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冰平线两边,她浮在云端,我沉入深海
凭什么?她什么错事都没有做,就因为一个痴癫的女人朝着死亡的悬崖纵身一跃,她就满盘皆输?她那么努力地想要爱一个人,到头来别人因为死亡站上了圣洁的云端,自己就被钉在罪恶的十字架?
欧静荷推门进来时还带着隆重的妆。郑择演坐在沙发上,失神地看着地板,也没有和她招呼。欧静荷在外面转了一圈,还去了就近的医院去寻,靠近郑择演时浑身发冷。她开口问:“究竟怎么回事?她怎么会死……”
“我去的时候人已经凉了,车到医院替她联系了父母,还去做了笔录。她留了遗书,生活的压力太大,谁都不喜欢她,视她如敝履,她也许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抑郁症。”
郑择演双手发抖——他在哭。欧静荷靠过去想要安慰他,却不知道该些什么,从哪里问起。没开灯的地板上是幻灭一般的蓝色,像寒冬即将结冻的湖水。她跪下来的瞬间看到白色的床面,就像刚从冰平线上爬起来,她突然想起在路边站不住的初恋姐姐的那双眼睛。世界上除了水平线和海平线,还有厚厚的冰层能够分割天地,她像看着初恋姐姐从厚厚的冰层窟窿沉下去。
她突然想起日本《冰平线》里的友江。住在鄂霍次克海湾口的白铁皮房子里,靠出卖身体为生,被称为公厕一样的女人。诚一郎对她念念不忘,想要带她离开白铁皮房子,而受到了身边人的指责摇摆不定,友江就沉在了满月一样的冰窟里。北海道极寒的天气生产艰难,人显得非常渺,男女地位不足称道。无法找到出口的女人,作出决定有如冰层断裂。仅仅只是一念闪过,欧静荷的身体也凉了大半,下意识地把连襟的风衣裹紧。郑择演的抽噎像是害怕,又像是自责,她分不清楚是哪一种,守在身边时间都被拉长。
日子照旧平稳地向下过。他们没再聊起这件事,欧静荷只在细枝末节观察郑择演的行踪:郑择演在那之后去过两次警察局,有一天还穿了黑色的西装,似乎去参加了葬礼。回来之后欧静荷把衣服立刻包在袋子里拿出去送洗,脚步不停地在房间喷消毒剂——她本不是这么迷信的人,绝对不是;而她忍不住要找点事情让业余的时间充实起来,以及把和初恋姐姐有关的事情抹干净,殡仪馆回来自然是要快些扫的。等郑择演洗过澡出来,对着空荡荡的沙发问:“我的西装呢?”
“帮你收起来了。”欧静荷很擅长在生活细节谎,最近神智有些恍惚的郑择演也不会注意到这个。他点了点头转身往卧室走,头埋在枕头里就睡着了;欧静荷拉了条厚毛毯睡在客厅,等猫绕在自己身边,她才略微有了倦意——她没办法进卧室去感受那种低气压。
欧静荷带着团队的同事去团建,几个女孩儿聊了护肤聊工作,试探地把话题挪到欧静荷身上。实习生胆大心切,轻声地问:“荷姐,前几天那个报道里的男人,是不是你男朋友?”
微博上可以搜到在新闻中接受访谈的郑择演。郑择演戴了口罩,起朋友患抑郁症轻生的惋惜。曾经一起来万体馆喝酒,几个实习生不可能忘记他的眉眼和身材。初恋姐姐因为在很有名的外企工作,林林总总收集的八卦通过微信合并转发传送到了年轻人的手机里。欧静荷也看到了郑择演和初恋姐姐的绯闻,被杜撰成了虐恋情深的神仙眷侣。实习生还在追问:“她是……前女友?”
