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盗红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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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始,皇城根下孑然一身,无牵无挂;那年海棠树前,却是峰回路转,情有所依。从一人的伶仃变为两人重逢,连在根脉中的东西终比水浓。

    再后来,一人毅然承欢的楚痛与屈辱落在另一人的眼中。咬碎牙齿连血吞的情意不可不报。若没有阴差阳错的梨园相遇,又怎有后来的悲欢离合。若没有对情感与陪伴的渴望,又怎有后来的悔恨与遗憾,

    这样来,究竟哪一个是现实,哪一个又是梦境?

    人生的一蹶不振、每况愈下,大抵是从失志开始。而一段感情的江河日下、土崩瓦解,大抵是从拆穿第一个谎言开始。

    一九三六年的开头,便注定了这一年不平凡。虽从历法上看,今年无非是本同末离,却有着别样奇特。举个例子来,这一年七夕恰逢处暑,比常年都要来得晚一些。

    而有的事却来得比往年更快,快到令人目不暇接。

    时值一月,平洋学生组成南下抗日宣传团。中央红军陕甘宁与陕北红军组成中国人民红军抗日先锋军。

    随后,自流传后世的《沁园春?雪》落笔,二月红军正式开启东征历程。

    四月,张学良与李知凡*密谈合作抗日。

    国政颁布五五宪章。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在上海成立。

    同年八月,中`共决定放弃红军称号,联蒋抗日。中`共中央公开发表《中国共`产党至中国国民`党书》。

    年底,爆发双十二事变,史称西安事变。

    这一年于国共两党来,过得是风风火火又暗潮汹涌。各方势力不断角逐,不断较劲。中`共连连伸出橄榄枝愿与国民政府共同对敌。战事一触即发,犹如水壶中不断上升将达至沸点的水,就等一出大戏点燃全国。

    后来,苏穆煜不太记得那一年他与连鸣是如何在上海度过的。但他深深记得,那年元宵节后,冷宅内爆发的争吵与矛盾。

    记得上海的初春才将将开始,而有人的人生,正在迈入更为严酷的凛冬中。

    苏穆煜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出神。连鸣不知他怎的去了一趟贺公馆,回来竟有些失魂落魄。

    连鸣喝着咖啡,很不好劝。最后:“苏老板,今晚咱家还吃饭不?”

    “啊?”苏穆煜一怔,他揉了揉脸,“哦,等会儿。让我再清醒清醒。”

    “冷老板不喜欢你的新戏,还是意见不合需要更改?”

    “不是,今天我没见着他。”

    “没见着你也不至于思念到茶饭不想吧,”连鸣摸出烟盒,正要点一根,“你这样下去,我会吃醋哦。”

    “别闹,”苏穆煜摇头,伸出手,“给我一根。”

    “我去。”

    连鸣错愕,他看看苏穆煜又看看手上烟,“你不是不抽?”

    “谁我要抽了,我闻闻。”

    苏穆煜懒得等他反应,劈手夺过烟盒摸出一根,横放在自己的鼻边深嗅一次。烟草未燃烧前的清香混着一丁点苦,于苏穆煜来起了一定的安神作用。

    连鸣咬着烟头,斜靠着沙发。他取下眼镜的瞬间,一身流氓气锋芒毕露。

    “来,苏老。跟本少爷谁惹你了,还是你又看见什么了?”

