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重规矩的人

A+A-

    野狼村,旧时有三门十六户,声望极高,家底极丰厚,如今村头至村尾的这些个老旧建筑,多半是当时这十九门庭留下的大笔。

    村头依山傍水位置最佳,如今却鲜有人迹的一大片深宅大院,正是这些高门大户昔日住所,老酒楼,土地庙,老戏台,老龙井,神君庙,至此为止,算是十九门庭每天涉足的地界。

    之外的铁匠铺子,老碾台,老槐树,一座积尘的香火台,老城墙,这些地方三五年难得踏足一次,要去也是莫名其妙在露天的香火台子上敬柱香火,也不如在神君庙中一般跪拜,只是静静站在不及膝盖高的台子前,直待香火熄灭才能离去。

    这点规矩随着村头十九门庭悉数搬出村子,也被后来人抛却脑后,香火台也成了村里幼童撒尿和泥的地方,一代又一代的幼童就是如此长大的,最早家里有老人看到自家孩子在香火台上蹦跳玩乐,还会声色俱厉训斥一番,但在这些老人被埋进后山,变成牌位上一个随时都会被忘记的名字后,这点称不上规矩的规矩自然而然也就无人顾及。

    八百里水泊,神君庙,老戏台,老龙井,老槐树,老碾台,老城墙等等,这些逐渐蒙尘的建筑,宛如一位位智者,静静看着这个由大至的地方,昔日由他们浴血拼搏留存下来的神仙地,今日好似后继无人来守护的烂泥地,乌烟瘴气也罢,气运错乱也好,都与他们无关了。

    自然,“承上启下”的规矩也就无关了。

    吃过晌午饭后,村子里突然开始乱糟糟的,一群顽劣幼童追逐打闹从村头疯跑至村尾,呼啸而来,呼啸而去,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其中多出些许陌生面孔,而且一身从上而下的穿戴明显较比村子里的幼童要贵气颇多,好在土生土长、鼻唇挂“黄龙”的幼童们“并不在意”,而穿戴富贵的幼童也不嫌弃这些破衣烂衫的伙伴,对于村子里忽然多出这么多志同道合的伙伴,喜欢开心都来不及,哪里还会关心其他,对于初来乍到即被拥护成孩子王的富贵孩子,心情自然雀跃,被宛如街边乞丐一样的伙伴簇拥着,恍如高高在上的帝王,年纪自有一番气度外露,这是终日撒尿和泥跑东跑西、在贫苦泥潭长大的孩子所不具备的。

    无法选择的出身,在一定程度上,会给孩子带去无法避忌的影响,或好的、或坏的,一切润物无声,风过无痕。

    冯笑躺在老城墙上睁眼晒日头、丝毫不觉着刺目,墙头不远处嘻嘻哈哈声音此起彼伏,明显是幼童们在嬉笑追逐,眨了眨眼,冯笑调转身子,寻声望去,几个顽劣至极的孩子正在香火台跳上跳下,另有几个不点正撅着屁股捉蚂蚁,还有几个鹤立鸡群的孩子瞧着脸生的很,不像是村里土生土长的。

    “村里回来人了?”

    晌午饭后,冯笑听妇人王丁提过一嘴,是村头那些老院子陆陆续续回来人了,她这几天得过去多转悠转悠,顺便摆摆巡夜人的身份,万一有人心明眼亮,非要上杆子攀交,再送上点礼物什么的,岂不是美事一桩。

    正在冯笑思衬神游之际,香火台前孩子们嬉笑声却戛然而止。

    一位头戴金冠,身着银丝金边相间华服的年轻男子踱步而来,里握着一柱香火,神色倨傲,目斜前方。

    “二哥!”

    一直站在香火台前,贵气逼人的那个孩子,瞅一眼眨眼便至身前的年轻男子,迅速低下头,轻称呼了一声。

    年轻男子置若罔闻,一挥衣袖,怒斥簇拥在他弟身边的一群幼童,“一群乞丐,滚开!”,同时顺撒下一大把只能在这个村子里使用的香火银子。

    “你是想当乞丐王,终日与这帮乞丐为伍,老死于此,还是拿自己以及家族钱途当做筹码趁要挟大哥二哥,你慢慢想,等你想明白,再把答案告诉我,或者大哥都行!”

    年轻男子看样子至多弱冠之岁,或许是久经家族磨炼的缘故,一旦话做事便迅速转变神态,肃穆且认真,与平日吊儿郎当之态截然不同,这也是被训斥少年心中最为不解的地方,同时也是他最怕这个二哥的地方。

    “知道了,二哥!”

    贵气逼人的少年本想解释两句,却一想到二哥最是憎恶这种无济于事的解释,也就将到嘴边的话又压了回去,低头认错道。

    被年轻男子呵斥为乞丐的幼童们,也不走远,就稍稍走开几步,围在一起瞪大眼珠子,盯瞧着训斥他们新伙伴的年轻男子。

    “你瞧这些毫无心性的乞儿,就像是烂泥潭里的烂泥,任谁人都能轻轻松松踩踏上一脚,不污了鞋底,还受人唾弃,弟,你想一辈子当这样的人吗?”

