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盗红绡
不朽的生命是寄存于不朽的事业之上。永远的记忆是从深湛的感谢中带来的。
无穷的生命连续,向着伟大的梦境前进,终有一日,终有一日梦境会成为现实,天堂就在世间。*
冷佩玖同贺琛的绯闻很快长着翅膀从北平飞到了上海,此时久违冷老板那一嗓子的戏迷们巴不得贺军长赶紧与家人闹崩,带着情人冷佩玖回上海。
可见多数人的一己满足都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苏穆煜在上海过了一个愉快年,岁末时,他与连鸣两人曾在街头闲逛。当时虽近年关,外出到上海谋生的群众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街头处处可见无家可归的人。
因内地生活所需遭到统制,无法安居,故重返孤岛。
街头巷陌,人群往来,满坑堆谷。再加上蔬菜等食物受到日方统制,来源稀少,导致价格上升到了昂贵的地步。中下层市民买不起菜,叫苦不迭。
连鸣不管做饭,但他负责给钱。他与苏穆煜很快发现米价扶摇直上,最高时达四五十元一担。
“这么下去,别穷苦人民,就连咱们都得计划着用钱了。”连鸣皱眉,对奸商操纵米价的行为很是唾弃。
但换个角度来,这个世道谁不为自己多谋算。能存钱存粮的时候,必定不会手软。资本都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没有头脑又没有钱的人自然会受苦。
但官逼民反,穷山恶水出刁民这些话也不是空穴来风。当时贫民饿极,出现好几回抢米事件。光是苏穆煜他们亲眼见着的就有四五次。
雪白的大米满天飞,人群拥挤,叫喊冲天。拳头同身子骨冲撞的声音格外刺耳,贫民与米商红了眼,更有甚者直接见血。
租界当局为此十分棘手,随后米店罢市,进入自主戒备状态。
每每发生冲突之时,连鸣会下意识拉着苏穆煜远离中心圈。这些人面露菜色,瘦骨嶙峋,却不知是哪里爆发出的力气与狠戾。求生意识在绝境中逼迫出的骚乱,其实是来自人心深处的惶恐。
谁也不知战争什么时候到来,愈来愈紧迫的局势。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这个年代坏得有些病态,贫富两极出现极大矛盾。上层社会在摇摇欲坠中抓紧享乐,战争来了出国便是。底层人民在风雨瓢泼中挣扎求生,战争响起前大多都游手好闲。
这样游手好闲的劲头里便夹了生事的欲望,时常见街头地痞流氓火并。群架斗殴为他们来不及宣泄的精力找到一个缺口,遭殃的只有比他们更为弱的群体。
社会越来越动荡,人民生活得不到保障。尽管有人想粉饰太平,也显得力不从心。
苏穆煜一开始还会讶异,后来也见惯了:“从一个生活所需都得不到满足,便能看出如今的社会该有多乱。”
桌上无米,胃里无食。基本生活得不到保障,谁还管别人活得舒不舒心。既然自个儿不好过,老子也不要别人舒坦。要坏,就大家一起坏下去。
有人走不出泥潭,便要别人也下来作陪。他们一遍遍地跟你讲,来吧来吧,我们一起腐烂在这儿。
前路不见光,后路早已成断崖。
繁华的上海从根基里皲裂出一条沟壑,从深峡中激荡出一股浑浊而猛烈的波涛。它似乎预示着什么,沿着民国二十五年的新年伊始,沿着贫苦百姓的岁月洪流,形成不可阻挡之势,往雾霭沉沉的未来奔流而去……
过一段日子,连鸣再去买米时,发现米店虽已恢复营业,但也只是于店门上开个口,方便零沽交易。
连鸣苦笑着从门洞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日子过得有点苦,感觉自己跟蹲牢号没啥区别。想他堂堂连大少,什么时候沦落到这般买米度日。
