据半边天,一个在戏台下占据半边地。

    想了想,嗯,还真是般配。

    贺琛坐着喝茶,耳边议论声嗡嗡回响,他也不恼。

    直到要开场时,这群自认听戏比八卦重要的鹦鹉们才歇息了自己的嘴。

    京剧元宵戏,戏词精美考究,内涵丰富。但量少,也就十来出。不过其涵盖的题材、角色倒是全面,爱情戏、神话戏都有。生旦净丑都有。

    这些元宵戏的内容背景,也全都与这节日有关。

    首先上的是一出《春灯谜》,韦影娘唱:

    ——皇陵庙内把香进,狂风吹散我母子离分。多蒙夫人救奴的性命,容当来世答报恩。皇陵庙内去看灯,偶遇着兄长问姓名。

    女扮男装的韦影娘与丫鬟上岸观灯,巧遇风流才子宇文彦。二人猜中灯谜,引得众人喝彩。不料船因风起,船泊移位,二人错上了对方的船中。

    后来引得一连串阴差阳错,宇文彦又改名卢更生,人京应试,考中状元。入赘韦氏,不料对方正是影娘。结局皆大欢喜。

    接着又是几位当红名角儿的悲剧《元宵迷》,神话戏《碧波仙子》。戏院内气氛逐渐高涨起来,大洋彩头一个接一个地往上扔。

    贺琛听得很认真,但总觉缺几分味道。他盯着台上的戏子看,看来看去,眼前幻化出另一张脸。清秀动人,眉目间风情万种。

    是了,他就怎么听不过瘾,敢情这人不是冷佩玖!

    众人叫好,贺军长象征性地拍拍手。唱得是不错,就是入不了军长的耳。不怪别人技术不行,怪贺琛耳朵叼。

    他瞧了瞧时间,今晚最后两出才轮到冷佩玖。这是梨园行里的“潜规则”,看好戏,好戏都在后头!越是压轴,越是大牌。否则前边儿都把好戏唱完了,票友听过瘾了,抬起屁股就走。这后边的戏还怎么唱?

    既是元宵戏,图的就是热闹有趣。这些戏中,时常有饮酒狂欢、因酒引祸的情节。比如接下来选自《薛刚反唐》的《徐策跑城》。

    “薛刚在洋河把酒戒,他爹娘生辰把酒开。三杯入肚出府外,惹下塌天大祸灾。”

    再如同场的另一出《法场换子》,“恨薛刚奴才不如禽兽,吃醉了酒全不顾满面含羞。”

    票友们听得叫好声四起,为这嫉恶如仇、性格刚烈的薛刚掌声雷动。仿佛也见证了那场血雨腥风,阴霾四布。奸党们为防百姓造反,市井中侦骑密布,特务横行。冤狱遍于国中,人民怨声载道的祸事。

    可喜苍天不绝大唐,善恶到头皆有报应。薛家后代领兵报仇,扫妖氛、清君侧,国家局势就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今这戏唱在这个当口,有心人倒听出了几番其他意味不明的意思来。贺琛眯着眼,不由想起党内主张消极抗战的那一派。愚人当道,奸人掌权,全国上下暗波汹涌,人心不安。

    可属于中国的“扫妖氛”、“清君侧”,什么时候才会到来?

    这出唱得好,好在贺琛自个儿闭着眼睛沉思了许多事。政党之间、对日态度、将到未到的战争,一切都如雾中探花,黎明将至,茫茫大雾还未散去。

    很快,很快这一切都该有个了结。

    贺琛思及此,一直到冷佩玖上台,台下惊天的哄闹声才将他从思绪中拉出来。这场冷佩玖演的是《遇后龙袍》,为三侠五义戏《遇皇后》与《龙袍》的联演,净角与老旦的传统合作戏。

    贺琛头回听冷佩玖唱老旦,唱念全用嗓,那可是真嗓。同样唱得婉转动人,爽朗响堂。

    见惯了冷老板演虞姬、杨贵妃这等明媚动人的女子,头一遭见他演李后,倒是挺新鲜。贺琛听得入迷,台上包拯唱:“万岁爷准了我的本,免得国太受苦情。午门巧办花灯彩,暗地动有道君。”

    李后接道:“好一个忠良包拯,你为哀家巧办花灯。”

    冷佩玖一开口,贺琛还真差点把他当李后了。要是此时两人私下在一起,冷佩玖准得使着性子,笑嘻嘻喊道:“琛子,扶哀家回去。”

    贺琛想想那场景,自己不定还真会弯腰伸手去扶驾。堂堂军长,也就只有这冷老板还能吆喝他。换了其他人,怕是找死。

    贺琛想着想着,自个儿笑了。他眼睛盯着台上那人,面上是化不开的自足与满意。

    贺宇站在旁边撇嘴,他真信冷佩玖是个妖精。瞧瞧他家军长现在的样子,与那鼻子前边吊一捆秸杆的拉磨驴有什么区别。

    贺宇觉得冷佩玖算个人物,他不清楚自己也算半个人物。摸遍全北平,除了他谁还敢把贺琛比作驴。

    全心嫉妒冷佩玖,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遇后龙袍》一唱完,就剩今天最后一场《孽海记》。

    冷老板的独角戏,一人将《思凡》与《下山》唱完。其实原定曲目不是这个,冷佩玖任性,不知怎的前几天给改了。

    冷佩玖扮演的尼姑色空一上场,票友便想笑出声。这两出戏本就诙谐幽默,轻松有趣。但到底,思凡中歌舞、念白和表演多种技巧繁多,从出场到下场始终一人载歌载舞,于表演者来是极为严峻的考验。

