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千帆过尽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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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凝正式下葬那夜,江潭第一次看见明姬。

    他随江杉从月亮谷回来已是后半夜了,落霄宫中依然如记忆里那般暖和明亮。

    也正是热闹的时候。

    北斗天阶上几个孩子闹得正欢,老二和老三更是斗作一团,谁都劝不住。

    江杉就看了江潭一眼,“你哥哥姐姐又起来了。”

    江潭“嗯”了一声,波澜不惊地走过去,坐在自己的席位上。

    那些个宗子宗女向来视这幽禁在冷宫中的弟为怪胎,冷眼频频之下,或多或少都存着些不愿轻易招惹麻烦的心思。如今看着两人一起走来,也不知父王是个什么意思,便乖乖地收手了。

    看在江杉眼里,却竟有了一丝他们都怕江潭的错觉。

    ……阿青,不愧是我们的孩子啊。他心情复杂地想,没一个能比得上。

    那边江潭净了手,一边喝肉羹,边将席上菜肴看过一遍,想着将这些全部包回去,应该够自己和雪球吃三天。

    他知道雪狐对米面粮食不感兴趣,先取过白糖糕吃起来。

    接连这么几碟糕点实实地就着热汤灌下去,不一会儿便生了饱腹之感。

    这是最后一次了。江潭拭着唇角,想,金凝不在,以后这夜宴自己也不必再来了。

    他已经起身,正想去寻只提笼,却忽然想起了什么。

    璇玑夜宴直至放昼才会消停。到时候花奴会捧来一篮子贺岁礼,其中有雪球最喜欢的透明蚌壳。那是由珠母石制成的、和金瓜子玉粟子一并用来填篮的玩意儿,雪狐喜欢得不行,常叼来磨牙用,咯吱咯吱地咬在嘴里像吃糖一样,自己个儿玩得很是开心。

    江潭想了想,还是没有提前去要礼篮。

    但他吃饱了,也不是很想再待在此处接受无数不怀好意的注目礼。干脆转身而去,绕过珠帘垂帐,登了无人的侧台。

    那地儿本是用来赏月的佳处,而今雪花一直在飘,月色也愈发朦胧。

    江潭伸手接下一片雪。刚将那点冰凉握在掌心,便听身后起了不的动静。

    这厢明姬徐徐而来。她才换下那身泼了酒的衣衫,就听几个孩子方才因为自己的事情窝里斗了一回,遂将每个人抚了一遍,又微笑着同江杉了些好话。

    江杉就冲她使了眼色。

    她转身,一眼看见几重宫帷之外,那个冰雕雪塑的孩子正安静地仰着头看天。

    与其他孩子不同,他整个人都是冷的,如同月下虚影一抹,淡得不真实。

    于是明姬轻行慢步走上前去。

    “在看什么?”她声音柔缓,似怕一不留心便会将孩惊散。

    “在数雪花。”

    明姬怔了怔,复笑了,“数清楚了吗?”

    那孩子就抬了净琉璃的眸子来安然看着她,“第一百零七片,刚落在你眼睛上。”

    明姬心中一动,倏而难过起来。她曾听江杉过这个孩子,不想他是这么一个性子。

    “外面冷,进来吧。”她只是这样。

    江潭跟着她进去了。

    明姬接过宫人手中的锦单,盖在他头上。江潭一僵,一动不动任她搓了一顿。

    “你来。”明姬又递了鹦鹉螺杯给他,“喝点酒,暖暖身子。”

    江潭略一间顿,“我不喝酒。”

    “是果子酿的,很清淡。”明姬不由莞尔,“你是孩子,我当然不会灌你烈酒。”

    江潭稍作迟疑,接了过来,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又还了回去。

    他初随金凝赴宴时年纪尚幼,却仍要遵循祖训与宗人同饮亚岁酒。结果一沾杯便一蹶不起,昏昏沉沉,整个人像是要融化了。直到金凝用灵气蒸散他体内的酒气,他才红着身子醒了过来。

    那时候他就记住了,自己是不能碰酒的。

    念及此处,江潭仰了眼去,却似在果酒馥郁的香气间,看见素未谋面的母妃在冲自己笑。

    他睁大了眼,又合上眼皮,略略作一沉淀再行掀开,而后垂下眼,不吭声了。

    明姬觉得这孩子很可爱。总不话,却乖得要命。

    顿了顿,她放轻了声音,“我看着你会想到一个人。他很可爱,你若是瞧见了,一定会喜欢他。”

    江潭点点头。

    虽然只是一口果酒,他眼底还是晕起红潮。这么直直地给明姬引着上到了天阶顶的玉座里,不消一刻就歪在她身侧起了瞌睡。

    明姬要了一张白熊皮,把江潭包作一团儿,只露出一张酣然入梦的脸。

    “宗主,咱们话再轻一些,六宗子睡着了。”着她又拨开江潭额发,拭去他眉角薄汗,笑着对江杉道,“你瞧,冰雪娃娃似的,都要化了还不醒,睡得该有多香啊。”

    江杉却似不愿多看,只捻起一粒冻樱子,低低“唔”了一声。

    明姬莞然抿唇,“妾以为,再如何亲近寒冷,孩子总还是喜欢温暖的地方。”

    江杉便道,“你的意思是……”

    “让他在这里多待几日,等到旦会之后再走可好。”

    江杉缄然片刻,同意了。

    江潭在过分柔软的毯子中苏醒时,只觉自己陷在一把熏烧的馣馤里,眼皮像是给这香气糊住,压根睁不开。

    动一动,指尖就触到一枚镂花球。他用手握了一回,觉出是书中读过的卧褥香炉,不禁曲臂而上,张指浅嗅,暗道果是浮在身侧却更加浓稠的沉水香。

    这陌生的床榻一点光都不透,他不知现在是何时辰,只听到远处隐有鸟雀细碎啁啾。

    原来昆仑的春天这么早就来了么。江潭想着,摸索着将帘幔扯开一道缝。

    外头果已放亮。他揉揉眼爬起来,穿好靴子,取了榻角柜上备好的温水来洁面净齿。

    “御下。”候在屏风外的宫人听见水声,自通报了一声,“可要用早膳么?”

