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月亮与六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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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镜头拉向加勒比海。

    此时夜色四合,无垠汪洋上浓墨起伏,波涛如炬。天幕下垂,厚厚云层遮掩月华光辉,只留一线银色勾勒云边。

    充耳是波浪撞击的声音,没有一丝鸟鸣。

    巨大的海盗船在海浪中起伏,风鼓满船帆,黑底骷髅旗在空中猎猎作响。

    此时距苏连二人被劫上海盗船已过去四时,前途莫测的加勒比之旅即将进入后半夜。

    苏穆煜双手后捆,衣衫还算整洁。连鸣同他靠背而坐,于黑暗中握住对方的手。

    情况同预想差不多,当他们的商船大摇大摆驶入公海时,很快被附近的海盗给盯上了。没有配备雇佣兵,船只装潢豪华,如此堂而皇之且不设防,简直是块绝美的肥肉。

    连鸣生怕海盗不敢过来,带着一众人在穿上饮酒作乐,纸醉金迷。当海盗船鸣枪靠拢,端着重型武器劫持船只时,苏连二人也并未惊慌。

    表示只要放了船上的闲人,满船货物与金条,随意带走。为保险起见,两个当家人还可陪同海盗们急行一日,撤出危险范围。

    深入虎穴。

    起初海盗船长满脸犹疑,东方人神秘且狡诈,谁知他们会有什么后招。在连鸣再三保证与交涉下,海盗船长给予商船侍从一条生路。

    没见过世面者,连滚带爬地开着商船撤退了。

    实际上,连鸣提前告知众人,此次任务隐秘且危险。最后咬牙跟来的人,都是些缺钱的陌路徒。只要苏连二人离船,他们再驶出公海便算完成。而是否请求救援,连鸣并未下达命令。

    可看连鸣的意思,不需要任何政.府力量介入。

    他们还能回来么。

    苏连二人大胆上贼船,此船将返回安的列斯群岛,正在行进途中。

    四时滴水未沾,再加上苏穆煜天生晕船,此时五内翻天,难受地不出话。他堪堪闭着眼,希望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能有精力应付突发状况。

    连鸣握着阿煜的手,空气咸湿,船舱内弥漫着腐臭气息。

    “阿煜,感觉如何。”

    半响,苏穆煜才回道:“……没什么大碍,至少比我预料的好。”

    声音气若游丝,半天钓不上一口气。

    连鸣有些心急。

    情况比预料中顺利,对方既没用强,也没有殴他们。甚至连言语上的羞辱都没有,简直号称当代海盗楷模。言出必行,闲人放就放。

    出乎意料的是,船长还给他们配备了救生艇,等时间一到,立刻让他们滚蛋。

    不过最后能不能被搜救人员找到,各看天命。

    正儿八经的只为钱财,不谋性命。

    “只是不知道,现在在哪里。”苏穆煜将强烈的反胃感咽回去,深皱眉头。为转移注意力,开始同连鸣聊天,“这艘海盗船,看起来不像新货。”

    连鸣贴着苏穆煜的背,将自身温度传过去:“有些年头了,听刚才船员对船长的称呼,可能是世袭得来。”

    “啧,”苏穆煜笑笑,“海盗还能搞世袭。”

    “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比较少。毕竟大多数海盗是没有后代的,女人是他们寻欢的工具,偶尔留种完全是意料之外。”连鸣,“海盗船上不留女人,这不吉利。所以不可能带着妻子四处流浪。”

    苏穆煜侧耳倾听船舱外的喧嚣,这些海盗似在准备晚宴。

    “我怎么记得史上有女海盗。”

    “嗯,是有。安妮?鲍利,历史上著名的女海盗之一,算是一个传奇女人。”

    连鸣涉猎广博,奇闻轶事几乎张口就来。

    “简单来,是一名种植园主的侠女,出门闯荡江湖,加入海盗头目‘棉布杰克’的船队,从此开始海盗生涯,不幸最后在围剿战中被英军俘获的故事。”

    苏穆煜同连鸣在一起后,听了不少故事。侠盗之事听得多了,难免对亦正亦邪的故事人物产生恻隐之心。

    “你他们做海盗的,图什么。”

    “能图什么,来钱快。”连鸣冷笑,“可别被电影忽悠了,真正的海盗无恶不作。电影里宣扬自由、勇气与爱情。现实里没这玩意儿,大多数海盗都死有应当。”