坏日子与好日子一比较,连鸣不得不承认,连余风人品不提,但给他创造的生活条件是真的没话。
苏穆煜感慨时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指挥起连鸣也毫不含糊。两人的生活越来越默契,基本上苏穆煜他想出门,连鸣便知这人又要去沪西闲逛。
他俩的春节,除开在家吃饭写新戏,其他时间全用在了闲逛上。
当时的生活虽然并不安定,其歌舞事业、娱乐场所的生意倒是处处客满。连鸣和苏穆煜无事可做,便深入当地的咖啡厅、舞厅、茶馆去买闲、观察众生象。
后来看得多了,苏穆煜倒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世上矛盾如此之多。
有人穷得吃不上饭,便有阔公子只是吃十二只洋的西瓜中心那一块。红舞女游走客人之间,逮着有钱人灌迷魂汤。温老头子往舞女钱夹中塞钱,显阔。亦有少妇沿街讨饭。
有人手舞足蹈大谈国事,却从未在正事上见着他的身影。有人倾家荡产,献金救国,却从不过分夸张。
纸醉金迷的世界与寒冬笼罩的世界时常仅仅是一门之隔。
这里隔断的,却不仅仅是贫穷与富有。
还有人心。
这天,苏穆煜照常在院子里晒太阳琢磨戏词,眼见着春节即将结束,连鸣也搭了桌子备课。
苏穆煜见他过来,反而将椅子往旁边移了半米。
连鸣拿着课本,鼻梁上带着虚张声势的平光眼镜。他一副好好老师的做派,挑眉问:“阿煜,干什么呢。”
苏穆煜垂着脑袋没看他,手上钢笔沙沙游走。头顶的发旋儿展示出一副疏离感。
“连少,以后还是叫苏老板比较好。咱俩也没怎么着,叫得太亲近不习惯。”
连鸣磨磨牙槽,算是明白怎么回事儿了。他的阿煜是想与他保持距离,划清界限。原以为除夕夜之后,自己那番话会再次动摇苏穆煜的心防。怎么反而让人更加疏远了。
“我们是不是朋友?”连鸣不急,放下备课本开始翻书。
苏穆煜顿了两秒:“算。”
“既然是朋友,叫得亲密点也没什么。我和马三爷这么多年,你瞧他怎么叫我的?”连鸣得很慢,“苏穆煜,你还不如直接你想躲着我罢了。”
苏穆煜一愣,他错愕抬头。这还是连鸣第一次正式叫他名字,叫得认真又严肃。
“也不叫躲着你吧……”
“就是我觉得这样不行,连鸣,我……”
我想不通。
想不通为什么从刚认识开始,你就对我这样好。苏穆煜很笃定之前他没见过连鸣,更不可能有深交。就算是他魅力大,连鸣一见钟情,这也太快了点。
在苏穆煜的人生观里,感情是需要等待的。一见钟情多是见色起意。且好的感情,需要时间的砥砺,一日复一日的加深。两人逐渐对彼此了解,感情深入骨髓,生活习惯互相交融,宛如缠在一起的树根,这才可靠。
苏穆煜的职业多少带给他一些影响,如鉴定古董。他一定要上手,要仔细研究一番,才会定论。
感情也是如此,猛烈的情感来得迅疾,他反而会后退一步。直至透过无穷的变化与冰冷的时间,看到爱情本身。
连鸣一向懂进退,他知道最近把苏穆煜逼得太紧。好比将弹簧压下去,在弹性限度内,无论如何都会弹回来。若超过这个限度,一切都会崩坏。
不急,他一遍遍告诉自己,到了这个份上,不急在一时。
连鸣思考片刻:“行,苏老板。”
这下反而换苏穆煜一怔,他没想到连鸣压根不坚持。好像这件事很简单,不过话回来,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苏穆煜心里五味杂陈,自己要的不就是这个效果?之前还在心里草稿,若连鸣坚持下去,自己怎么与他辩论。
为什么轻轻松松达到目的,自己却觉得空落落。
苏穆煜有些乱,他突然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连鸣见苏穆煜不话,装作不经意道:“可是别忘了,我还在追你。”
