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浴血的维纳斯
一记重拳轰在维纳斯胸前,将它远远击出。这一次,维纳斯在地上努力挣扎,却再也未能爬起来。
一缕醒目的血迹,从维纳斯的驾驶舱中流出,在大竞技场的地面上蔓延。
曙光向前,拔下背上的巨剑,一剑将驾驶舱斩开。
舱内的克莉丝塔露了出来。她的脸色极其苍白,嘴唇上还残留着咳出的血迹。
她身上的戎装已经被血浸透,左肩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流淌,瞬间打湿了竞技场的沙土。
格蕾蒂斯走下体,转向民众:“胜负已定,宣布你们的决定吧!”
巨剑毫无怜悯的架在了克莉丝塔的脖子上。
芙瑞雅倏然站了起来,但卓王孙的坚定有力的抓住了她。
“坐下,认真看。”
“你想让我看到什么?她的血吗?”
“不,我要你看的是,帝国的希望。”他眺望竞技场内,神色前所未有地认真。
芙瑞雅的有些颤抖,几次想挣脱,最终还是强忍着坐了下来。
巨剑离克莉丝塔的脖子仅仅只有几毫米远,剑身上的冷气,将她白皙的肌肤惊起了一层寒栗。
她的生死,已在大竞技场观众们的掌握之中。
只要他们一声呼喊,她就会定生,或定死。
而之前,除了皇帝陛下的那场d-wr,所有战败者,都在一片整齐的“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的呼喊中被枭首。
这次,依旧是他们痛恨的豪族。
大竞技场中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落到这个重伤的少女身上。
这是这场欢宴的**,他们本就是为此而来,只有她的死才会让他们餍足而归。
芙瑞雅几次想起身,都被卓王孙强行止住。
寂静得让人感到寒冷。
不知是谁,取下座椅上的白色布套,扔向场中。
白色布套似乎是想攻击曙光,却由于距离太远,最终落在了大竞技场的边缘。这个举动,就像是一只蝴蝶,落到即将涨满的水池。轻轻一碰,就让绷紧到极致的水面宣泄而下。
越来越多的人取下上的白色布套,扔向曙光。不知多少只白色布套,在空中飞舞着。占满了整个天空。
上万观众竟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竞技场陷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寂静之中,只有白色布套簌簌落地的声音。
芙瑞雅突然明白了。她抬头,望着漫空的白。
那是雪,是她努力微笑时,所望不见的晓雪。
卓王孙松开一直紧握着她的。
漫天飞舞的白套,终于都落地。大竞技场变成了白色的了。
格蕾蒂斯似缓缓收剑。
卓王孙慢慢站了起来,走到主礼台的边缘,俯视整座大竞技场。
“一直以来,d-wr都是审判,是将那些有罪的人,置于场中,让场外的你们审判是否宽恕他们。每一次,你们都作出了自己的选择。这一次,我相信你们明白,d-wr审判的不仅是场上的他们,更是你们自己。可喜的是,你们让我看到了帝国的希望。你们,向我展示了,d-wr不只有仇恨,更重要的是——宽恕。这也是我想让你们明白的。只有宽恕,才能带领我们走出末日。”
他的声音在大竞技场中回荡着,每个人都静静地聆听。
皇帝陛下的话,深深打动了他们。这一刻,他们忘记了腹中的饥饿、自身的渺,感觉自己像是个什么人物。
是的,就在此地,他们展现了宽恕,伟大的宽恕。
这是他们寻常人生中,最值得铭记的事。
卓王孙徐步向大竞技场走去。他一直走到破碎的驾驶舱前,搀扶着克莉丝塔起身。
“你做到了。”他望着克莉丝塔,目光中有温暖。
“我做到了吗?”克莉丝塔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嫣红,她完全不顾肩上的伤,盯着卓王孙追问,“我真的做到了吗?”
“真的。”
“那你答应我的事情呢?”
