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景泰四年六月, 司徒陌协同福建及江苏巡抚回京述职。
入了正午门后,不及叩拜,便被拿下。
当日下狱, 入得是刑部大牢,于谦一个时辰后得到消息, 即刻匆匆入宫觐见, 可惜局势瞬息万变, 等于谦从宫中出来,三大巡抚已被锦衣卫提去了诏狱。
锦衣卫素来与于谦一派不和, 上一任锦衣卫指挥使马顺便是王振亲信,朱祁镇倚重,之后朱祁钰登基,虽然屡屡更换指挥使,可惜派系一旦形成, 更改政治立场却是千难万难了。
此番不过是朱祁钰做头, 锦衣卫跟进,无可厚非,无可指摘, 瓮中捉鳖罢了。
诏狱,何种去处,大家心知肚明。
再强壮的粗使汉子进去, 出来也得脱一层皮,半死不活都是好得。
锦衣卫要在司徒陌口中拿些什么口供,无人不知, 无人不晓。
于谦自然也知道,所以几乎是用尽了手段,终在同年八月将司徒陌从诏狱中救出。
只是一条腿几乎废了不能动, 肩胛骨被入两根骨钉,右手手筋被挑断后用钢针胡乱缝上。
昔日玉树朗清的兵部侍郎司徒陌,出狱时已然形销骨立,瘦得脱了相。
他与于谦在崇文门外分别,两人久久无话。
一年前的正月初一,司徒陌官袍加身,十八响礼炮为他送行,彼时人生得意,加官进爵,二人在城门外执手相欢。
不过短短两载光阴,白马过隙,物是人非。
没有送行的长长队伍,没有锦衣玉马的排场阵仗,只有一对曾经交心的忘年之交,站立于城门外的旷野之中,苍茫古道之上。
于谦问司徒陌:“日后有何算?”
司徒陌淡淡道:“不再为官,后世子孙皆定居浙江,永不回京城。”
于谦瞧着满天飞沙,骄阳烈日,许久才叹道:“也罢,如此也好,那今日别过,后会无期。”
司徒陌右手无力,只将一只左手拱在胸前,二人眼神坚定,终不悔,这一场知心相交。
“少保保重,后会无期。”
司徒陌雇了一辆马车,跛着那只几乎残废的右脚勉力上车,车厢一侧帘子掀起,他探出半边身子,终还是道了一句,“皇上势弱,太子病重,南宫拥簇之人渐多,少保千万大意不得。”
于谦道谢,司徒陌将轿帘放下,车夫挥起马鞭,长路漫漫,终有一别,只是他二人都不知,于谦的命数,已进入了倒计时。
彼时的司徒陌只知道,他在诏狱的五十六日里,眼睁睁瞧着福建巡抚被狱卒用一只钢钉捅入太阳穴,含恨而死。
只是那死,太过明显,狱卒当日便被灭口,于是他每日白日里受刑,晚上被用三只灌满泥沙的麻布袋压身,压了整整五十日,他竟死里逃生,逃出一条性命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如何逃出生天来得。
不过是日夜靠着对妻儿的思念,撑过那炼狱般的五十六日。
不过是咬着牙告诉自己,夫人不能没有丈夫,新唐和公绰不能没有父亲。
不过是咬着牙告诉自己,若你受不了这苦,那往后几十年,便是妻儿代你受这零碎之苦。
所幸,终是熬了过来,司徒陌坐在马车上,日头毒辣,他却丝毫不觉炎热,他在诏狱的十八层地狱里熬了两月,不见一丝阳光,寒气入体,如今,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即便在冬日,也如火炭般的男子,他畏寒畏冷,即使是在八月酷暑,也需晒着太阳,才能感受到一丝暖意。
车夫一身白色短褂扮,回头瞧见司徒陌坐在他身后,他是地地道道祖祖辈辈的京城人氏,本不愿出此远门,奈何司徒陌给了足足三锭白银,这才愿意做此生意。
扯了几句闲话,车夫也知道人是从诏狱里出来的,出来不过在客栈住了三日,让大夫包扎了伤口不再流血,便匆匆忙忙上路了。
想来也知道浙江有家人在等他,鬼门关里走一遭,多半看穿太多事,纷纷扰扰这尘世,到头来陪在身边最重要的不过就是妻子儿女父母高堂罢了。
司徒陌不言不语,脑中还是诏狱里鬼哭狼嚎,零零灯火的凄惨场景,他许久回不过神,总觉得耳畔有人低呵。
“招不招?招了便放你平安归家,不招便命丧此间。”
“快,于谦究竟有没有结党营私,你们究竟有没有收受贿赂,徇私舞弊?”
“你们当时在福建私下会面,是不是对当今圣上有所图谋?你们,是不是,被于谦撺掇了想要谋反?”