    年轻男子斜瞥一眼不远处围簇在一起的幼童,寡淡的神色下,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砰”

    一块飞石砸面而来,被年轻男子一挥衣袖扇飞,砸在老城墙上,石屑四溅,发出一声轻响。

    年轻男子扭头侧目。

    孩子中,鼻唇挂“黄龙”的孩站了出来,看到自己奋力掷出的石块被人轻易扇飞,心知此人段必然不低,他这招“投石问路”不是针对此人的斥骂,仅仅是因为此人打搅了他们一桩“美事”而已。

    如此看来,事起波折,得先解决这个所谓的“二哥”,“黄龙”孩心中一番默默思衬,视线有意无意掠向老城墙上的那个人。

    “滋溜”

    两条黄龙入鼻。

    与年龄不符的幼童,冲老城墙遥遥一笑。

    “作死!”

    幼童心中默念。

    被飞石砸面的年轻男子笑了笑,视线在一群孩子中稍作停留,最终还是落在冲他动的幼童身上,盯视了片刻后,男子轻拍他弟肩膀,“你可以跟他玩!”

    贵气逼人的孩子不明所以,扭头朝那个不点看去,不点也恰好正冲他挤眉弄眼,鼻唇挂着永远吸不干净的两条“黄龙”,二人相视一笑。

    一人意味深长。

    一人发自肺腑。

    “去吧!”

    年轻男子挥挥,放行他的弟。

    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转眼即忘心头不快,嘻嘻哈哈追逐一片,呼啸而去。

    年轻男子指在香火头捻了捻,香烟袅袅,毕恭毕敬将独根香火插在年代久远的香火台上,男子肃穆而立,心河起波澜。

    家族此次冒险回来,可谓是破釜沉舟,昔日散尽家财极为不易搬迁了出去,仰仗常年在此积累的家底,好算是在外面广阔天地中大有作为,创下一座辉煌皇朝,本以为从此再与这座被压榨到残破的“地方”再无半点瓜葛,谁曾想世事难料,在外转遭一大圈后又得故地重回,而且其中牵涉较之先前愈发繁多,家族长辈为此还吵破了天,最终家族决定棋行险式,将之一分为二,一半人滞留在那座天下的皇朝,一半人冒险回来等待缘。

    不幸的是,男子所在这一脉,抽中了那根代表归来的断签。

    香火袅袅,男子思绪良多。

    在这里的三百年前,香火台就屹立在此,他也如那群顽童蹦上蹦下过,只不过换来一顿毒打,而且也在毒打中听到了关于这座香火台的起源,以及这个“村子”的起始。

    三千大界,共尊为主,一界一香火台,无须重修庙宇,立塑金身,香火不灭。

    只需一柱诚心香火既可,规矩如此,千年不变。

    这座及膝高的香火台,本就是一柱留存于此的不熄香火,来人只需在此立身片刻,禀明心意既可离去,无须其他。

    只可惜后来被几人盗了火种,只余灰烬在此,光阴荏苒,后来人不知规矩,自带香火不,还有者如同进庙烧香拜仙神一般,磕头带彘献金银,不仅坏了那位自立的规矩,还贬低了其身份,神仙之流与那“人”而言,不过一群宵后辈而已。

    自留不熄香火,无非是照拂一界。

    一根香火,只敬自己。

    天地,如一粟,太。

    神仙,追随脚步的后来人尔尔。

    独身一“人”,水火共主。

    庇佑大界三千,苍生无数。

    功德无量。

    “沦落如此,着实不值得!”

    年轻男子摇头叹息。

    香火渐熄,最后一余白烟直升入空。

    年轻男子转身离开。

    他,佘白首,代表佘家来此敬献香火,纯粹是为敬重规矩而来。

    最有意思之处,在于佘白首一向被他人戏称为破坏规矩的“聪明人”。

    熟稔规矩构架的一砖一石,对之承启衔接洞若观火,方能游刃有余其间,甚至“大动干戈”改天换地也无妨,这一切,皆是源自对规矩的了如指掌。

    他佘白首敬重规矩,也喜欢剖解规矩。

    在规矩中,杀人放火也好,吃人不吐骨头也罢,都是大自由,在他打造的“自由”天地中,管你神仙帝王,皆为任人宰割的蝼蚁,神仙术法,煊赫权势,一无所用。

    在佘家所创的那座皇朝,他所在的一脉,早已将整座皇朝架构一空,三公九卿尽是傀儡,高坐王座的帝王不过是条指东不敢吠西的狗。

    击碎心河痕迹,任神仙术法也无法窥探一二,做完这一切,佘白首朝老城墙上看去,有个家伙可是“暗送秋波”,看了他好久。

    “你好”

    佘白首冲城墙挥挥,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