苏穆煜盯着连鸣,连他毛衣上的绒线都看得一清二楚。苏穆煜忽然明白了,他这样退却、保持距离。无非是想给自己一个足够安静的空间来思考。
当两人的关系进行到一半,过了纯粹的暧昧与互撩阶段时,想要继续走下去,就一定得退开一点看清楚。
好好思考,我对这个人的感情如何。我们是否匹配。我们能不能在未来携手走下去。遇到阻拦时,我们有没有齐头共进的决心。
感情不是儿戏,到了一定年龄,这些都不是过家家。他们早过了青春冲动的岁月,如果连鸣再早几年与他相遇,苏穆煜不定真能趁着热血上头同他恋爱一场。
此一时非彼一时,苏穆煜的感情就是这样理智又克制。连鸣懂,就因为他懂,才会眼见着快要成功,又爽快地走回安全区内。
一段感情里,不止有热恋、做`爱、接吻、为对方付出一切。还有基本的尊重、信任、保护与宽容。
连鸣现在放开苏穆煜,让他自己去想清楚。连少以退为进,他要的是下一次能坚定且磊落地牵起苏穆煜的手。
他们要的不只是简简单单谈个恋爱,还要对方的心甘情愿,要对方在情感上的认同。
这才是爱情。
两人达成共识,苏穆煜和连鸣都不睡一张床了。本来有三间厢房,现在重新收拾出一间。原来的房间比较大,床铺也舒服,连鸣让给苏穆煜睡。
虽然苏老板心里有点过不去,但想想两人再这么搅在一张床上睡,也不是个办法。
暂时如此,待想明白了,再做下一步算。
苏穆煜不知道的是,那晚分房睡。连鸣抱着被子经过苏穆煜的房间,他从门缝里看着苏美人侧卧的背影,眼神如狼。
只要是自己的人,在连鸣这儿从没有放手一。此路不通,换个办法继续前进。他能忍,紧紧盯着“猎物”不放松,直到最后成功为止。
苏穆煜万万猜不到,连鸣对他抱着多深的情感,才有力气一直磨在他身边。
春节刚过,学生恢复上课,连鸣也回学校继续工作了。
苏穆煜闲散几日,他的工作还未开始。玩古董,找他做顾问的,大多是些有钱人。此时酒肉池林将将过去,那些老爷少爷们还晕在美人乡里回不过神。
没人找他掌眼。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先前升迁的王公馆王老爷,是个实实的古玩迷。元宵节后三天,苏老板就接到王老爷的邀约,上府掌眼去。
苏穆煜当时才从被窝里爬起来,揉着惺忪睡眼,微笑着应承下来,到时一定登门。心里却腹诽着,不是有钱人吗,为什么不多办几天聚会。接着心思又一转,这都什么年头了,王老爷还能源源不断地纳入新货,果然巴结他的人不在少数。
连鸣叮嘱他不要太累,要是有什么喜欢的不如买来玩玩。苏穆煜躺在沙发上嚷嚷:“你可饶了我吧!我现在看到古董就想吐。”
“你不是喜欢么,”连鸣站在镜子前领带,肩宽背阔,腰段有力。“现在不喜欢了?”
“不,还是喜欢。能喜欢一辈子古董,但问题是王老爷总让我看一眼假的东西,我这都快视觉疲劳了。还不能捡了真话直接。”
苏穆煜撑着下巴看连鸣收拾,下午还有几节课。
“连鸣,我你上个课扮这么帅干什么。你们班女生还有心思听课吗,全瞧你了吧。”
连鸣从沙发背上捞起西装外套,他嘴角噙着笑意,问:“苏老板这是吃醋了?”
“吃醋?!”苏穆煜,“搞笑吧,我吃哪门子醋。赶紧走赶紧走,别杵我面前跟雄孔雀开屏似的。”
连鸣大笑几声,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吃醋。拿上教案就要走:“今晚还是吃粥?下班路过市场我好买菜。”
“嗯,你看着点买。随便吧,反正别也买太多。”
苏穆煜摇摇手,意思是您赶紧走人。
连鸣没再多,转身出门去了。苏穆煜瞧着他的背影,英俊潇洒,脊梁挺直,模特儿似的。
苏穆煜嘁一声,上课还穿这么骚,不是勾引人是什么。敢情就你长得帅,身材好?
苏美人越想越不是滋味,好死不死还想起了上次那封疑似情书的信。
呔!