    苏穆煜迟疑半响,:“我的任务,估计没几个月就得结束了。”

    他没看到什么,只是听到了。

    听到了一段极为纠结的争吵。

    时间拨回下午三点四十左右,苏穆煜匆忙赶到冷宅,里面已经有人吵了起来。

    这两个声音极为相似,不过一个清冽一点,一个稍微沙哑一点。若不是反复多次听过冷佩玖的声音,乍一听还根本分辨不出来。

    沙哑的声音首先爆发,那人朝冷佩玖道:“你不是好要帮我的?现在计划进行到一半,眼见着就要成功了。我马上也要离开上海去南京,他贺琛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

    冷佩玖的话听起来倒还显得稍微镇定:“无论如何,我今天回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不会再帮你与你背后的组织了。以后你们的事,谁与谁相争,党派间斗得你死我活。都与我无关,而且,本就与我无关。”

    “你还真信他对你能动真情?!冷佩玖!我拜托你醒醒。他是个军长,迟早要走。这场仗不知要多少年,生与死根本无法定论!他死了你怎么办?就算他活着,几年后,十年后他回来,你保证他能记得你?”

    冷佩玖也渐渐有些激动,道:“记不记得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开始,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不能再帮你。否则我冷佩玖成了什么人?”

    那人大吼一声,不敢置信的声音里夹了哽咽:“是!你走就走,你觉得你良心过不去了。那我呢?我算什么人?我他妈不是人。从做这件事起,我便没有名字,没有情感。不与家人通信,抛弃一切。把自己沉入到黑暗里,当一个影子。你要做人了,你爱了你陷进去了。所以你就不要我了!你跟他什么关系,你跟我又是什么关系。论亲疏、论感情,这里有他贺琛的份儿吗?!”

    “你们不一样!”冷佩玖,“你们根本不一样,你不要再这样幼稚了行不行。你有你的事业憧憬,你有你的人生追求。那我呢?我就不要了吗。他呢,他贺琛贵为一军之长,扛着枪喝着血行走沙场,他又做错了什么?!”

    “我们就是一样的!这世上无论什么感情最后都会归结为一种。我一心报党就是幼稚?我有理想追求就不对?他错就错在跟我们是一个对立面!”

    “哈!”冷佩玖似乎气极,他冷笑一声,“戏词里怎么唱来着,大丈夫岂能够老死床弟间,学一个丹心报国马革裹尸还。烈火更助英雄胆,我管叫那八十三万强虏灰飞烟灭,火烛天。收拾起风雷供调遣,百万一藐笑谈间。你有这气魄吗?!”

    “我有!”那人咬牙切齿道。

    “你有他也有!”

    “他也有这样的报国雄心,与你们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要分你我他,如今是个什么时候了。我冷佩玖虽只是个唱戏的,我不懂你们那些阴谋阳谋,权术之争。我只知道家要没了,国将破了。这时候有无数个军长师长士兵站出来,他们都在抗争,抛头颅洒热血!既然如此,有什么你党我党之分?”

    冷佩玖一连串得极快,稍不注意就会跟不上他的思路。

    那人显然也是愣了片刻,:“是,我承认你的没错。但你看看他们都做了些什么,剿共`匪,逼得我们无处可走,最终远走他乡。无数同胞死于他们的屠刀下,你让我怎么理解他?无数次抛出联合建议,此次被冷落驳回。是谁要划分楚河汉界的?不是我们!”

    “那这都算贺琛的错?世上亡魂千千万,凭什么都要算到他的头上。那些人是他杀的吗,命令是他下的吗。他奋战前线,一箱箱金条扔出去,只为换来军火与粮食。他与家庭决裂,投身革命与抗战,凭什么骂名都要全背负。”

    “他是个间接凶手,”那人,“你不要为了爱情,而看不清人,看不清前路。”

    冷佩玖:“我看得很清楚。所以我不能再帮你了。对不起。”

    屋子里有片刻沉默,空气缝隙中的矛盾稠到无法流动。

    很久之后,那人:“你不要与我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只问一句,我们的关系当真比不上那个贺琛吗。”

    冷佩玖长叹一口气:“我了,你们不一样。”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要帮我,真的只是出于对那件事的补偿吗?”