卓王孙下意识的抬头望了芙瑞雅一眼。
芙瑞雅在礼台边缘,扶着栏杆注视着他们。她脸上有关切,也有欣慰。克莉丝塔死里逃生,她心头最沉重的负担终于放下。
这一刻,卓王孙有些犹豫。这时他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咳嗽。如此大的竞技场,这声咳嗽仍清晰的传入他耳中。他知道,那是晏在提醒他,必须要按照既定的仪轨来做,不容有半分闪失。
他的帝国,不容有半分闪失。
卓王孙轻轻叹了口气,携着克莉丝塔的缓缓举起。
“她所的那个等她长大的人,就是我。我曾与她约定,等她真正长大了,就嫁给我。现在,她已经证明她长大了,而我也该履行自己的誓言。我,帝国的皇帝,在此宣布,克莉丝塔为帝国皇后。”
整座大竞技场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震惊的望向卓王孙。
他们想不到,皇帝陛下,竟会如此随意的宣布出这么大的一个消息。那可是空悬了多年的皇后之位啊,如今,终有所属。
属于克莉丝塔——他们刚刚宽恕的少女。
观众席上的豪族们,也被这个消息震惊。克莉丝塔成为帝国皇后?这意味着帝国最大的旧贵、女王家族,再度出了一位皇后。
这是足以改变帝国政治格局的大事。
豪族们的心思全都高速转动起来,思索着这件事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每个人脸上都神色复杂,喜与怒,都掺杂了太多利益,变得模糊。唯一感受到单纯的幸福的,是克莉丝塔。她像个孩子一样跳了起来,紧紧的抱住了他。
卓王孙并没有响应她的拥抱,而是第一时间回头,望向礼台上的芙瑞雅。
除了惊讶,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这让卓王孙有些失望。
之后皇帝陛下又宣布了一件大事,为了庆祝陛下大婚,举行大赦,监狱中的犯人全都罪减一等,死刑犯除了十恶不赦者,全都免除死刑。
命令才一公布,便欢声雷动。
末日之中,多少人为生计所迫铤而走险,几乎每个家庭都有直属亲戚因犯罪被关押起来了。监狱早就不够用,政府也无力养着这些犯人,于是便将他们发派到各个厂子劳作,以劳代罚。他们全都在这一大赦范围内。这可以是惠及全民的恩典。
随后,一队穿着囚衣的人被带进了大竞技场。平民观众们并未觉得异样,还以为是大战后的余兴节目。然而一见到他们,豪族们却全都坐直了身子。
这些人,就是因上次支持芙瑞雅公主叛乱,而被关押在伊芙琳宫中的豪族。
带他们来此,是何用意?
皇帝陛下很快就揭晓了答案:他们也在大赦之中。
此语一出,又是一片惊愕。他们犯的可是弑君之罪,属于十恶之首,历来不在大赦范围之内。
竟连他们都被赦了?
皇帝陛下给出了原因:宽恕。亦是这次d-wr所表达的主题。
他必须要做一位皇帝该做的事情:让帝国前进。为了达到此目标,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做的。他的个人荣辱生死,将会放到第二位。
随后,他宣布了对这些叛乱豪族们的赦免方案:所有豪族全都降为庶民,免除一切爵位与官职。但,如果他们愿意参与d-wr且获胜,则爵位与官职尽可保留,此后也当不会追究其任何责任。
这一方案让豪族们全都大吃一惊:虽是大赦,但这处罚也太轻了吧!
一场差点让皇帝陛下驾崩的刺杀,竟然没有一个人获得死刑!