“不是的,就是个普通朋友。”
“哦哦,吓死了,如果是前女友就麻烦了,这样自杀估计要留下心理阴影,和你谈恋爱估计都很难消化。”这样一,欧静荷突然想起初恋姐姐也在求助区发过帖子。
一行人回去只有她步伐最快。欧静荷心惊肉跳地在求助区寻找,只寄希望于偶尔分不清梦境和真实——也许是在做梦;而很快她就又看到了初恋姐姐的求助帖,还有初恋姐姐一个月前的动态:“心里求助排不到,匹配求助要一百道题……活着好难。”
欧静荷知道心理求助匹配有多麻烦:每道题都似曾相识,为了精准匹配的同时拦截有恶意的人,题目会变换选项重复出现,而抑郁症患者不清醒的大脑很难运转,并且没有人能在低沉的轻生时刻不被一百种反问句击退。直到做完题目,界面上可能出现一百多个匹配用户,因为是匿名选择,敞开心扉去聊自己的秘密,就像是再给自己捅几刀。
光是想到这里,身后简兆文出现时,她很快关掉了界面,差一点直接关机。简兆文叫她只是为了常规工作,求助区像初恋姐姐这样的帖子还有无数个,忙着处理公司内容的他根本无暇顾及新闻。他叫了欧静荷来办公室只是询问周报里的大事件,以及部署命令:“最近我们要开一个公众号,专门去做昼夜救助窗口。只有昼夜App一个窗口是不够的,在之前被攻击之后我总是有点担心,而且终究还是微信上的人更多,没有App的人也能在需要帮助的时候找到。”
“好的。那我用我的身份证号注册?”
“嗯,麻烦你了。”
“事儿,我也总要帮助一下别人,人品是守恒的。”欧静荷站起身,像是故意给自己开脱:“之前你和雷正的事,我不会告诉喻之美的,放心。”
简兆文戴着眼镜,正在认真看桌上的文件,整个人脸镇定得像一张白纸:“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雷正现在已经不是合伙人了,在公司不要提私事。”
意外了三秒的欧静荷不多话,转身带上了门。
新的一周郑择演刚进公司,就被老板叫进办公室,新加坡总部的私募老大点名叫郑择演去新加坡做项目,每个都很诱人,并且不容拒绝——老板知道他工作能力强个人作风很差,这理由足够充足。刚入职的两年他经常在吉隆坡往返,对接的领导是个五十几岁的香港人,戏称新加坡的餐食是南洋菜——多么老派的称呼。在新加坡半年,接触的项目是地铁、电信、银行、电力……全是新加坡命脉的项目,回来之后就会直接升一级,还可以躲避初恋姐姐死去之后,同事在背后的指指点点——微信消息传播太快,他身上的争议一直不少,最近更在风口浪尖;如果没有一次外派和能力证明,很多人都在等着看笑话。
他在办公室坐了很久,想给欧静荷个电话,重新去领证,这次不再特意去化妆拍照,省去繁文缛节,只签字拿到结婚证就可以。而他握着手机,电话迟迟拨不出去,直到下一场会议开始。晚上八点欧静荷还在公司加班,郑择演像重刑释放,躺在床上看手机。翻到自己曾经很喜欢的乐队出了新专辑来上海巡演后的访谈,他才发现自己之前和欧静荷热恋,都没顾得上关注;演出是初恋姐姐去世的前一天,吉他手和鼓手还在访谈里讲了个故事。
“我们演出都会习惯性地和观众互动,这次演出站在最后一排有个女孩,整个扮神态都像伊藤润二的漫画里出来的一样,站在那像是看我们又像不是,反正挺恍惚的。那一场我别的观众都看不见,就一直忍不住看她;结束后我问关盼(鼓手),他他也看见了,特显眼。第二天看到新闻她死了,照片我们一下就认出来了,就是她在靠近酒吧那一排站着。我们都觉得这挺生活的,生命就是这么回事儿,太脆弱了。而且我们能理解,谁也没有资格去指责别人不负责任,哪怕父母都不能,父母只是陪伴了我们一程。但就是觉得太突然了,在我们的演出上,上帝跟我们开了个玩笑似的。”
访谈的演出就是初恋姐姐去看的那场,第二天郑择演就看到了她脸上蒙着的白布。这个乐队他也非常喜欢,即便初恋姐姐和他各自生活平行,这的确是他们曾经交流过的,都喜欢的乐队和歌。郑择演发现眼泪滴在手机上,哭泣突然停不下来。
进了家门的欧静荷疲惫不堪,却看到郑择演在床上恸哭。她走过去把他搂在怀里,夜很静,房间朝北,除了哭声,好像还有空气潮湿流动的声响。
“她抑郁症自杀……有我的原因。”郑择演的手捂住脸:“我在知道她精神不稳定的情况下应该把她送走,她离婚之后一个人在上海,老公在日本出轨和她离婚,我至少该尽力帮她联系父母。”
