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神看着脚下的人。
看着他们生老病死,投胎轮回。
他们的这一生何其短暂,渺到可怜。
又看着他们在短暂的一生中,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爱恨情仇,而生出怨憎喜恨,为了钱财权势,而穷尽毕生之力去追求。
追求来追求去,最后棺材空空,天地茫茫,什么也带不走。
待到重新转世,记忆一片空白,又开始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神只觉得无趣,宛如看到虫子朝生暮死,拼命苟活一般。
但有一日,神看到有的虫子竟然开始寻找长生之法,妄图齐天。
神一开始觉得嘲讽,这天地之间,怎么会有凡人能超越天的存在,成为新的神呢?
神一开始并不在意,甚至为了逗那些虫子玩,丢下去一些修炼之法,想看看这些虫子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但是有一日,在神没注意的时候,竟然出现了第一个汇聚天地的灵气,几欲飞仙的凡人。
神皱了皱眉头,引来雷劫,随将其劈死。
神以为这只是一个意外。
可数百年后,又有第二个这样的凡人出现了,这一次,那凡人竟然想办法躲过了雷劫。
神一贯傲慢的表情开始出现了一丝凝固。
傲慢使神不可能亲去将这躲过雷劫的凡人杀死,于是神幻化出了一座神山。
这座神山连接凡间与天上,天行神山上有神捏出来的守山人。神拿出了自己的一半神力,其中一半赋予守山人,另一半赋予守山人的剑。
那是神随折下来的一根木枝,幻化成剑之后,是一柄黑色的,开了神识的木剑。
这把剑名为杀,杀一现,移星易宿。
神拿出了自己的一半神力之后,不得不陷入一段时间的沉眠,而神的沉眠,对于凡间而言,是千万年的沧海桑田。
神担心这万年之间,又会有新的不识好歹的凡人试图齐天,于是交代给守山人的任务便只有一条,待有人飞升之后,找到那人,让那飞升之人悄无声息地埋葬在天地之间。
可神又猜疑,得到了自己一半神力的那位半神,守山之人,有朝一日会背叛自己,于是又给守山人下了一道限制。
守山人不得入世,常年守山。且天行山上的那道门和其体内的那柄剑,会无时无刻都不在蚕食其真元精血,让其受到折磨。
神给了守山人一柄无所不能的剑,却又给她缠绕上了锁链,以此制衡。
于是,神就此长眠,而守山人开始了她漫长的守山岁月。
守山人和曾经的神一样,注视着云层脚下的那些凡人,看着他们生老病死、怨憎会苦,心中没有半点波澜。只是守山岁月漫漫无期,天地之间空荡荡,寂寞得连回音也没有。
她一个人度过了万年的光阴。
这万年来与她为伴的便只有那柄木剑,以及体内从不间断的焚烧之苦。
直到有一日,一群人追着一名浑身血污的少年,误打误撞地开启秘境,跌入天行山脚下。
这少年原是前任魔头之子,前任魔头死于围剿之中,这少年人人喊打,生来带着原罪,被人憎恶、排挤与怀疑。既在魔界中无法被容纳,又在修仙界中无法立足,更在凡间界中被当成了怪物存在。
守山人一开始只觉得好奇。
那少年犹如被逼入绝境的狼崽,于血泊之中顽强挣扎,宁死不休,一遍又一遍地爬起来,看向那群人的眼神又冷又寒,如深冬凝结的最锋利的那道冰棱。
他体内有着冰霜灵根,挣扎挥出灵力之时,漫天全是纷纷扬扬的大雪。
守山人在山中数万年,从未见过与人间雪有别的,这般更加纯粹的雪,不由得被吸引了视线。
她将他救了起来。
这少年第一次看见守山人时,她赤着足,披散着乌黑的长发,一身轻纱在雪中拂动,脸上漠然如冰雪,负着一把黑色的木剑从天上下来,不似凡尘间之人。
等少年再度醒过来之后,他已经在天行神山上。
他成了这千万年以来,守山人第一个带回山的人。
虽然如此会触怒神,但是受到灰飞烟灭的惩罚总好过继续延续这千万年的孤独。守山人如此想着。
接下来是一段很平静的日子。
少年会做榛鸡汤,还会烤制糖葫芦,教会守山人尝得酸甜苦辣分别是什么滋味。
少年还在天行神山上种满了一山的凌霄花,漫山遍野的殷红色,叫守山人终于辨得人间的颜色区分,原来花是红色,叶是绿色。
少年是魔界中人,偶尔会幻化成类似于四不像的怪物,突然冒出来,逗守山人一惊。
少年还从山下捉来了蛐蛐,教会守山人逗弄,还捏诀化作雨,教会守山人躲雨,在凡间,若是淋雨,是要生病的。
守山人渐渐明白了些凡间人会有的情绪,原来,她应当惊,应当喜,应当悲,应当怒。
她还应当醋——
那是一次,她提了木剑去斩杀又一飞升之人,但是出于好奇,想知道若是不杀掉此人,神会如何,于是,她将那人带回了山上。