    拿史上最出名的爱德华?蒂奇来,作为18世纪最活跃、最臭名昭著的海盗头目,他的表现从未让“枭雄”崇拜者失望。

    彼时1713年,“英西海战”以英国的胜利落下帷幕。大英帝国成为海上霸主,随即“三角贸易”开始兴起。

    爱德华从英国女王手中拿到“私掠许可证”,明明目标任务是抢劫敌对商船,竟堂而皇之地劫掠了英国皇家商队。

    令人大跌眼镜。

    此后,爱德华疯狂在加勒比海地区大肆掠夺,驾着他的“安妮女王复仇号”,在海上横行霸道,成为一方霸主。

    这期间无数海军、商人因此牺牲,损失财产不可计数。

    并不是一句为了自由与勇敢,就能揭过的。

    苏穆煜当然理解,他也并未对暂时放过他们的海盗产生好感。好比太阳穴上抵着一把枪,随时会有人抠响扳机。

    一切止于此。

    两人在黑漆漆的船舱中偶尔搭几句话,剩下时间,均在养神。这会儿天气好了许多,似云层散去,皎洁明亮的月光透过舷窗照进来。

    苏穆煜仰头,轻轻靠在连鸣后脑勺上。他从舷窗往外看,一方天幕中镶嵌着密密麻麻、闪耀的星子。两人的半边身子沐在月光中,半边身子淹没于暗夜里。

    偶有那么一瞬,苏穆煜觉得或许结束在这里也不错。

    有点此刻永恒的意味。

    大海、星空、银月、海盗、生死一线,真是浪漫无比。

    生命就是这种懵懂状态,早知有死的那一天,也有权利决定这天什么时候降临。

    真是太好了。

    连鸣察觉气氛有些不对,他稍稍偏过头,余光瞄到苏穆煜的侧脸:“……阿煜?”

    “怎么了?”

    苏穆煜从思绪中惊醒,也侧过脸来。

    连鸣看他片刻,忽地流氓起来:“心肝儿,给哥哥亲一个呗?”

    “……”

    苏穆煜真要怀疑这人是不是五行反智,脑子不着调。

    他翻着白眼,转过头继续沉思。

    过了会儿:“晕船不舒服,不太想话。”

    连鸣松口气:“没事,应该也要不了几时,你再休息会儿。”

    等到安的列斯群岛附近,脱离这群海盗,处理完任务,展世一会来接他们。

    然后返回国内。

    然,苏连二人想要平静度过,海盗们却并不给他们机会。

    没多久,两人被“邀请”到甲板参加鸿门宴。

    来时,他们很清楚这艘古老海盗船的体积,船身长达二十米,吃水部分形状特尖。此为三桅杆船,海上有风,桅杆上三角帆升起,航行速度快。

    此时,苏连二人与一众海盗身处甲板之上。凛冽的海风吹起他们额前的发,宽阔的视野带来极大震撼。

    更出乎意料的是,甲板上放置一张巨大餐桌,整洁的白布笼罩其上。银台燃着蜡烛,金属制餐盘上剩着美味佳肴。

    有一人端坐正前方——船长。他手拿酒杯,深褐的液体在杯壁间荡漾。船长银发蓝眼,鹰钩鼻,毛色很淡。生得魁梧且高大,浑身散发强烈的雄性气息。

    他身着装饰有金属徽章与彩丝带的皮衣,戴缝有硬币的皮手套、皮帽子。整个人在一桌光晕里,熠熠生辉。威猛无比。

    瘦削的船员将两人带到,请示是否还有任务。

    男人挥挥手,让他退一边去。

    船员大喊:“Aye! Aye! Cap“n!*”

    苏穆煜同男人对上眼,忽地一笑:“船长,我们应如何称呼您。”

    “戴里克?蒂奇,”男人道,“叫我蒂奇船长。”

    这如雷贯耳的名字令苏穆煜一震,他下意识向连鸣看去。特么的不会这么巧?将将两人才讨论了臭名昭著的爱德华?蒂奇,难道是后世子孙?

    连鸣耸肩,表示自己也拿不准爱德华有没有后裔。他客气道:“蒂奇船长,感谢您的宽容。”

    至少不杀他们,已算慈悲为怀。

    蒂奇船长摊开手,示意他俩入座。后者却稍显犹豫,怎么如今也算人质。就这样大大咧咧地邀请人质同桌就餐,其心……可疑?

