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中灯火通明，金蓝二色仪仗护卫的车队驶入宫中后，便朝寝宫行去。

    中途，一辆车悄然离队，驶向侧翼。

    皇宫前方是广阔的杜乐丽公园，完全向民众开放。一条宽阔的马路将公园与皇宫隔开。马路这侧，是个有上千年历史的古竞技场，皇宫围绕着古竞技场的三面而建，呈u形，有着长长的左右侧翼与连接在一起的上百个房间。

    车驶向的是右侧的黎塞留侧翼，卓王孙从车上下来，走入暗红天鹅绒包裹的枢厅时，晏执政早已在等候多时。

    “d-wr的反响如何？”卓王孙自己脱下外套，语气轻松。

    两人会面时，照例是没有第三人在场。

    “非常好。您亲自下场出战，证明了d-wr的公正性。即使是原来对d-wr颇有微词的人，这次也无话可了。而且，您的终场演讲气势十足，在民众中广受好评。对您是暴君的非议下降了不少。”

    “豪族那边呢？”

    “震慑效果十足。参与叛乱的豪族虽被关在了伊芙琳宫，但还有很多同党暗中策划营救。帝都可以是暗潮汹涌啊。陛下您与格蕾蒂斯大公的一战，展现出了嘉德骑士超卓的战斗能力，震慑住了他们。起码有一段时间，他们不敢动了。”

    “那有没有消息，他们下一步准备怎么做？”

    “仍然是个好消息，陛下您此次出战，让这些叛乱豪族们看到，您不是操纵d-wr屠杀他们，您也遵守d-wr的规则。他们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开始研究如何在d-wr中获胜。他们知道自己不可避免的要打d-wr了，原先他们担心的是d-wr只是个形式，纵然胜了陛下仍会用其它段追究他们的叛乱之罪，现在相当于给他们吃了个定心丸。”

    “定心丸吗？”卓王孙嘴角浮现出嘲讽一笑。

    “晏，你觉得我们还有多久才能从末日中走出来？”

    “陛下，我们看到希望了。您的道路是正确的。d-wr这柄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所有豪族都不敢轻松，他们全都用尽各种办法提高体的作战能力，就算不需参加d-wr的也在未雨绸缪。d-wr存在的这三年，围绕着体，已形成了遍及整个帝国的庞大产业，几乎所有豪族都参与进来。直接核心人员就高达数十万，外围相关者则不计其数。它大大促进了蒸汽文明的发展，诞生出的新东西，有些连我都感到惊叹。更重要的是，其技术积累已开始向别的行业扩散，虽然还未下探到农业，但的确在我们生活中加入了更多的蒸汽动力。”

    晏叹了口气：“一开始，我还不相信他们能做到。毕竟，在合众国时，整个国家是何等的暮气沉沉。末日来临时，几乎所有人都放弃抵抗，不是消沉就是疯狂。我当时觉得这个国家不会再有崛起的一天，迟早会分崩离析，重归蒙昧。人类或许会把seven当成众神，在他们的统治下经过数个纪元，才会慢慢复苏。但您只用了不到五年的时间，就严刑酷法强迫他们站起来，从安享太平到挣扎求存，恢复了点血气之勇。而后，与seven们的战争，虽然互有胜负，但已为民众注入了信心。尽管现在整个国家还面临着严峻的问题，但我的确看到了希望。不管长还是短，只要这样走下去，帝国迟早会走出末日。”

    “而且，不会重蹈合众国的覆辙。”

    卓王孙点点头，突然问了一句：“晏，你知道母体吗？”

    晏：“知道。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了。”

    卓王孙：“那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把它到我们的体系中？”

    晏坚决的摇了摇头：“不可能。”

    卓王孙：“为什么？”

    晏：“因为它太强大了。它会让度过末日变得太轻易，几乎所有问题在它面前都不是问题，有了它，就不会再有人相信艰苦奋斗。他们很快便重新腐化堕落。帝国必然会变为第二个合众国。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它超出我们的科技太多，它会使我们的科技不再循序渐进的发展，必然会出现一个跨度很长的断层，我们的科技，将会围绕着它，在这个断层上发展。如果有一天，母体不在了，我们的科技体系将会完全崩塌，甚至连现在的水平都无法维持。那时就真的只有回归蒙昧这一条路了。而您应该明白，它被毁掉的可能性有多大。”

    卓王孙：“的确太大了，它的出现，会使无数野心家展开争夺，争夺不到，会有很多人希望毁掉它的。”

    晏点头：“是的。它实际上是个炸药桶，看上去很美好，但无异于在炸药桶上看烟花。”

    卓王孙：“完全没有可能吗？如果不是现在，而是等人类真正站起来后呢？”

    晏：“还是不行。它会让人重新躺下。越强大的力量越容易让人迷失，它对于人类太强大了，人类还不具备驾驭它的能力。”

    卓王孙沉吟着，似在犹豫。

    晏补充道：“我并不是人类真的用不了它，只是得等很久以后。等我们的科技跨过那个断层，我们已完全了解它、掌握它、驾驭它，我们已有能力接受它，不会再将它当成是神迹迷醉它或崇拜它时，母体就可以成为我们的力量了。”