皇帝陛下最后举起克莉丝塔的。
“要感激,就感激新任皇后吧。”
大竞技场的观众们都有种不虚此行的感觉。他们本以为此场d-wr的**是克莉丝塔的战斗,没想到战斗完之后,真正的**才降临。
他们亲眼目睹,并参与成就了历史。
他们笃信,这一幕必将成为历史,深刻改写帝国的未来。
无论庶民,还是豪族,都这样认为。
他们唯一的错误是,这仍仅只是序曲,真正的**还隐身其后,尚未来临。
听到克莉丝塔被立为皇后时,芙瑞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这件事在她心中,并不如克莉丝塔得救重要。如果勉强感觉的话,应该是如释重负。从四岁时就与这个男人结下的牵绊,或喜,或乐,或悲,或苦,都终结了。再谈及国家大事时,终于可以不用掺杂个人情绪了。
如是而言,便是好事。
大批的美食被运送进大竞技场,免费供给观众们。这里成为了狂欢场。酒液与肉香夹杂在一起,很自然的引发了桑巴与风琴的加入。大竞技场持续喧嚣与沸腾,夜色被点燃。
卓王孙与芙瑞雅返回皇宫,克莉丝塔并不与他们同行。定下婚约后,彼此反而不能见面了。
两人依旧同乘一辆车,归途仍然寂静。
车进入杜乐丽公园前的大道时,卓王孙终于开口:“不准备对这件事点什么吗?”
芙瑞雅沉默着,蒸汽引擎的轰鸣声在车厢里回响着。
良久,她才:“恭喜。”
“是恭喜吗?”卓王孙的声音里有一丝怅然,“你想必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吧?”
“我过,我不再在乎你做的那些事。它们都过去了。我不恨你,对你也没什么特别的好感。就是这样。”
“真的吗?”卓王孙认真的看着她,“可我总觉得,我欠你一次道歉。为了表示歉意,我向你解释一次。我的是我的心里话。”
“就算是没有末日,合众国一样会灭亡。末日只是加速了这一过程而已。合众国的问题,在于内部,在于它习惯了伟大人物的照顾,它丧失了自己站立的能力,再给它一个伟大人物、再给它一次现代文明,也仅只是延缓它死亡的进程而已。它真正需要的,是归零,混沌。是将它所有依赖的、信仰的都拿走,让它不得不站起来,去开辟新的天地。不是别人给它的新天地,而是它自己开辟的。”
“这就是我的路,我把它称之为‘零’。我所要做的事,就是将帝国所有的庇护者都毁掉,让帝国归于‘零’,然后让它自己去产生出‘一’。它需要把旧的一切都铲除,产生出自己的英雄,庇护者,或者神明。我不知道这个‘一’是什么样子,无法描绘,但相信它是人类唯一的出路。”
“正是基于这个原因,我才公布了那卷录像带。我非常清楚它对你造成了什么伤害,对不起。你可能认为我的道歉并没什么诚意。但,这是我打心底认为我欠你的。”
“只欠我一个道歉吗?”芙瑞雅抬起头,看着车顶上的天窗。天窗已经关上了,但还是有些刺眼。
“我欠你的很多。曾经我过,我讨厌你为了实现目标就什么都可以牺牲,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我讨厌你,是因为我厌恶自己。我们理性的做出选择,却让我们之间的感情承担选择的痛苦。最终当它承受不了时,就会死去。只剩下理性,衡量我们必须做出的那些牺牲。”
卓王孙的声音中有一丝罕见的感伤:“你,要是我们不是这样的人,我们会幸福吗?”
芙瑞雅沉默了。
会有那样的可能吗?
她不会放弃一切去寻求重建现代文明的希望,他也不会为了让这个国家走上他认定的路而成为皇帝。他们各自治理自己的国家,忙于永远都忙不完的事务。
他们不会成为彼此的敌人,不会彼此伤害,不会形同陌路无恨无怨。
会有那样的可能吗?
芙瑞雅的心在轻轻抽搐,不愿、不敢再想下去。
“你,为什么非要成为这样的人?”