    “好。”江潭起身走到月桌边,看着两名侍女置盘奉盏,一会儿便摆好一桌早饭。

    他自将各种花果制的点心和蜜水落下肚去。饭食快要用毕时蓦然想起什么,遂对静立一侧的侍女道,“今早的礼篮在何处。”

    “回御下,您的礼篮收在飞香殿,暂时由宗妃保管。”

    “嗯。”江潭点了头,“你能带我去么。”

    “回御下,宗妃吩咐过了,待您用过早膳,就请您同去玄圃饮冬茶。”

    “好,走吧。”江潭跟着人去了玄圃。刚绕出五趾回廊,便望见江杉和明姬在一株石榴树下秋千。

    他顿了顿,只对侍女道,“你回去吧。”

    侍女领命退下后,江潭行到从心亭里,坐下来就开始倒茶。

    他从炉上执起茶壶时被明姬瞧见了。她歪了歪头,很是轻快地笑了,“先过来吧,那茶还要煮一煮才入味儿呢。”

    江潭放下壶,不过去,仍是默默地看。

    江杉掌住绳子,试图再将人推得高些,“别管了,这孩子从来都这么奇怪。”

    却听明姬不轻不重道,“真的吗?”

    她回过身去,冲着江杉浅浅一笑,“妾却听,没有孩子生下来就是奇怪的。如若有,那或是成长中遭了许多磨难,方才养出了不与众同的性子吧。”

    江潭眨了眨眼。

    江杉顿了片刻,却是为之解颐,“我倒没看出你如此宝贝他,居然为了个不点念叨我么。”

    “妾身不敢。”明姬淡淡道。

    “不过你总不能为我诞下子嗣,就这么收了六倒也凑合。”江杉沉吟道,“当然,这事情得需你自己乐意。”

    “那么六宗子该如何称呼呢?”

    江杉眉宇淡漠,“叫他六就好。”

    明姬眼底婉转,似嗔非嗔,“宗主,妾是在问六宗子的名字。”

    江杉笑了一声,“你倒是好奇得很。”

    但他什么也没。

    这边江潭还在等茶煮好,望天望地的间隙不时瞥见那两个卿卿我我,恩爱非常。

    秋千随风起落,光影蹁跹间,很多蝴蝶与碎花细叶一并绕着他们飞。

    江潭想,金凝父王最喜欢的人是母妃,但如今他待明姬的恩宠也做不得假。

    他转看着白气蒸腾的壶盖,想,应该差不多好了吧。

    正当此时,有宗人沿大道而来唤走了江杉,是洛司祝有要事禀告。

    明姬便停了秋千,走到亭中,坐在江潭对面,“六宗子,冬茶下炉之前,咱们玩儿一回对对子,好不好?”

    “嗯。”孩微微颔首。

    “好。”她举目嫣然,“我叫做崔皎。”

    “……我叫做江潭。”

    “你先别,让我猜猜是怎么写的。”明姬想了想,微微一笑,“是……江天一点潭影中的潭吗?”

    江潭怔了怔,眼色深了一层,“嗯”了一声。

    “是个好名字。”明姬支颐而笑,着手倒起茶来,“六宗子,今后你可愿留在此处?”

    江潭早已想好此节,便是对答如流,“此后,我不会再出步雪宫,也将不再赴宗宴。”

    明姬一愣,“这是为何?”

    “往日赴宴,我都是由金凝带着。此次行宴,便算作送她一程。”江潭镇定道,“金凝既然不在了,往后我也不会来了。”

    “你倒是有情有义。”江杉乍拂花枝而来,眼中深意连连,“金凝还有遗愿未了,不如就由你来替她去做月亮谷的守墓人?”

    “宗主来得正好。喏,今日第一品呢。”明姬将首茶奉上,唇边笑意不减,“六宗子是个好孩子,就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江杉接了她的茶,浅尝一道,只对着孩,“看来此处是留你不得了。我们本来想你参一次旦会,多长些见识。但你去意已决,为父便不做勉强。稍后就着人送你回去吧。”

    “谢父王。”江潭冷冷静静道。

    明姬又同孩推了一杯茶,“那处如今只有你一人了,要不要指派些侍奉奴隶作伴?”

    江潭摇了头,“谢宗妃,我一人就够了。”

    他将她递来的冬茶满饮而尽,就此与落霄宫作别。

    金乌未坠时,江潭由禁卫队护送至步雪宫前,自将江杉应允的包裹提了进去。

    此时雪止,晴空千里,霞光万丈。

    江潭把东西放好,没看见雪球,便坐在前庭花池边晒起了太阳。

    晒着晒着,若有所思地睁了眼,折了根枝子在雪地上写了一行字。

    他定定看了许久,直到雪狐的爪子踩在上面。

    “雪球。”江潭,“这是我的名字。”

    狐狸叫了一声,扒了扒他的袍角。他就将它抱了起来。

    “这句诗我未曾在别处读过,一定是她自己想的。”江潭抚着怀里毛绒绒的脑袋,很是笃定,“我的名字,是母妃的姓氏。金凝过的。”

    他仰起脸,向四周环顾片刻,又放低了声音,“金凝,你看见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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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席墨:看见了哦。

    江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