    “我明白了。”卓王孙轻轻叹了口气，“那还是让它留在白风城中吧。”

    晏停顿了片刻，犹豫是否出自己的建议。他犹豫，并不是因为畏惧皇帝的威严，而是他清楚卓王孙在想什么。更清楚，这个建议会令他感到难受。

    但他最终仍决定出来。

    “实际上，把它留在白风城，仍是件很危险的事情。您也知道，浮空翼船出现后，我们的边防越来越形同虚设，越来越多的人去过白风城，见到浮空岛。您可以想一下，他们当时的惊讶与艳羡。当他再回到帝国时，无论您有着什么样的苦心，他都不会再认可了。他会千方百计的加入白风城。”

    “您现在是领着一帮又累又渴又饿的人在沙漠里跋涉，而白风城则是海市蜃楼。只要它存在，这些人就不会再跟您走下去。”

    卓王孙沉默了。

    晏：“有些东西，是注定不能共存的。白风城与您的路就是这样。它的存在，将必然决定了您的路不可能成功。您的路要想走下去，就必须得除掉它。陛下，您英睿过人，不会看不出这一点。”

    卓王孙：“你建议我怎么做？”

    晏：“下策是偷袭白风城，摧毁浮空岛；上策是”

    他住嘴，没有继续下去。

    卓王孙：“下去吧，晏，你是我唯一不会怀疑有私心的。”

    晏叹了口气：“上策就是除掉芙瑞雅。”

    卓王孙沉默了。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晏：“您的路或许会获得任何人的支持，但绝不会包括芙瑞雅。因为，她也找到了她的路。她的路与您的路，是相悖的。她要将现代文明直接送给民众，而您则要鞭挞民众自己去建造现代文明。这两条路注定是互不相让的，必然要以一方的毁灭才能走下去。除掉芙瑞雅，您的路就不会再有敌人，浮空岛也会随之消亡。而且，这次叛乱我们虽然捉住了很多豪族，但女王系豪族的势力未损。他们非常谨慎，只是派出了一部分人来到伊芙琳宫。主力仍在暗中观望，因此也保留了下来。这次叛乱等于双方摊牌，他们不会再跟我们妥协，战争越来越近了。留着芙瑞雅，他们就相当于有了一位能力超群的君主，我方胜算大降。她必须消失。”

    他深深的望了卓王孙一眼：“现在，她被囚于皇宫，这是个绝佳的会。”

    卓王孙沉默良久，笑了笑。

    “你是觉得，我还念着旧情，不肯杀她是吗？不怪你这么想，当我从北极铩羽而归，所有知情人都认为她才是真正的原因。毕竟，我两次同意了和谈，最终还为了信守一个无足轻重的承诺，让她建立了白风城。做出这一切的我，怎么看都是旧情难忘。”

    “但你们多虑了。我不会。”

    “知道为什么吗？当她假扮舞姬，向我敬酒时，我的确看出这杯酒有问题，我想看看她究竟想干什么，就喝下了这杯酒。由于早有准备，我没昏睡。随后我就联系上了你，在他们觉察之前，用替身将我换下来。就在换下来之后的三分钟后，我亲眼目睹了城门外的那场劫杀。”

    “十三艘翼战船，撞在了押解我的替身的翼船上，一切都撞的灰飞烟灭。如果我在那艘船上，我已经死了。”

    他嘴角挑起讥嘲的笑容：“晏，我已经死了。”

    晏的神色黯了黯：“我想这件事芙瑞雅公主应该不知情吧，她一直坚持要将您囚禁起来而非杀死的。想要杀死您的是玄青。”

    卓王孙：“是的，驾驶那些翼战船的，都是seven。这场劫杀，很可能是玄青策划的。他假装答应芙瑞雅将我囚禁，但在我被抓住运往囚禁之地时，发动突袭杀死我。的确，不用费多少事，就查清楚了，的确是这么回事。芙瑞雅是被蒙蔽了。但是，晏，她会这么容易被蒙蔽吗？”

    晏不出话来了。

    卓王孙：“至少明，对于她来讲，我的生死，并不是多么值得关心的事情吧？活着，就扔到科西嘉岛上自生自灭；死了，也就死了。”

    “既然如此，你还觉得，我会念旧情吗？”卓王孙完，抓起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披在身上，走出了枢厅。

    皇宫中依旧灯火通明，衬得夜色格外深沉。

    枢厅中，晏望着卓王孙的背影，直至其消失不见，轻轻叹了口气。

    这的确是杀死芙瑞雅的绝佳会，但卓王孙真的会动吗？

    是，那自然是最好的。不是呢？

    晏对芙瑞雅有着很好的印象，毕竟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把芙瑞雅当成卓王孙未来的妻子；以他与卓王孙的关系，他曾竭尽所能的在芙瑞雅眼中竖立起良好的形象。

