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与子同袍 50

A+A-

    到了晚上,孟国祥同志风尘仆仆地从郊区赶了过来,一进客厅,看见那满满一桌子的菜,更莫名其妙了,问我:“儿子,你们大老远把我叫过来,还做了这么多菜,是庆贺你出院,还是赶上什么节日了啊?”

    我特意给老头醒了瓶红酒,请他坐下:“嗐!您别问那么多,就大家一起吃顿饭嘛!”

    齐锐跟孟国祥同志问了好,坐来了我身边。

    老头眼尖,一下就瞟见了我和齐锐无名指上的戒指。顿时,他老人家立刻站了起来,让我们等他一会儿,他得下楼去买个东西。

    我这都准备开饭了,有什么东西这么急着要买?

    老头也不搭理我,非下楼不可,还不让我陪着。

    我跟齐锐面面相觑,等了半个钟头,终于把孟国祥同志又给等回来了。他手里并没多出什么东西,而是从怀里掏出两个大大的红包,分别递到我和齐锐的面前,责备我道:“这么大个事,你在电话里怎么也不清楚呢?让我空手就来了!好在你爸身上还带了两张银行卡,一人给你们两万,多的一时也取不了……”

    老头这话得我眼眶都酸了,我没能出生在一个富裕、幸福的家庭,但我有一个爱我的父亲。我知道孟国祥跟张爱英结婚这三十多年来,他从来都是被搜刮个干净,剩不下几个钱。这两叠厚厚的红包,都是他挥汗辛苦挣来的。

    我摇头:“爸,这钱你拿回去!你们那个合作社才起步,搞农业也不是全无风险,钱你就自己留着吧。”

    孟国祥不乐意了:“怎么了,你现在当了领导,就看不起农民了啊?”

    我被他问得哭笑不得,齐锐在边上圆场:“叔叔,我和孟然真的不缺钱。不过,您要执意把钱留下的话,那就当是您寄存在我们这里的吧。”

    孟国祥笑着好。

    这顿求婚后的家宴从晚上吃到了深夜,孟国祥同志喝了酒,话变得越来越多了,先是代表我感谢了齐锐,之后又代表合作社老少民众感谢了政府,话里充满了感恩和充实。

    这一晚,孟国祥贪杯,多喝了些,酒后上了头,老孟脑袋有些涨了,要快些回去。我跟齐锐也都喝了酒,没法开车送他。

    齐锐看我爹这副模样,不放心老人家一个人车回去,就同我商量:“要不,就让叔叔住在家里吧?”

    我完全不介意老孟留宿,只不过……今晚算是一个新婚之夜,我原算跟齐锐狠狠纠缠个够的,要是我爸也在同一屋檐下,就平添了诸多不便。

    老孟很是识趣,坚持要回去,可他老人家才走出几步,就摇摇晃晃地重心不稳了。我连忙扶住他:“你今晚就别走了,住我们这儿吧。”

    老孟犹豫地看着我:“那……会不会影响到你们啊?”

    他问得我当下就害臊了:“能影响什么呀?我这就给你拿洗漱的东西去!”

    于是,求婚这头一晚,老头就因为醉酒,住了下来。

    齐锐要去收拾碗筷,我拦住他道:“我来我来,你去歇着,别弄!你这才嫁给我,不能让我老婆受累!”

    “你对我的这个称呼还叫个没完了,是吧?”齐锐笑问。

    我把他推进书房,让他去自行找点娱乐活动,家务搁着,我一个人就能搞定。

    一顿拾掇过后,我安排老孟睡下了,进到主卧,齐锐正坐在飘窗边抽烟。他跟我一样没什么烟瘾,赶上事了才会吸上两口。

    见我来了,齐锐把烟摁了,拍拍边上座垫,让我坐去了他身边:“下午的时候,你在我电脑里看到什么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依旧淡然:“哦,单位催我交病假,正赶上我那电脑系统更新,就用你的了。怎么啦,敢情你那电脑里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齐锐不跟我插科诨,渐渐严肃起来:“有些事我没有告诉你,是不想你也卷入其中,那些都该是我和齐锋去背负的。”

    “什么啊?”我继续装傻,“你们要背负什么呀?”

    “不愧是和刘捍正面对抗过的孟队啊,就你现在这演技,可比过去强多了。”

    齐锐感慨了一句,起身反锁了房门。接着,他拿出一副手套,戴上后,开了卧室里的保险箱,从中取出了一个透明包裹,里面装的是一件旗袍,一件沾染了半身血迹的旗袍。

    “这件旗袍?”我一下就怔住了。

    “你很聪明,居然排列组合,破译了密码,看到我回来,还知道清空浏览记录,但书房里还装了摄像头呢,忘记清了吧?”

    齐锐洞察了我的一切,他怀疑我发现了他和齐锋的秘密,于是他调看了监控。

    我没法装下去了,深吸了一口气:“我真没想到齐则央竟然那么两面三刀!听他喝茶都只喝最次的茶叶,衣食住行,样样朴素,枉我过去还以为他是个清官!没想到居然是个人面兽心的杀人凶手!这些年来,辛苦你和锋爷了……”

    我嘴上愤慨着,心里却想不通那件穿在陈婉华上的血衣,为什么会在齐锐的手里?也想不通为什么他手握视频证据,却不去告发齐则央?

