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与子同袍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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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猝然间,齐锐呼吸一窒,难以置信地低喊了一声:“妈——”

    巨大的光亮前站了一个身着白色旗袍的女人,端庄秀丽,温婉大方。她张开双臂,冲齐锐微笑:“锐,快到我身边来吧。”

    齐锐想要伸手抱住那道遥远的幻影,可手指一动,他又霍然怔住——

    怎么可能呢?他的母亲怎么可能重现于世?他分明就亲眼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咽了气!他永远也忘不了母亲死去的那一幕:血淌了半张沙发,染红了那一身雪白的旗袍……

    齐锐苦笑了起来,眼前这个虚空幻境直戳了他内心的渴望,但他却深知在繁花锦簇之后,只有一片狰狞枯骨。

    内心一旦明朗,眼目自然清明。

    此刻,齐锐眼前的陈婉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坏消散,化骨飞灰。

    齐锐忽然想起母亲死前对他的最后三个字,那甚至不能算是,只能称为三个微弱的口型——活、下、去……

    登时,所有的幻境刹那崩裂!

    齐锐霍然睁眼,直视面前的姚一弦:“你确实不简单啊,还懂得利用这些违禁药化作心魔,潜入人的意识里兴风作浪。”

    姚一弦靠坐在桌子前,突然抛出了诱饵:“你的那位市长外公在牢里待了那么久,从来没停过喊冤,口口声声他女儿是被齐则央杀死的。你难道就不想报仇么?如果你肯和我联手,我倒是可以帮你除掉齐则央。”

    齐锐冷笑:“牢牢抓住对手的软肋,利用他们最想达到的目的,让他们互相撕咬,从而逐个瓦解。姚一弦,你这招坐山观虎斗,玩得倒是顺手。不过可惜,对于跟你这样的人合作,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可单凭你和齐锋,要拖到猴年马月才能报这个血海深仇?指望你那个情人么?他够格么?”姚一弦也笑了起来,“醒醒吧,你和孟然不会长久的,就算姚一弦不在了,阶级却永远存在。在这个时代里,王子生来就是王子,贱民永远都是贱民!

    “像孟然这种人卑微、低贱,生来就不和你在一个阶级里。他要想一直和你在一起,只有承受千刀万剐的磨。到了最后,你得到只会是另一个安澜!好好回忆一下,你的那位前任经历过什么,又是怎么离开你的?你舍得孟然变成那个样子吗?”

    齐锐默默听着,突然抬头,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一句:“你有个孪生哥哥在英国过世了吧?”

    嚣张的神情自姚一弦脸上一抽而走,他忽然紧张了起来:“你想什么?”

    “你不是很想知道,我在汇丰银行的保险柜里存的是什么吗?不如你让人去你哥哥的公墓看看,检查一下他的骨灰是否安然无恙?”

    语落刹那,姚一弦只觉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他飞快地摸枪,却想起枪已经留给了俞宁。

    “你……你敢动他的骨灰?你可真够绝的啊!你不怕我立刻杀了孟然吗?!”姚一弦猛地拽起齐锐的衣领,怒目圆睁,眼里迸出最怨毒的恨意。

    齐锐依旧平静,云淡风清:“放心,我和你可不一样,你哥哥的骨灰可以原物奉还。不过,我既然有本事拿到,就不会害怕你的任何手段。要碰孟然,先过我这一关。”

    姚一弦咬牙紧逼齐锐:“走!现在就去银行,马上把他的骨灰取出来还我!”

    “不好意思,姚所,我现在还处于禁闭阶段。”齐锐不紧不慢道。

    姚一弦白皙的额头上青筋微凸,标致的面容因极度愤怒而渐渐扭曲,一个字一个字地下着诅咒:“齐锐,你给我听好了。你最珍视的那个孟然,我会一寸一寸地把他碾碎。你要觉得心疼,我大可成全你,让你陪着他一块儿滚去地狱!”

    这一轮,姚一弦自问是败了,他做梦也没想到齐锐竟能拿出一炎的骨灰来作要挟。

    放低了底限,违背了常伦,果真是与他旗鼓相当。

    话分两头。

    这时的孟然正心急火燎地找何启言,何法医原是齐锋的旧部,回了刑侦总队还能得上话。孟然见到何启言时一再叮嘱,他必须亲自去拜会齐锋。早前,孟然自行过去,在83号被晾了大半天,却连齐锋的一个面都没见着。孟然想起齐锐还犯着胃病,一阵心疼,他恳请何启言帮忙去示个弱,务必让他再当面求一求齐锋,阐明原委。

    自何启言知道了孟然和齐锐的关系,他对这位一支队队长的看法不禁又复杂了几分。

    和安澜一样,何启言也爱屋及乌。只是他深爱的人是安澜,安澜放不下齐锐,齐锐的恋人又是孟然……

    所以,兜了两个圈子下来,何启言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帮孟然。于是,他亲自去往83号,敲开了齐总队长的大门,在办公室内谈了将近半个时。

    出来时,何启言冲孟然无奈摇头:“胃药我已经转交了,不过,锋爷他还是不肯见你。”

    孟然喃喃道:“那……你能不能再去帮我问一下,问问锋爷……可不可以让我见齐锐一面?”

    何启言叹了口气:“不是我不帮你,可锋爷的脾气,我也算是了解,只要是他决定的事,都不会轻易改变。”

    孟然失望至极,焦急的当口,他的眼睛忽然捕捉到了一个身穿常服的背影——

    那是齐锐?!