那几日,少年整整三日面无表情,不给她做榛鸡汤了,也不给她烤糖葫芦了。
守山人明白了,哦,原来这叫做吃醋。
她试探着将捡回来的那人送的木钗戴在了头上,插得歪七竖八,少年面无表情,掉头就去了山腰疯狂拿剑砍树。
守山人又明白了,他是吃醋吃到发疯了。
于是守山人便一剑将捡回来的那人给捅了。
少年虽然有些愕然,但是哼哼唧唧地回来了,又开始给她熬榛鸡汤、烤糖葫芦、种凌霄花了。
守山人忍不住上抬起嘴角——
可随即她就愣了,少年也愣了。
这是,万年以来,守山人第一次笑。
她与少年不知道在这山上待了多年。
世事变幻。
少年日渐长大,成了个长身玉立、俊美冷冽的青年,常年一身黑衣,全身上下无任何坠饰之物,容貌明艳冷漠犹如长穹苍月。
修为,也逐渐接近飞升,甚至超过了那些飞升之人。
若他一旦飞升,她便必须按照规则杀了他。
所以他一直强行压制住修为,使得修为距离最后飞升之日始终差之一厘。
她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青年原本性情开朗,每天有许多话要与她,仿佛能千万年之久一般。
但是她体内的这黑色木剑却时时刻刻都在消耗她的精血和性命,让她开始虚弱犯困。
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守山多少年,亦不知道自己是会在神出来之前,被剑消耗掉性命而魂飞魄散,还是会待神出来之后,发现自己违背禁令带人上山,而直接剥夺自己的存在。
有一天,她的精血,开始控制不住体内的那把剑了。
她胸膛上破开了一个血窟窿,那把剑仿佛想从里面出来,虽被她竭力控制住,但她身上却留下了一道伤,这是千万年以来,她作为半神,第一次受伤。
冷厉肃杀的青年有史以来第一回,慌了阵脚。
接下来又过了数十年,她身上无法愈合的伤口越来越多,精力也越来越不足,终日不是在犯困,便是昏昏欲睡。
有两年,凌霄花开花了,她也没看到,一觉睡醒,已是数月之后。
她脸色日益苍白,而身侧那人也日渐沉默。
他好像又回到了初见那日之时,那般惶恐无助的少年。
虽然他从不让她见到这些,在她面前总是笑容朗朗,但有一日,她从大梦中醒过来,虚弱地侧过头时,见到他独自一人,慢慢地沉默地在院中浇花,乌黑的睫毛宛如沾了一层霜雪。
月华之下,他一个人的背影,看起来很孤独,比这万年以来,她一个人待在天行山上时,还要孤独。
一日,他提出带她下山。
守山人永远不得离开这座囚禁她的神山,即便杀人,也是操纵意念,令杀剑纵横来去。
但是守山人看着青年神色无波的脸,仿佛昨夜挂在他眼睫上的泪水只是自己的幻觉一般,便想,下山便下山罢,反正也快要死了,若是神醒过来,发现自己已擅自离守,再追过来,也来不及了。
她想在死前,满足陪伴了自己百年之久的他的这个愿望。
下了山,他带着她数月之间,看遍人间灯火繁华,有上元节灯笼,也有穿梭来去的灵兽。
但是很快,有些不知从何处听,世间有座天行神山,神山上有座星移天宫,开启了天宫的门便能长生不老、飞升成仙的人追了过来。
那些人逼她交出开启神山的钥匙。
其实哪里有钥匙,要想上山,只不过需要她体内的这把杀剑而已。
可是,背负这剑的命运,是这些蝼蚁凡人能承受得了的么?若是他们能承受,倒不如叫他们承受。
她嘲讽地想——
这么想了以后,又忽然莞尔地勾起唇角,与他待在一起百年,她居然有了嘲讽的情绪了。
他将那些人全都杀了,来一个便杀一个,来两个便杀两个。
甚至有些不相干的人,只是盯着她容貌看,起了欲念的人,也全都杀了。
但即便如此,追杀而来的人还是一天比一天多。
他和她不胜其烦,便暂时回到了魔界,在那里度过了最后一段日子,他亲在魔界,搭建出一座与天行山上一模一样的天宫。
并化出十二座不同的雪山,因为她喜欢他所幻化出的,与人间不同的雪。
他冰霜灵根所化作的雪,更加纯粹洁净,仿佛能洗掉这世间的一切铅华。
他尝试过很多种办法,其中包括——从凡间界的天宗抓来那些,据能使用凝血为丹禁术的长老们,这门禁术,听能起死回生。
但后来发现,只是听而已,至少,没办法止住哪怕一瞬她衰弱的步伐。
他还找了很多很多办法,为此杀了很多很多人,成了凡间界令人唾骂、闻风丧胆的大魔头。
可是,有什么用呢,守山人还是日渐虚弱。
有一日,她以为自己就要一觉不起了。
但是她还是睁开了眼。
只是,这一回睁开眼,却发现正在冰棺之中,他坐在外面,微笑着看着她,神情平静,目光缱绻。
周遭是一个巨大的阵法,令她焚烧痛苦了万年之久的那柄名为杀的黑色木剑,正缓缓被他不知用什么禁术转移到他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