    ……

    冷佩玖愣住,那件事的画面尽数在他眼前滑过。他浑身战栗起来,双手仅仅一握。冷佩玖咬了咬唇,不置可否。

    最终,还是那人先开口。声音却如要哭出来一般,又强忍着酸意:“果真如此是不是。原来是我想多了,我以为我们有的是更深羁绊。我承认,我来得晚了点。但我以为,往后几十年,等仗完了,我可以弥补前十几年的空缺。”

    “如果你是出于补偿我的心思,那这件事……便算了吧。我不会再勉强你了。”

    冷佩玖:“不是早来晚来的问题,而是我自己做人的良心。一开始我错了,我及时止损。希望能带着这份忏悔去改正,去过以后无悔的人生。你也没错,我答应帮你,并不只是出于想补偿。我们之间的感情,与贺琛不同。”

    那人像是终于累了,颓然地:“是,本就不同。他是你要爱上的人,而我是晚来的归人罢了。”

    “你别这样,”冷佩玖,“你们一起共同抗战,一起革命不好吗。为什么非得如此?”

    “我无法与你清,这些事本就不清。谁都认为自己有理由,谁都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去呵斥别人。从来没什么将心比心,这四个字在利益、规则面前,根本就是笑话。从来没有人站在对方的角度上感同身受,你瞧,日本人都要来了。我们他妈的还在搞内讧。”

    冷佩玖去意已决,是不算再探讨这个问题了。他不是无情冷血,只是怕自己再待下去,再看见这人年轻的脸上失落的模样,会忍不住心软。

    这也是他想要留在身边的人啊,好不容易找回的人。为什么人生从来不曾待他温暖。

    冷佩玖要走,那人问:“你再帮我两件事,如何。”

    “我了,我不会再做了。”冷佩玖垂下眼帘,拒绝。

    那人走到冷佩玖身前,在他腿边蹲下,抬起头来。冷佩玖瞥了一眼,这模样与他记忆中曾幻想过的样子无缝重合。心头一热,接着一软。

    那人:“就最后两件事,我保证不会牵连你。做完,我就走了。求求你,好不好。”

    “我.....”

    “就当,就当是为那件事的补偿好了!既然你一开始存了补偿的心,那你便做到底。”

    年轻人脸上闪烁的光芒与期待,几乎要让冷佩玖红了眼。

    最终冷佩玖偏过头,:“……我答应你,最后两件事。但你不能对贺琛做什么,不要……不要伤害他。”

    因为以贺琛的性格,凡是伤害他的人,他会以牙还牙加倍奉还的。

    我也,不希望你出事。

    一场谈判,最终以一半破裂,一半妥协而收场。

    苏穆煜蹲在墙根下,听到争吵结束,赶紧窜入另一条巷弄里。

    冷佩玖整理好情绪,再次换上与平时无异的笑脸从冷宅里出来。他用箱子装着戏服,七拐八拐走出弄堂。

    苏穆煜还没从两人的对话中回过神来,又走回冷宅门口。他犹豫半响,思考着是否要进去。虽然听墙根这等事并不光明磊落,但他想着是否要进去劝一劝。

    梦境生变,之后的事件便会被乱。看来这次梦境的主导者,并没有强大的意志力控制好大梦中的每一个人物。

    就在踌躇不前的这段时间里,苏穆煜听到有汽车碾碎瓦片的声音。似乎要到这边来?

    他赶紧再次躲入隔壁巷弄中,半伸出个脑袋,试图看清来人。

    没想到此车也如他一般,驶进了左前方的巷弄里停下。像是藏在这等什么人。

    大概半时后,苏穆煜耐心即将耗尽之时,之前同冷佩玖争吵的人正好从冷宅内出来。他戴了帽子,压得很低,步履匆匆离去。

    那辆黑车很快重新启动,慢慢跟了上去。

    苏穆煜此时很想上去攀住那人,提醒一次。可展世一的信反复在脑海中轮放:不得干涉。

    接着,那人不见了,黑车也没了踪影。

    苏穆煜站在原地叹口气,心口闷得慌。

    别无他法,只得回家。

    连鸣听了来龙去脉,吐出嘴里的烟雾:“苏老板,你在这儿惆怅也没有用。这就是命运。”

    苏穆煜当然知道这是命运,他作为灵魂安抚者,无比相信这世上有“命格”一。很多事从一出生便注定了,谁也无力改变。

    连鸣知道苏穆煜的心思,最后戳灭烟头:“别发呆了,不想做饭直。咱们今晚出去吃。”

    “我……!”