    他们未动,身后的船员倒是不耐,朝两人大吼几声。蒂奇眼神带刀,刀锋过去,声音便没了。

    “坐下,”蒂奇,“你们别无选择。”

    苏穆煜带头落座了。

    连鸣紧随其后。

    “我知道你们带有目的,否则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范,”蒂奇品着杯中美酒,直言道,“去安的列斯群岛,是想干什么。”

    既然都是明白人,苏穆煜也不拐弯:“我们要去执行任务,捉拿海妖夜叉。”

    蒂奇船长一愣,蓦地爆发出大笑来。他的满头银发随着肩膀耸动、欺负颤抖。好似听到了天大笑话。

    苏穆煜耸肩:“您不信,我也没什么可辩解的。”

    船长邪笑,性感唇角上翘:“我信,那里确实住着一位海妖。”

    连鸣朝他看去,微眯眼,欲从此人眼中看出些许玩笑来。

    但蒂奇船长是认真的。

    “不过是位美艳女子,你们也是被她的歌声诱惑吗。”蒂奇。

    苏穆煜摇摇头,他的是夜叉,而船长大抵是指海妖塞壬。不过于此辩解,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顺着他的话讲下去。

    “听闻那妖歌声异常绝美,会迷人心魄。”

    蒂奇撩着眼皮看他,手上换了刀叉,正在切割肉块。

    “你们就不怕死?”

    “我们是去捉妖的,”连鸣睁着眼睛胡八道,“西方人不知,东方有个神秘的职业,名为捉妖师。”

    这话成功勾起了船长的好奇心,甚至引得守在周边的船员也侧耳倾听。连鸣胡诌起来不草稿,讲什么神秘异能,捉妖族谱,人妖大战,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聊着聊着,两人又从奇闻转到诗句之上。

    蒂奇对西方诗歌情有独钟,几杯烈酒下肚,连鸣存心要与他讲,张口便来莎翁十四行诗。

    从最出名的“我能否将你比作迷人的夏日”到“对天生的尤物我们要求蕃盛,以便美的玫瑰永远不会枯死”。

    连鸣与船长把酒言欢,竟有点相逢恨晚,酒酬知己的感觉。

    苏穆煜看着他俩侃大山似的,只觉这世间也真奇幻。海盗没有海盗的样子,教授没有教授的样子,黑老大的儿子想为教育事业做贡献。

    那他呢。

    苏穆煜麻木地吃着盘中佳肴,味同嚼蜡。

    他到底是在做什么呢,他想成为什么人,他生存于世的目的又是什么。

    苏穆煜头回对自己产生怀疑,初次向内有了深度挖掘。

    ——除开做任务,替展世一跑腿,他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呢。

    ——他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过什么样的人生。

    苏穆煜没想到第一次惊觉“何为我”,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是在海盗船之上,进行他最后一个任务。

    苏老板在那头思考,连鸣这边已经聊开。

    蒂奇船长不时哈哈大笑,他胸前的衣服扣子被随意敞开,淡色稀疏的胸毛袒露出来。他挥舞双手,放荡不羁,大声道:“莎翁太高雅,换一个!”

    连鸣兴致好,不带停,转口道:“Oh Captain!My Captain!Our fearful trip is done!*”

    原本气氛好好的,前后不过一秒,蒂奇的脸色霎时风云密布。他将酒杯往桌上狠拍而去,眼中的刀锋再次出鞘!

    “狗娘养的!他妈的咒我!来人,扔海里去!”

    喜怒无常,性格乖张,诡谲不可捉摸——这是海盗真实写照,丝毫不夸张。

    苏穆煜甚至没有挣扎,他只觉胃里火烧火燎,热辣辣的疼,极想反胃。船身荡漾,稍不注意可能会吐得不省人事。

    在一片“Aye! Aye! Cap“n!”的呼声中,任由船员把他们绑在船尖处,总长五米的桅杆上。

    苏穆煜面朝碧波汪洋,牙根儿疼,心想我怎么遇上连鸣这种玩意儿。

    而肇事者并无丝毫悔改之心,他瞥一眼坐在甲板上冷笑的蒂奇,心想老东西早就想好这么一出,迟早会收拾他们。怎么可能完好无损地把人放走,当海盗是慈善机构么。

    “阿煜,能不能撑住。”

    连鸣轻声问。

    苏穆煜抬眼看着水天一线交融处,片刻,他缓缓:“能撑住……就快了。”

    话音将落,原本风平浪静的海面突然涌动起来。在桅杆上瞭望的船员大声吼叫,向下方传达信息——是飓风暴雨的前兆!

    月亮被掩盖,群星瞬间消失。浓云从四面八方奔波而来,才不过半分钟,噼里啪啦的暴雨倾盆而下。惊雷如泼,汪洋上的气象瞬时天翻地覆!

    巨浪开始不安,原本四平八稳的船只,如扁舟般漂流,不受控制。掌舵者不断改变航向,蒂奇一面调度人手,一面跑向甲板前方。

    很快,惊雷下凡,电石火光见,世界一片惨白!第三根桅杆被拦腰劈断,船只瞬间失控起来。

    最难受的要输苏连二人,他们朝着海面,冰冷、咸湿的海水时不时拍在两人脸上。苏穆煜本就晕船,此刻更是神志不清,快要撑不住。

    连鸣怕他失去意识,不间断地呼喊他的名字,苏穆煜!阿煜!