    齐锐看着那件旗袍,眼里泛出些许怀念。他头一次向我诉起他的母亲,陈婉华是一个温婉而执著的女人,在那个风气更为僵化的年代,她出身高贵,系出名门,却敢于挣脱阶级的枷锁,捍卫自己的爱情。可残酷的命运却偏偏以爱情为劫,让她命殒于此。

    陈婉华爱错了人,她穷其半生,倾注了无数感情的爱人却处心积虑地炮制了一场恩将仇报。

    在齐锐的叙述中,我得知那位位高权重的局长大人曾因为平凡的出身、卑微的职位、孤傲的自尊和扭曲的心态,而完全融不进陈家。

    但为了成就政治理想,齐则央选择了忍辱负重,削尖了脑袋入赘陈家。当他渐渐有了实权,便不满于现状,愈发膨胀欲望,他开始拉拢官员,利用职权,官商合污,不断以权谋私。

    曾经的市长、齐锐的外公陈向渠为此几番警告过齐则央,但碍于翁婿之情,陈老爷子最终还是没有检举他。拥有了实力、地位的齐则央早就痛恨岳父一再对他横加干涉,竟抢占先机,布了一个弥天大局,反咬一口,成功把陈市长陷害成了阶下囚。

    到这里,齐锐停下来问我:“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母亲的血衣会在我手里?为什么我明明有视频铁证,却不去告发齐则央?”

    我立刻点头,齐锐又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大概从十五年前开始,黄江警界就已经姓齐了,齐则央的齐。”

    在那一缕升腾起来的烟雾里,我仿佛进入了齐锐的回忆,跟着那个少年一同发疯似地冲下阁楼,跪在母亲的身边,欲哭无泪,整个胸腔像被碾碎一样剧痛。

    奄奄一息的陈婉华微微睁眼,她看到了齐锐和齐锋。

    刹那间,那对正逐渐放大的瞳孔里闪现出了一丝温和,她几乎没有力气了,发不出声音,只能做出三个微弱的口型——活、下、去……

    齐锋也跪来了陈婉华身边,他朝母亲重重磕了三下头,诉着无尽的歉意,承诺一定会照顾好齐锐,一定会让齐则央身败名裂,付出应有的代价。

    陈婉华的眼睫轻颤了一下,一行晶莹的眼泪滑出了眼眶。

    最后,她永远地阖上眼,安静地走了……

    一段漫长的死寂过后,少时的齐锐站了起来,他默默走回卧室,从底层的抽屉里取出了一件雪白的旗袍,和陈婉华身上穿的那件一模一样。他又从书桌上拿走了一把美工刀,重返母亲身边,把旗袍递给齐锋:“今年妈妈的生日,我没送她礼物,不是因为我忘了,而是因为我跟你买了同一件旗袍,所以就没拿出来。”

    齐锐着,把美工刀也一并给了齐锋:“齐则央处理了所有的痕迹,唯独忘了妈妈身上这件旗袍也沾到了他的血。你的没错,陈家倒了,现在的黄江是齐则央的黄江,这件物证绝不能落到警方手里。”

    齐锐用手背擦掉了眼角的泪痕,继续道:“为了不引起怀疑,就用你和我的血另外伪造一件血衣。齐则央一定会想尽办法简化办案流程,他手底下的警察也绝不会多此一举,再去化验死者身上穿的衣服。我们必须把这件物证保存下来,等待时机,再给妈妈翻案。”

    齐锋的眼里透着惊讶,当时的他就和现在的我一样,震惊于齐锐成长的速度。

    起先,这个少年并不像他的哥哥那样冷静、理性,可一旦压抑、隐忍到了尘埃里,竟在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头上绽放出了一株坚韧之花。

    我像是一个穿越了时空的旁观者,感同身受着这两兄弟的丧母之痛。他们一同换下了陈婉华带血的旗袍,又替她穿上了另一件一模一样的。他们用美工刀逐一划开手臂,鲜血溢出,滴滴答答地淋染在了陈婉华的旗袍上。

    十多年的母子亲情,最终竟以这样的方式,将从母而来的血液又还回了母身。齐锐执起陈婉华冰凉的手,同她做了最后的告别:“妈,不用担心我们,一路走好……”

    那一刹,我的心也像被拧了一样疼。

    齐锐比齐锋更加痛苦,因为他生有一颗敏感而仁慈的心,他更早触摸到了爱的裙摆。当被逼入绝境,他会横生出一种自我牺牲的决绝。

    待一切完成以后,齐锐和齐锋统统出了家门,好似从没有回来过。

    当天下午,陈婉华的遗体被上门做饭的钟点工发现,齐氏父子又重聚于别墅,面上个个悲痛不已,内心却已泾渭分明。

    警方介入后,很快就调出了陈婉华所谓的抑郁病史,没有人认真调查,就连勘察、取证也只是走了个形式。齐则央一手遮天,蒙盖了黄江顶上的一片青空,不出三天,陈婉华的遗体就被迅速火化。

    父亲锒铛入狱,女儿含恨自杀。

    自此,昔日显赫的陈家彻底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