“可能,”卓王孙沉吟了片刻,“可能是不幸遭逢了这个时代吧”
芙瑞雅没有话。她能理解这个答案。
如果一直身在合众国那样的盛世,卓王孙可能会一直做大公子,而她则一直做公主。他们会看到合众国的弊端,却不会有勇气去改变。继承长辈们制定的框架,缝缝补补也就过去了。但这个时代不同,突如其来的灾难打碎了一切,它需要的大厦必须从头建起。
“不要恨我。”
这句话语气很轻,几乎让人听不到。却让芙瑞雅全身一震。她从没听过、也没想过,他会出这样的话。
卓王孙轻轻抬头,注视着她的双眼,一字字:“我也像你一样,想守护她留下的世界。”
他深黑色的眸子中有微光闪烁,那是不容造伪的真诚。这一刻,芙瑞雅竟有种冲动,想要原谅他。或许,他真的是在煞费苦心的撑起这个国家。
一丝冲破了她为它设置的枷锁,但瞬间就被理性重新压下。
她语调冷漠:“什么时候放我走?我想我也应该在大赦之列吧?”
“等我与克莉丝塔的婚礼结束吧。”卓王孙偶尔展露的感性,也迅速被抚平,“你不会想错过这场婚礼的。”
芙瑞雅没有回答。她的确不想错过,但更重要的是,她从他身上看到了久违的情感,或许他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魔王,或许她再努力尝试一下,就可以促成双方的合作。
她不知道的是,当太阳将要坠落时,最后的余晖总是特别温暖,特别让人眷恋。
但它终将坠落,让一切陷入黑暗。
芙瑞雅仍然居住在寝殿中。大火后,这里几乎成了废墟,只有一楼的花厅还保留了大半。卓王孙并未再出现。和克莉丝塔的婚约,彻底将两人分开了。
克莉丝塔倒是偷偷来拜访了她一次,她对芙瑞雅已不再有仇恨,脸上全是心愿得偿的兴奋。她信誓旦旦地向芙瑞雅保证,一定会劝卓王孙释放她。
当然,她也不时规劝芙瑞雅,不要再与卓王孙为敌。
芙瑞雅只是微笑着,并不反驳。她感受着克莉丝塔单纯的喜悦。脱下戎装的她盘起了长发,这让她显得成熟了一点,真的像是一位准备婚礼的新娘了。
四月的风吹起她耳边的碎发,很美,也很温柔。她身上传来薰衣草幽远的香,让芙瑞雅感到莫名的温暖。
克莉丝塔临走时,犹豫了一下,停下脚步。
“姐姐,虽然这样很失礼,但我还是想向您提这个请求,请祝福我好吗?”
芙瑞雅的身子颤了颤。
克莉丝塔殷殷望着她,仍带着稚气的目光中全是期待。可以看出,这个祝福对她多么重要。这似乎是她心中的一个坎,必须要拿到这个祝福,才能够跨出。
才能够心安理得地取代她,成为他的新娘。
芙瑞雅深吸了一口气。她的眼前,突然闪过卓王孙偶尔显露的情感,想到了自己惊悸的冲动。它们像是一串孤岛,在波涛怒啸的大海中沉浮着。那大海是她的痛苦。是她无边无际、仅剩下几座孤岛的痛苦。
她张开口,她感到自己的声音是那么遥远,干涩得自己都有些认不出来。
“我祝福你。”
然后,她看着克莉丝塔绽开笑容,走远了。就像原来一样。或许她是唯一一个没被末日改变的人。
很久以后,她才走上前,将花厅的门关上。
就在门快关上的时候,她发现仿佛有个人站在院子的阴影里,望着她。
但她看不清楚。
她关门的动作没有停顿,门最后的缝隙合上。
花厅中没有点灯。灯就在离芙瑞雅不到一尺的地方,但芙瑞雅没有伸将它打开。
她坐在黑暗中,深深吸气,然后呼出,重复着这一个单一的动作。
这是这么多年来,她做过无数次的动作,这个动作,能让她在情感即将冲出枷锁时,将它锁住。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求自己变成一个纯理性的人。
纯粹的,只计较得失成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