    船身失了火,炮眼处不断渗透进海水。船在下沉,不少船员已跳海。包括蒂奇在内,没有流连金银财宝,甚至没有对这艘风光无比的海盗船扼腕叹息。他放下船,迅速逃离。

    苏穆煜头疼欲裂,他咬牙看着前方。水天交接处猛地掀起一阵巨浪,高达数十米,势要葬送这艘巨船与所有人命。

    失去意识前,苏穆煜眼前闪过一片鳞光。有妖艳的红,极致的蓝,还有巨大的三叉戟。

    ——他来了。

    苏穆煜沉入海里,耳边连鸣的呼喊声远去。嘈杂的轰鸣沦为一片寂静,只余振聋发聩的鲸啸。起先视野里什么都没有,全是铺天的蔚蓝——好似在做一场梦。

    接着,有个沉缓的声音叫住他

    ——你从何而来。

    苏穆煜身处混沌之境,他似在水中,又不似在水中。他转个身,夜叉就在身后。

    俊美到雌雄莫辨的脸,鲜艳的红发,金属鱼鳞布满周身。他坐在广袤的珊瑚丛上,手握三叉戟,目光忧郁。

    苏穆煜张不开口,只是直直与他对望。

    夜叉伸出手,尖尖的指甲点点太阳穴:我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意念?苏穆煜一愣,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夜叉:对。

    看来是真的。

    苏穆煜索性放开了想:我来,是想让你回去。

    夜叉偏偏头:回哪里,她没回来,我不能离开。

    苏穆煜企图服他:回到深海中去,万米之下。你不能再出来了,清洗日即将来临。一切徘徊大梦,未入轮回,滞留人世的魂魄,都将被彻底抹净。

    我不走。夜叉垂下眼,三叉戟放在身侧。

    苏穆煜问:即使灰飞烟灭,你再也没有机会等到她?

    夜叉沉默许久,自嘲地笑了:我等了两百年,她怎么还不回来。

    她不会回来了。

    苏穆煜摇头:她已入轮回,无怨无悔。你执着的,或许并不是她所想要的。

    两百年,夜叉或许曾想到过,那人已抛弃他。只是还愿痴痴地等,祈求换一个破镜重圆。天道哪有那么好如意,谁都不曾真的得偿所愿。

    夜叉目视极远,看到更深的地方去。

    夜叉摇摇头:我也并不是只为等她,我还在等另一个人。

    苏穆煜大感意外:谁?

    不能告诉你,是另一个如我这般等待的人。

    夜叉轻抚三叉戟,复看着他: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东西在这里,他很快便要来取。

    苏穆煜不料会有这事,顿时有点头大:那如果他不来呢?

    夜叉遽然一笑:他会来,他一定会来。

    苏穆煜有些为难,这人在哪儿,究竟什么时候来。既然如此,他的任务又该如何进行下去。

    头一回双眼抹黑之感,苏穆煜只得硬着头皮问:那人真的会来?有没有与你商定是何时。如果错过了返回万米之下的时间,你会很危险。

    夜叉依然端坐在那里,他已在此处坐了两百年,时间于他来,不过一瞬。

    并不差那点。

    孤独百年,眼前是这片万古不变的蔚蓝。痴痴等待爱人的回归,却在十年前等到了另一个男人。

    一出事故,一个男人的牺牲与背负。

    夜叉后来曾想,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这个男人守住。

    人世间的爱啊,就是这般叫人欲生欲死。

    踏过碧波浪尖,走过烈日的焦灼。拥抱着恋人,就好似拥住了满船的战利品,乘风破浪。从穷途末路劈开一条通天大道。

    如摩西开红海那般,赌上性命也要——

    苏穆煜等待着夜叉的回答,却觉头顶闪过一个黑影。他抬头看去,蓦地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夜叉欣喜若狂般站起来,海水疯狂搅动,鱼群疾游奔逃,霎时掀起阵阵海底风暴。

    这回,苏穆煜彻底失去了知觉。

    耳畔声音渐远,模糊中,夜叉在狂欢——

    他来了!

    他真的来了!

    作者有话要:  注:“*”

    Aye! Aye! Cap“n!——是!遵命!船长!

    海盗行话,直到现在也沿用这个。(不用什么Yes sir,显得很外行很土

    ②Oh Captain!My Captain!Our fearful trip is done——《死亡诗社》,非常经典的电影,也可以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