    他并不愿意谈论芙瑞雅的生死。

    但，他非常清楚那条路对卓王孙的重要，如果白风城是个炸药桶，那芙瑞雅就是它的启动键。

    当芙瑞雅将浮空岛带到民众面前时，卓王孙的道路就注定会失败。人的惰性决定了没有人愿意选艰难的路。

    芙瑞雅的路或许会通向成功，或许不会。但只要它出现，哪怕只有微弱的走通的可能，也意味着卓王孙满盘皆输。

    他绝不容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拿起笔，简短的写了一封信。

    “把这封信交给费斯坦但提勒斯，他应该已经在白风城了。”

    阴影中一只伸出来，接过信，然后消失不见。

    晏没有再关心这件事，他知道，这件事必定会办成。他对阴影的力量信心十足。然后他回到厅中，望着墙上挂着的巨幅地图。

    地图的上方，白风城旁，极简的笔法勾勒出了浮空岛的样子。非常醒目。

    是该在上面划上一个叉了。

    清冷的夜露中，卓王孙推开寝宫的门。

    芙瑞雅独自坐在寝宫的地板上。她只把这一块——大约两尺见方的地方——打扫了一下，仅够自己容身。此外就连凳子她都没碰，上面依旧落着厚厚的灰尘。她闭着眼睛思索，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担心。

    她还是不能放弃克莉丝塔，想救她出来。她也有些担心白风城，她离开得太久了。

    当然，向卓王孙推行源核动力失败，也让她感到了压力。

    这时，她听到有人进来，睁开了眼睛。看到是卓王孙后，她并没有惊奇，也没有起身，甚至连话都没一句，依旧继续自己的思考。

    卓王孙也没话，转身走了出去。

    接着，一队队皇室服务人员进来，开始打扫整座寝宫。他们扫除灰尘，整理房间，摆正家具，将坏的旧的移走换上好的。打开灯，铺好床，给寝宫通风。十五分钟之后，整座宫殿变得焕然一新，丝毫看不出四年多没住人了。

    他们做这一切时，芙瑞雅都坐在地板上不动，也没有人打搅她。他们心地避开了她身周两尺见方，不让灰尘及打扫时的噪杂打搅到她。

    清扫完成后，所有人悄然退走。

    然后，卓王孙重新走了进来。

    芙瑞雅的话语不无嘲讽：“怎么，不再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了吗？”

    卓王孙淡淡：“本来就没想保留，只是觉得没有用不必理它而已，现在用到了，自然就会打扫干净。”

    芙瑞雅无心与他纠缠：“看吧，你要怎么才能放过克莉丝塔？我不觉得你有必须要让她打d-wr的理由。”

    “这件事并不由我做主，我无法向你允诺什么。我有另一件事要跟你谈。”

    “那也要先排个顺序，把克莉丝塔的事情谈完再。”

    “我认为你会对这件事更感兴趣。刚才晏提到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我和你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想让这个国家走出末日；但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路，这两条路是相悖的，互不相容。一条路的成功，必须要以另一条路的毁灭为代价。所以，我要想走通我的路，就必须先毁掉你的。”

    他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望着芙瑞雅：“他还浮空岛对我的路是毁灭性的，当他们知道可以轻易获得能源、食物、现代生活，躺下来就能获得时，没有人再会愿意过艰苦的生活。我的路，会瞬间土崩瓦解。”

    芙瑞雅沉默了。

    她没有露出惊讶之色，显然，她早就想过了。

    ——她早就想过了，这个答案加深了卓王孙心底的不快。

    “晏执政给我的建议是，下策，毁掉母体；上策，杀掉你。现在，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芙瑞雅脸上平静无波。这个问题，她根本不想回答。

    卓王孙拿出一叠片，放在芙瑞雅面前：“你也跟他一样认为，我不会杀你吗？那好，给你看看这个。”

    那是十四艘翼战船撞在一起，炸得粉身碎骨的照片。

    芙瑞雅一惊。

    卓王孙玩味的看着她：“你惊讶什么？是我怎么没死？还是我怎么得知的？”

    芙瑞雅翻阅着照片，很快就把事情经过猜了个七七八八。她很清楚卓王孙让她看这张照片的用意——他认为她要杀死他。

    “我若我对此真的不知情，你会相信我吗？”

    “我相信。”卓王孙点了点头，“但同时我会，你没有做错。我向你这些，并不是想听你解释，而是让你明白，我们之间已经回不到过去了。你必须清楚，我们现在的关系。”

    “我清楚。”

    “好，现在，给我不杀你的理由。”

    他注视着她，语气平静，却有种让人彻骨的寒冷。

    芙瑞雅深吸了一口气，她能听出来，卓王孙并不是在开玩笑。

    如果她不能给出一个理由，他或许真的会做出某些可怕的事情。

    他在大竞技场中所的话，到现在还让她不寒而栗。让整件事失控的一点是，她已经不再了解卓王孙了。

    卓王孙已完全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少年。又或者，她从未真正认识她。那么多年，她所熟悉的、爱过的、怀念的，只是一个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