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流金岁月 20
这时,后方突然追来了一辆装甲车,飘移一般“唰”地挪到我们车旁。紧接着,一个顶带头盔、荷枪实弹的特警从车里跃下。
齐锐仍想往前开,那人却直直地站到了车前。他背后的夕阳特别耀眼,臂上那枚黑红相间的徽章奕奕生辉,那是市特神圣、威严的标志。我看到他肩上缀钉的警衔——银色橄榄枝半绕一颗四角星花,这是正处级别的警监方可佩戴的肩章。我突然猜到了那个人的身份,就见他摘了面罩,敲了敲车窗,对齐锐:“怎么,今天倒有空来江边观光?”
齐锐降下车窗:“我和同事过来吃饭,就不扰你执行公务了。”
“同事?”那人瞥了车里一眼,“后辈见了我,不个招呼不合适吧?”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真实的安澜,他是我在警校时就崇拜的偶像,是整个黄江警界的风云人物。近看安澜的五官,数那双眼尾微微上扬的眼睛最为吸引人,配合着他那冷冰冰的气质,给人一种无形的威慑力。
我赶紧下车,自我介绍:“安总,你好。我叫孟然,是南西派出所的民警。”
我伸出手,安澜却没赏脸。
齐晓枫也感觉到了来自安澜的那么点不友好,他护短心切,也下了车,刷开微博:“安总是吧,这块儿您了算吧?今天的‘平安黄江’没发布会有演习的微博啊,你们临时把道占了,还让不让其他车辆通行了?我们都到这了,又不能过,这一绕不得多绕20多公里?”
那串反问换来安澜的一声笑,他看着齐晓枫,眼神跟大人看孩儿似的,特轻蔑地确认了一句:“你想往这里过?”
我想提醒齐晓枫不要犟嘴,他却快人快语,直截了当:“现在是晚高峰,你们就不该这时候出来占道。”
让我意识到不妙的是不远处又有几名特警走了过来,接着,就听安澜面无表情地吩咐了一句:“把人扣了,带走。”
齐晓枫甚至都没想明白,一个特警就冲他走了过来,我见状连忙去挡,一个肘推隔开了那人,硬把齐晓枫给揽去身后,赶忙道歉:“对不起,安总。我朋友不懂规矩,他不是有意冒犯您的。”
安澜连看也没看我,只冲那来逮齐晓枫的下属训:“你连一个普通警察都拿不住?”
跟着,他亲自向我走了过来,我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要他出手,我连招架余地都没有。紧张的当口,齐锐下车站到了我身前,面朝安澜:“行个方便吧,安澜,我们会绕路走。”
安澜驻足停下,平视齐锐:“听北边那位太子爷气势汹汹地杀来南西了,你倒还有心情和人吃饭?行!你要过去,我可以放行,但车上的人必须扣下。”
齐晓枫一听,心里更不舒坦了:“要扣我是吧?行啊!扣吧扣吧,回头你别求我出来!”罢,他掏出手机,我知道他是要给媒体。
安澜仍然淡定地站着,他向后勾了勾手指,差遣身后的人:“通讯设备没收,把人带回去。”
趁那几个还没动手,我赶紧站出来:“安总,我们并不知道市特在这里演习,您要扣人的话,这并不符合规章流程。”
安澜抬眼:“规章流程?你倒给我听听,怎么不符合?”
“我朋友刚才的言行是有冒犯,但情节并不构成妨碍公务罪,演习本身就是为了服务于民,没必要把警民关系搞得这么紧张。”
这话总算让安澜正眼瞧了我,他语带不屑地反问:“你觉得我跟你一样,有空在意警民关系么?”
随后,他对我一字一顿道:“根据《刑法》第270条之规定,妨碍公务罪是以骚扰、威胁等方法,阻碍国家工作人员依法执行公务。半时前,江边的商贸区里发生了一起劫持人质案,歹徒抢夺了押运车枪支一把,现在嫌犯虽已归案,但枪支依旧下落不明。这种时候,南西的孟警官,麻烦你告诉我,封锁现场是否合情合法?你的朋友不明真相就企图进入,我有没有权力先行扣人?”