他脑中顿时剧痛难忍,他咬着牙生生受着,豆大淋漓的汗珠顺着苍白面孔滑下。
车夫颇为同情,他家离菜市口极近,目睹过许多被折磨发疯的犯人被拉上刑场。
那些犯人,并不如何惊慌,反而对着围观百姓张口大笑,后来父亲告诉他,这些人被关在狱中折磨疯了,死对于他们来,反而是一种解脱。
他瞧着这雇车的客人也颇有些这番劲头,当下便有些胆战心惊,莫不要中途生了变故,挣不到银两白跑一趟,还要缠上人命官司。
车夫想到这里,一边卖力赶车,一边心翼翼侧头瞧那客人,此时司徒陌已松开双手,只是脸色惨白,双颊凹陷,似人非人,似鬼非鬼。
车夫道:“这位客官,您这般模样,要不要还是先回京城,找个好些的大夫,好好诊治一番,等将身体养好了,再去浙江也来得及。”
那客人只是摇头,“来不及来不及,我夫人在家中已等了我两月有余,我这番出门本就凶多吉少,她在家中忧心,时日长了,若是以为我出了意外,只怕她做出傻事来。”
………………
一路走走停停,在山东省内时,司徒陌肩胛处的伤口裂开,灌血化脓,被逼无奈,留在菏泽将养了三五日。
看伤口不再出血,便急着催车夫上路,车夫虽然也心心念念尽早将这客人送回浙江,好早日回京城与家人团聚,可这般不顾性命,他也是心中发慌。
只得尽量拣些平稳的官道行路,司徒陌想从山中抄近路回去,也被他断然拒绝。
“这位客官,莫你这一身的伤口,经不得山路颠簸,要是半路上裂开,山中荒凉,去哪儿给您找大夫治疗。”
“再者了,这地界我实在不熟,山中不知是否有土匪恶霸,即便没有,寻常扑出来几只野兽,也够我二人喝上一壶。”
司徒陌只得作罢,一路走走停停,离了山东,入了江苏,江苏繁华,官道坦途,这一日,终在九月出头的初秋气节,到了浙江。
钱塘府靠着北边些,一入浙江,司徒陌早就归心似箭,一路催着赶着,终在九月初十,到了钱塘。
他将尾款结给车夫,道了谢后离去,又找了家成衣铺子,换了身干净衣裳,这才回到家中。
我不知他今日归来,只是收到于谦千里传书,是人已平安救出,雇了马车送回,不日便可返家,让家中亲人放心。
虽然知道司徒陌在刑部大牢和诏狱两处监狱里走过一遭,早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但骤然见到司徒陌瘦得人影伶仃,还是心痛的无以复加,眼泪像雨滴般,倾斜而下。
我扑在他怀中,将他脸颊亲了又亲,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一字一句问他,“怎得瘦成这样?”
司徒陌用左手将我揽在怀中,轻轻抚摸我发顶,柔着嗓子哄我,“不妨,不妨,你再将我养回来便是了。”
我哭着搂住他脖颈,泪眼模糊中,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异样。
“官人,你的右手怎么了?你为何不用右手抱我?”
司徒陌笑着亲了亲我,笑容中含着苦涩,但他已刻意隐藏,却还是被我发现。
他:“婉儿,我不想瞒你,你我夫妻,晚上睡在一处,终是会被你发现。”
“这只手,受过刑,一时半会儿怕是用不了了,看看养上些时日,会不会好些。”
我哭得收不住,嗓子碎得几乎不出话来,我去挽他右手的袖子,执意要看伤疤在何处。
司徒陌僵着身子,却还是任着我查看,我不过将将才把袖子挽起,便看到手腕处一道狰狞伤疤。
沿着手掌根部,整条切开,深可见骨。
伤口的肉往两边翻开,当时应该有人替他缝了回去,只是一瞧便是生手,针脚十分随意,只是胡乱错乱了几针,那几针处的皮肉便连着,余下的却还是朝外翻着。
我无论如何都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一滴两滴,掉得到处都是,我将他右手执起,放在唇边轻轻触碰,像是易碎的宝贝一般,心翼翼,万般不舍。
司徒陌替我一遍一遍耐心擦拭眼泪,哄道:“夫人莫哭,养上几日便能恢复,只是大夫,只能做些轻便活儿,吃饭穿衣还是无碍的,只是没法抱起夫人了。”
我恨恨哭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开玩笑。”
双唇终是被贴住,那人深深叹息,“狱中两月,生死不知,红尘往事,只得一人。”
我努力踮起双脚,将自己迎向他,我抱着他瘦骨嶙峋的双肩,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能滴出血来。
我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呐喊,声嘶力竭的呐喊。
“还好我没走,司徒陌,还好我等你了,还好我决定多留一年,还好还好……”
“如果你回来,瞧不见我,你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你受不住,我也受不住。”
我张着口,却发不出声音,任着司徒陌将我吻得痴狂,我用了全部热情回应他,一声一声喊他。
“官人。”
“官人。”
“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