    “靠”字还在舌尖,苏穆煜生怕有如斯文般,再次硬生生咽下这口气。

    他唰得站起来冲向厨房,将未点燃的烟扔给连鸣:“吃吃吃!就知道吃!也没见你对其他事这么上心!”

    “怎么会?!”连鸣哈哈大笑,他朝苏穆煜的背影喊道,“我对你就挺上心的嘛!”

    啧。

    真是极其不要脸。

    苏穆煜的菜刀往砧板上一插,杀气直冒。

    与此同时,力行社的电报滴滴滴地不停响。梁振坐在桌子前皱着眉头翻译,最近截获的情报太多,工作量直线上升。

    他手边的烟头堆成山,工作室内烟雾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

    就在梁振刚好齐活儿时,大门猛地被撞开。一人风风火火走进来,西装加身,摩登少爷范儿。

    “我操,我操,我操!”

    来人便是龚力安,他捏着一个信封,满脸怒意。大步生风,嘴上毫不留情。

    “那冷佩玖他妈的还真有问题!”

    梁振大惊,赶紧迎上去:“上次不是证明了安全吗,怎么又冒出新问题来了?!”

    “调查不是一直没断么,今天三佬他们去了冷宅跟踪。你看这照片,那还能有假?!”

    龚力安咬牙,好他个冷佩玖,敢情把他们这一档子人当傻子玩?

    梁振眯缝起眼,看了片刻,:“那这次能确定了?”

    “废……”龚力安刚要盖棺定论,忽然理智又回到大脑中,他把前前后后琢磨一遍,“不对,不对,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老梁,你来分析分析,这他妈怎么回事。”

    梁振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相信真实的情报,眼见为实。既然疑点又浮出水面,继续查,查今天开车跟踪的结果。照片有了,那与他接头的人又是谁。”

    龚力安有些愤怒,却还是不得不点头:“嗯,我马上叫人继续查。对了,那老贺那边……”

    两人对视一眼,直接犯难。先前龚力安气愤的原因也在此,刚刚冷贺二人在北平定情。这“好消息”飞到上海来,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直到贺琛亲口告诉他们此事,才从怀疑继续坠入震惊中。

    这个关头谈爱情,谁都知道弊大于利。他贺琛偏生还这般去闯了。

    也只有他俩干得出来。

    梁振思量着:“先不吧,把事情调查清楚。如果又是误会而牵连了冷老板,咱哥俩就真是伤了老贺的心。”

    龚力安有些不赞同:“老梁你这的什么话,革命当前,哪有那么多伤心。舍家为大家,割爱求大爱。我们没有选择余地,老贺他自己也该拎得清楚!”

    “是啊……”梁振长叹道,“我们都要拎清楚啊……”

    冷佩玖回到贺公馆时,刚巧要到晚餐时间。

    贺琛今日提前回来,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两人视线一对上,情意便出来了。

    冷佩玖欢喜地把箱子交给张叔,几乎是跳着投进了贺琛的怀里。贺军长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还知道回来,老子以为你是要私逃了。”

    冷佩玖撇嘴道:“哪有,我这才出去多久。有你平时回来的晚?好啦,你别我了。今晚给你唱一出昆曲如何,还是想听京剧。”

    “别唱了,”贺琛,接着大手如滑鱼般伸进冷佩玖的衣服里,“今晚老子不想听你唱……想听你吟。”

    冷佩玖一怔,莫得全身都要红了。他半含娇嗔地瞧了贺琛一眼,腰肢一软。

    “怪不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