苏穆煜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本少爷今天也要倒饬好了再出门!
瞧,也不知他跟谁较劲,真幼稚。
转眼到与王老爷约定好的时间,苏穆煜按照惯例准时登门。
王老爷早在家里准备好了,一排排高古瓷、字画,摆在客厅里跟办年展似的。苏穆煜笑着迎上去,开始挨个挨个掌眼。
这次王老爷倒没被坑,不知有哪些是他纳入的或别人送的。高仿与真货基本对半,剩下几样存疑。因鉴定工具不足,没法给出确定答案。
苏穆煜细看一遍,发现部分真货应是宫里出来的东西。自紫禁城主人逃亡在外,偌大的皇城空了。自然许多好东西流落民间,最终上品都传到达官显贵手中,毕竟只有他们才真正玩得起。
普通人没这眼力,中彩撞到一件,也多以低价卖出了。于贫民来,收藏价值远比不上能吃得饱实在。
苏穆煜鉴定之余,王老爷向他起故宫文物南迁一事。一九三三年南迁到达上海,放置今年。有消息很快就要再次迁移了,毕竟一大批国宝聚集,怎么来护宝之人都心里没底。
战争随时可能到来,要保护这批文物,光是人力物力的消耗,已经不可计数。
王老板喝着茶咂摸:“上万件古董啊,那可都是些宝贝。不过一般人瞧不见,真想去看看。”
苏穆煜心想,你是没机会看了。等我回去后,北京故宫、台北故宫我想看哪个看哪个。
王老爷又:“苏老板,知道伐?冷老板和贺军长马上要回上海了。”
这倒是引起了苏穆煜的注意:“嗯?过几天吗?”
“大概也就是这两天了,”王老爷,“好久没听冷老板唱戏,怪想的。耳朵都馋了。”
苏穆煜笑笑:“可不是,我也很久没听了。等他回来再登台,准得买了好位子。”
“也不知道贺军长与本家现在如何。你别,军长真是有情有义,对冷老板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不晓得他俩未来如何,反正只要起仗来,总有分开的一天。”
其实王老爷同样肖想冷佩玖多日,不过贺琛捷足先登,自己也只有风凉话的份儿。
苏穆煜撇嘴,酸什么酸,人家两口子的事儿轮得到外人瞎操心么。
“有机会再一起去听戏。”王老爷坐在沙发上,捧了茶杯笑着邀请。
苏穆煜一张假人脸,皮笑肉不笑,他本不太喜欢同官宦交道。
“成,王老爷开心就好。”
果然不出几天,冷佩玖与贺琛回来了。
这在上海的梨园行与军政届再次刮起一股风。
同行都冷佩玖看人眼睛真毒,瞧瞧他,不出手不知道呀。一出手直接拿下贺军长这样的人物,怕是一辈子都不愁吃穿了。
军政界要员轮番电话来,与贺琛约时间见面谈事。包括上次扣押黑帮老五的军火一事,也该有个了解。
他俩才定情,正情到浓时。回到上海,又得彼此分开作息,回到忙碌的生活中去。
冷佩玖决心已定,想着未来就算仗了,贺琛去哪儿,他便去哪儿。而贺琛则算待抗战响,便送冷佩玖出国。等到一切结束了,自己再去寻他。
两人之间已经没什么秘密可言,包括贺琛的书房,冷佩玖也能自由出入。
不过就这个心思,他们没给彼此透。
苏穆煜听闻冷佩玖回来,专挑一天登门拜访,是要与冷老板新戏。
张叔出来迎接,一拍脑门儿道:“你看我,这忘啦!冷老板是今天有事,刚刚出门回冷宅拿戏服去啦!”
苏穆煜愣住,心道不好。这才刚传出好事来,冷佩玖怎么如此沉不住气。
他笑着与张叔道别:“没事,我改日再登门拜访。”
张叔:“没问题,下次帮您给冷老板清楚,约个时间准错不了。”
苏穆煜出了贺公馆,赶紧奔往冷宅。
可是,还是迟了一步。
等他到达冷宅门口时,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争吵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 “不朽……世间。”——《新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