    冷佩玖开唱了,活脱脱的尼姑形象跃然台上。色空因年幼时多病,被父母送入仙桃庵寄活。再后来不耐拜佛念经的寂寞生涯,私自逃出尼庵。与同样私自逃出佛门、不守清规的和尚坠入爱河。

    冷佩玖一人歌且舞,入夜来僧房寂寞,对此半明半灭之孤灯,更难消释心中惆怅。他行云流水的唱舞,令戏迷们都能与那一二分的孤寂感同身受。

    他唱得万分投入:“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身。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

    贺琛撑着下巴想,幸得你不是那尼姑庵里的尼姑。否则老子还真得炮轰寺庙,在佛祖面前来个大不敬。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本也不是什么信男善女。不信佛法,不信天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人,还讲什么因果报应。

    “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凭他我,骂我,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冷佩玖唱念至此,他抬起眼,心有灵犀般往包厢上方望去。贺琛直接在空中与这赤`裸的、大胆的炽热眼神相撞。

    他神色一凛,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这哪里是尼姑下山,这分明是冷佩玖这座天仙要下凡了!

    真真是,思凡。

    冷佩玖要入世,不做那位列仙班的神——他要做人。

    要爱,要恨,要七情六欲,要轰轰烈烈。

    他要与贺琛恋一场,地不埋心,天不遮眼。佛门当前,我背弃那佛。戒律清规,我视而不见。

    爱在穷途,情行末路。一路走来踩着刀刃,踏着火海。总有一天峰回路转,他的将军终会凯旋归来。

    冷佩玖愣是将情爱,一己私欲,唱出了翻江倒海的味道。

    北平不比上海,票友们渐渐听出了不对劲。这哪儿还唱的是尼姑不甘寂寞为私欲奔逃,这明明是冷老板借戏表白!给他的贺军长喊话呐!

    这下戏迷们都不干了,好端端的唱戏,加什么私人感情在里边。你你要改词,改腔,只要不颠覆了戏曲原本的意思,无伤大雅,票友们依然买你的座儿。但你要整这般歪门邪道,净是胡闹!

    怎么冷老板去一趟上海,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渐渐的,台下议论声大了。有什么东西往台上砸了去!这回倒不是首饰大洋,是茶杯!滚烫的开水跟着往台上泼。

    “砰!”的一声,炸破出一片喝倒彩的声音来!这可是冷佩玖登台这么多年来的头一遭啊,真真是出奇了。

    人群谩骂,叫他下台。没想到冷佩玖纹丝不动,依然载歌载舞地唱着自个儿的,声音里居然还透着些愉悦。

    贺宇压根不用贺琛指挥,直接带了人揪住闹事者往外扔。由此可见,冷佩玖与贺琛真是一家人。一个暗戳戳的准备胡闹,一个就心有灵犀地帮着他料理杂碎。

    两人配合起来天`衣无缝,这下可助长了冷佩玖的“气焰”。他唱得更起劲儿了,眼神不住地往包厢里瞟,勾得贺琛一股子欲`火蹿脑门。

    “兔崽子,”贺琛摸着下巴霸气一笑,“居然把老子当那和尚!”

    冷佩玖唱啊跳的演完最后一出,赶紧谢座儿跑了。他可不怕那些闹事的人,而是后半夜约了贺琛去赏花灯。

    刚才戏里看过一遍的东西,要真看到实物了,才有意思。

    贺琛在后门口等着,冷佩玖卸妆时想着今天这出,不由自主哈哈大笑起来。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眉目俊秀,像个精致的玻璃人儿。

    不知军长对今晚这大胆的“表白”是否满意,应当是满意的,那人看自己的眼神,简直像一头恶狼。

    冷佩玖换好衣服,牵着趟儿跑出来了。贺琛坐在车上,正抽着烟。他窜上去,两人什么话都没,却也什么都明白了。

    驱车赶往灯会,渐渐人流拥挤起来。贺宇停车,放他们去过二人世界。

    实则冷佩玖长这么大,是第一次与人一起过元宵。他宛如孩子般在繁华的灯流中游走,一手牵了贺琛,一边考他字谜。

    暖黄的,殷红的,明丽的,暗淡的光芒从灯花中透出,犹如织花之纱罗。整条街亮堂堂的,有那么一瞬如电影镜头。一帧帧拉开,再慢慢放映。

    柔光照在冷佩玖玻璃瓷般的脸上,水波流转的眼睛盛着万千光点。聚在他眼中,如照亮人心的一把火焰。

    贺琛看得有些呆怔,不由得放慢脚步。他站在冷佩玖的身后,耳边嘈杂声远去。冷佩玖的身影变得格外清晰,周遭朦胧如烟。

    其实,冷佩玖并不是一个特爱扮的人。他一身水色长衫,外罩一件貂毛披风。绒毛在他纤细的脖子边围了一圈,衬得脸更。他有着属于年轻人的朝气与稚嫩,这样的青涩加上一点看破风尘的眼色,便已足够迷人。

    他如上仙坠世,新奇地游走于花灯玲珑,富丽堂皇的灯海里。天上下着柳絮般的雪,房屋上白茫茫一片映着灯光。

    贺琛见着冷佩玖自光中转身,他笑意盈盈,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什么灯啊,花啊都成了他的陪衬,黑白分明的眉眼配上温柔的雪。

    贺琛甚至觉得,若让冷佩玖再走一段,这人就会走出自己的世界。

    他忽地上前,抓住了冷佩玖的手腕。

    “军长?”

    这万花筒般的光景中,当今最红的名伶似与横霸一方的军长初次相识。

    贺琛盯着冷佩玖的眼睛,:“这辈子,你跟我吧。”

    冷佩玖不由得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这辈子第一句话。

    “军长,我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