“这不是你的错。”
“怎么能觉得这不是我的错?我是唯一一个经常和她见面的人。”看到欧静荷不意外的眼睛,他的手肘在膝盖,手托着额头:“她他自己只有我了,而我每次看到她,都只叫她离我远点去看医生。前几天我们在万体馆喝酒,她也来找过我,如果再不理她就去死。我当时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我已经有了心爱的女人要结婚,负责也是对爱人负责,真的要去死也别再扯上我——我对她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让她去死。”
欧静荷走到他旁边跪下来:“我们在求助区能遇到很多人,但是并不是每个都帮得上。心理咨询都是靠匹配,很多人挺不过一百道题,也排不到队等不到心理医生,如果真的因为这个自责,我们没法做这个工作了。将心比心,这不是你能做到的。”
“我至少能做点我该做的。”郑择演缓慢地捶胸口:“我是个败类。我害死了一个女人。”
“别自责了。”那句对自己负责让欧静荷有些冲动:“我在昼夜的求助区也见到过她。帖子里她讲了很多和你有关的故事,你们的一切我都知道。也知道她还有很多男性朋友,但每个都拿她当公交车。看完之后我就关了页面,虽然是匿名的我也猜得到是她。”
“关了页面?”郑择演突然抬起头,凶光把欧静荷吓了一跳。他逼问:“你见死不救?”
“她那会儿没想到死。我要带手下按照危急程度排序,她看起来只是感情问题。”欧静荷惶恐之余,下意识地笑了一下:“因为失恋来求助是最弱的优先级,我也没办法把她提上来。”
“不对。”那一笑像是郑择演抓住的把柄:“不是谁都像你一样没有良知。”
“郑择演,你疯了吧?怎么能认定了我是因为当她情敌,才不肯替她联系咨询?每个用户都是公平的,我不可能因为个人恩怨去内定帮助谁。”
“当然可以,你掌握着后台数据,都已经主动看到她了都没有帮,和见死不救没有区别。”郑择演眼里都是红血丝:“你就是这样的蛇蝎心肠,我到现在还不了解你吗?”
她也许该在想笑的一瞬间及时收住,或者根本就不该提起这件事,而她偏偏也被激怒了:“真他妈绝了。你口口声声爱我,又在因为别的女人把我送到审判台?郑择演,她的死和你有关,但绝对和我没关系,你就因为求助区一点点的细节揪着觉得我害她,那她的老公呢?父母呢?工作的同事呢?众人拾柴的事情,你揪着我,是不是他妈有病?”
没等完,郑择演扬起手,忍了又忍握在了欧静荷的肩膀。而那扬起手的动作点燃了欧静荷的自尊——初恋姐姐沉入海底的脸似乎在笑,头发蔓在面前把她按入海底,溺水的感觉来了,她面前的是死去的女人,被行刑的却是自己。
她用力地推了郑择演一把,把身边的书和茶杯推到地上:“你他妈有病吧?我的哪一句话不是对的?她一直疯疯癫癫缠着你不放,本身就过得不顺意还要拉上你,我一直以来装作不知道忍到现在,现在还要为了她挨巴掌?我真是瞎了才想和你结婚,就应该让你和这个婊子长长久久白头偕老,下地狱都在一起。你去死啊!和她一起死!”
被牵连的还有旁边TRX上挂着的T恤,新购入装了精油的加湿器,猫爬架,价值不菲的古董留声机,欧静荷所有的力气都使出来,反正她心里也在天崩地裂,凭什么?她什么错事都没有做,就因为一个痴癫的女人朝着死亡的悬崖纵身一跃,她就满盘皆输?她那么努力地想要爱一个人,到头来别人因为死亡站上了圣洁的云端,自己就被钉在罪恶的十字架?
她脱了力,依旧斗志昂扬地看着他。那个男人静静地站在地板中央,身后是吓得缩在角落的猫,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欧静荷心想,不认错,她绝对不认错,这局是她无辜,凭什么。
而郑择演依旧镇定地看着她,面无表情的样子让她发慌。她主动开了口:我没有错,是你认不清你爱的是我,郑择演,我为了你受了太多苦,这本不是我该承受的罪名。
郑择演只认真地: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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