听了安澜的一席话,我当下就底气不足了。确实是我先入为主地认定封路是出于市特的演习需要,避重就轻地忽略了他们正在执行紧急任务的可能性。
尴尬之际,安澜的对讲机响起,一线传来消息被抢枪支已被找到。他终于让开一条路,对齐锐:“解决了,你们可以过了。”
“你还有很多善后工作要处理,我们绕路过去就行了。”齐锐并没采纳安澜的建议,他开了后座的车门,让我和齐晓枫先坐进车里。
一上车,齐晓枫就问我:“这人谁啊?这么横。”
“市特警总队的总队长,安澜。”我声答道。
“年纪不大,官儿倒不啊,二代吧?”齐晓枫不屑。
“他还真不是。”
我猝然想起和安澜的第一次照面,那是在一场葬礼上。
思维不禁跳跃到了两年多前,那时我还在南西实习,当时在黄江发生了一桩震动全国的刑事惨案——一间公寓内,一对老年夫妇及一对青年夫妇遭到杀害,四具尸首被依次悬挂在主卧、客卧的门框上。
尸检报告显示死者身上布满外伤,系死前遭长时间虐所致。现场遍布血迹,惨不忍睹,接警的民警抵达现场,强行破门后,立马吐了个人仰马翻。奇怪的是,被害家庭中惟独一名五岁女童侥幸生还。
实际上,当刑侦人员赶到时,发现那女孩非但没有死,更是连一点外伤都没有。她就如同一只断线木偶般被绑在一把木椅上,不哭不笑,不吵不闹,却满身都沾满了亲人的血。
凶手当着女童的面屠杀了她的外祖父母、爸爸妈妈,这是连成年人都承受不了的折磨,何况那时候,她只有五岁。所有见过她的人,都她像失了灵魂的躯壳,再不会和人对话,看东西也再无焦距。
那个幸存的女孩正是安澜姐姐的孩子……
案件真相被严密封锁,因为这并非一件普通的灭门案,而是针对公职人员家属实施报复的恶性案件,上头不愿意把这动摇人心的恐怖一面在和谐的今天公之于众。
当时逃过一劫的除了那个五岁女童外,还有一名在中东执行维和任务的警察,他的履历如同警界神话般激励着一批又一批后人——
公安大学战训专业的头名状元,在校期间便以优异成绩被国安局提前内聘;毕业后进入陆军特种基地受训一年;25岁重返黄江,正式加入黄江市特总队,屡立战功,在理论及实战上扩充了黄江市的反恐体系,成为新一任市特总队长,后以顶尖特警的身份辗转于全国乃至全球的反恐、反犯罪战斗中。
传中的安澜是等同于警神的存在,只是,我没料到第一次见到他竟会是在他最痛不欲生的时刻。
有内部消息称,安澜卷入了一场涉黑涉政的大案,触怒了一个庞大的犯罪组织。对方摸清了他的家底,在他远赴中东时,当着他外甥女的面杀害了他所有亲人。
就此事,上层给予了高度重视,葬礼以烈士出殡的规格操办。所有出席的民警统统手持白花,神情肃穆,一朵一朵,齐齐摆放在那四口棺木前。
如今,车窗外那抹修长的身影与我记忆中的安澜重叠起来。
我想起在葬礼上,他身着警服,外披孝衣,目无表情地对所有瞻礼者一一回礼。女孩父亲家的亲属突然情绪失控,冲来对他又骂又,一巴掌扇落仍不解恨,还狠狠抓下几道血印子,哭喊着安澜才是罪魁祸首。几名警察上前来拉,那人仍恶毒地咒骂:“为什么不杀你们这些警察?!该死的是你们!是你们!”
活着的烈士。这是我对安澜的评价。
做警察到底为了什么?为了满足儿时的幻想,如电影里那样英姿飒爽,除暴安良?可连身边的人都没法保护,岂不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那时候,我自问是可以感同身受到安澜的痛苦的。难以想像他竟有如此坚强的内心,面对所有来访者,他从头至尾没有掉下过一滴眼泪。有人执意把他的外甥女抱入灵堂,和父母最后一次道别。当孩子经过他身边时,那一声怯生生的“舅舅”,让安澜剧烈颤抖了一下。
我看见他转过身,极力压抑着快要崩溃的情绪。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将成为这个女孩最大的支柱,所以,他不能歇斯底里地与她抱头痛哭。
灵堂门口又步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齐锐来了,他一直走到那个颤抖的身形背后,轻声安慰:“安澜,坚强点。”
坚强这东西一般是在重要之人要坚强时才最容易瓦解。
那一刹,一颗晶亮之物突然滑下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安澜抬手,迅速抹掉眼泪,转身面向齐锐。他不愿把脆弱的一面展现给任何人,哪怕他早已千疮百孔、遍体鳞伤。
“你来了……”
听不出是陈述还是疑问,我只记得那一句过后,安澜像是失了脊柱般,直直倾塌。
齐锐揽过他,一连唤了几声仍不见反应。组织上早料到会有类似情况出现,在外候命的医务人员立即将他抬出灵堂,实施急救。
回忆越至现实,边上的齐晓枫推了推我:“哎,那个安总跟齐锐什么关系?以前在一起过?”
“我就知道他们认识好多年了,不知道谈没谈过,但就安总那气场,属性不可能和咱俩一样。”
“你懂个屁,那根本就是一公零!”齐晓枫瞬间醋意大发,吩咐我:“给我注意他点,要跟齐锐有什么情况,马上告诉我。”
车外,安澜瞟了我一眼,冷不防地对齐锐:“市特最近招人,把那子给我吧。”
这话让我的心跳都加快了,像是入宫多年,头回被翻牌子一样。可齐锐却替我回绝了:“孟然一直都在基层工作,加入市特的话,恐怕没法胜任。”
“胜不胜任都有考核标准。”那样的借口安澜并不买账,“他和我的人都能过两招,成天忙点琐事,可惜了。”
齐锐没有让步的意思:“我已经准备让他去齐锋那里了。”
安澜像是听明白了点什么:“行吧,过段时间,我会让宣传处下发竞聘函到各单位。齐锋倒不会跟我抢人,但我也做不来求才若渴那一套,愿意来的自己会来。”
齐锐没再多什么,寒暄了两句就上了车。他似乎有点刻意避着安澜,不愿意接受对方过多的好意,就像我对他一样。
市特收工,我们依旧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