    孟然顾不得跟何启言话没完,几步冲上去,一把拽住了对方的一条胳膊,欣喜道:“政委,你没事了吧?”

    前方那人慢慢回过了头,平静而礼貌道:“您是找齐教导员吧?他目前处于禁闭阶段,暂时还不能探视。”

    孟然忽然愣了,整个人怔在原地,一时间连话都不上来。

    此刻,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和齐锐长得有八分像的青年。相近的修长身材、雷同的帅气五官,惟独在气质上,他还略逊齐锐一筹,眉宇间仍透着淡淡的青涩。准确来,这个青年更像是齐锐在警校时的样子,意气风发却又静谧如海。

    “你……该不会也姓齐吧?”

    孟然词穷,目光落到了对方的肩章上,那是实习警员的一拐标志。他确认自己认错了人,只叹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竟还有人长得和齐锐这样相像。

    “孟队您笑了。”青年不疾不缓地解释,“我叫吴瑕,是警校今年的毕业生,目前在83号实习。”

    “你认识我?”孟然狐疑道。

    吴瑕并无多话,微微一笑便欠身离开。他径自出了行政大楼,在园区里拐了几道弯,走向了审讯室的方向。

    吴瑕有个旁人不知的本事,那便是过目不忘。他不仅不脸盲,且能一次记住人的五官特点。暴动那一晚,他曾在新闻里看到过市特一支队队长的镜头,屏幕下方标注了孟然名字和职务,仅仅停留了两秒。

    除了能迅速识人以外,吴瑕还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助他在本届毕业生中脱颖而出,被齐锋一眼相中,随即挑进了83号,原因正是他长得极像齐锐。

    审讯室的门外,吴瑕还没进门,就遇上夺门而出的姚一弦,风风火火地与他擦肩而过。

    吴瑕同样记得这个人,他生得那么好看,可谓堪比尤物,地位还极其崇高,是公安部一把手姚永昌的亲生儿子。

    踏进审讯室后,吴瑕先把照射着齐锐的台灯给拧正了。适度的光线下,他总算看清了齐锐真人。那个同他外貌相近的男子有着被时间洗练过的沉着,还拥有他现在所不具备的从容、淡阔。

    齐锐抬了眼,和吴瑕眼神一撞:“是齐锋让你来给我做笔录的?”

    “不着急,您想的时候再吧。”吴瑕道。

    “这么随便?”

    “您持枪威胁姚一弦的案子,整个黄江警界都有所耳闻。闹了那么大,锋爷却只派我一个实习生过来,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朗了。”

    齐锐只觉这新人还挺有意思,随口又问:“有没有人过你的长像……”

    “托您的福,让我一毕业就进了刑侦总队。”吴瑕毫不避讳,“要不是有幸在外貌上做了您的翻版,兴许我已经被分去交警总队了,做交警倒没什么不好,但我之所以考警察就是为了做刑警。您可以叫我吴瑕。”

    “吴瑕?纯洁无瑕么?”齐锐失笑。

    绰号纯洁的应声点头。

    齐锋来了,他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关掉监控,抽出手铐,先把吴瑕跟一个立柜铐去了一块儿。

    吴瑕当即就猜出齐锋要干什么,连忙劝道:“锋爷,您别动手!教导员他脸色不太好,看样子还生着病呢。”

    齐锋没有答话,径自走到齐锐座前,反手撩起一掌,朝齐锐的脸上狠狠甩了过去。齐锐的嘴角当即就渗血了,他撇过头,静静看着齐锋半晌,眼神冷得像块冰。

    “怎么,不服?”齐锋反问,“要不是我,你去的该是看守所,连坐在这里的机会都没有!”

    齐锋开了困住齐锐的审讯椅,吼道:“来啊,发泄吧!我知道你这些年压抑得很,有什么不满,你都可以冲我来!”

    齐锐坐着没动,脸上的愤怒却渐渐浮了上来:“你为什么不救她?当时明明还有机会……你为什么不让我救她?!”

    齐锋知道齐锐的是谁。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唯一的弟弟就从来没有开过这个心结。

    “你以为她死了,就你一个人心痛吗?”齐锋居高临下,盯着齐锐:“可那又能怎么办?如果当时我们去救了她,不但她会死,我们也要陪葬!一点实际意义都没有!”

    齐锋语落的瞬间,齐锐忽地站了起来。他抄起一把椅子,“哐”一下砸在了审讯桌上,玻璃台面倾刻碎裂,明晃晃的台灯被砸翻在地,投映出两个剑拔弩张的剪影。

    齐锐的眼睛泛了红,他喘着气,闭着眼,脑海中,母亲临死前的梦魇又如潮水般袭来……

    年少的齐锐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失血,看着她抽搐,看着她一点一滴地流失生命。他想要冲上去,不顾一切地救起她!哪怕就是死,他也愿意陪在母亲的身边!

    然而,齐锋却拦住了他!

    记忆中,哥哥的手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幕,牢牢捂住了他想要嘶喊、痛哭的嘴;摁住他想要跃起的身体;齐锐记得那时,自己的后颈被一颗颗无声的眼泪所灼痛,那是齐锋在哭……可他就是不松手,死也不肯放他去救他们的母亲!

    椅子摔落在地,又被齐锐猛地踹飞出去。他都记不起自己究竟忍了多少时日,忍了多少年,一把利刃插在心头,忍到换了性情,忍到变成另一个人。早在他15岁那年,他那颗心就已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可齐锋还不准它流血,还要逼他亲手粉饰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