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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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山人捡到少年之时,少年并没有名字。

    他是前任魔头之子,但前任魔头也没有名字,只知道前任魔头最早离经叛道于祁山封氏这一脉,如果有姓氏的话,应当姓‘封’。

    有了姓氏之后,守山人又从捡来的经卷中翻翻找找,给少年取了个名字。

    他的冰霜灵根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至纯之物,当得上一个‘灵’字,而相遇那天,又超出了神的安排,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于是,守山人给少年取名为‘封灵意’。

    少年得到名字的时候,二人还在天行神山上,守山人还没有出现油尽灯枯之象。那时,他终于有了名字了,心中很是欢喜,足足欢喜了好几个月,但并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只是默默地将糖葫芦上的糖霜刷得更厚一点,更甜了一点。

    但是,当封灵意此人来到凡间之后,便成了嗜血虐杀、令人闻风丧胆、举旗讨伐的大魔头。既然是魔头,便常年被人“那魔头”、“那魔贼”地叫,渐渐地也并无人知晓他的姓名了。

    封灵意并不在意,世上只要有一人记得他叫什么,对他而言,便足够了。

    守山人的命运是个死局。

    封灵意数年辗转,尝试了很多办法,仍然一无所获,就在他心如死灰,绝望无比时,却窥见了天行山上的一条隐藏起来的碑文。知晓,若是守山人想要逃离自己的命运,唯有一法,炼制血阵,以数万人的性命相抵。

    他得知了这碑文之后,灰蒙蒙了许久的眸子终于重新生出一丝亮光,欣喜若狂,迅速飞回到守山人的身边。

    但是,这次,他们发生了第一次争吵。

    守山人到底是半神,不会为了自己的性命而去造成如此罪孽深重的杀戮。她早就知道此法,但她只能选择唯一的一条路,便是待油尽灯枯之时,灰飞烟灭。

    更何况,这无聊的漫长岁月,她也觉得腻味了。

    “腻味”二字,犹如一把匕首,令封灵意沉默了下来。

    他枯坐在凌霄花前想,两人在山上相伴的那些岁月,对她而言,原来只是一些可有可无的腻味的日子么?

    可对他而言,她却是凌驾于神灵、天道之上的存在。

    他从出生起便是一个错误,她将他救起,将他带上山,是他悲惨人生里唯一的一点温暖,他不可能让任何人将她的性命夺走,天道不行,命运也不行。

    而他体内或许确实流淌有魔头邪祟嗜血的血液,所以他的渴望也很肮脏,他半点也不在乎天下人的性命,更不在乎这世上有谁会飞升,又有谁会身死道消。那些全然与他无关,他所想要的,仅仅是她不要死而已。

    即便是双沾满血腥,从地狱里杀出一条血路,也无所谓。

    她不愿意走那一条路,那么,便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

    他来消受那柄剑。

    他最渴求的是回到二人在山上相伴的岁月,长久不变,沧海桑田,可倘若办不到,至少她要修成正果。

    他要瞒过天道,替她成为守山人,于是他夺走了她体内的剑,将她封印在冰棺之中。他去她守山。而她抹去前尘往事,被送入了轮回——没了剑,她终于能成为凡人一个,拥有她所向往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在山上的那些日子,她曾跟着他学过这些,曾过,她想要拥有这些的。

    既不能遂自己的愿,便遂了她的愿。

    即便她入了轮回之后,眼里会渐渐住下另外一个人。

    他杀孽过重,在送她入轮回之前,还妄想替她请路,将所有曾经知晓天行山与星移天宫一事的人,尽数斩杀于剑下。这样一来,世间再无知晓此事之人,也永远再没有知晓她曾经身份的人,她便永远安全了。

    可是,他又很贪婪,他守着山,却仍想要陪伴着她。

    于是,他在送她入轮回之前,又取了一滴她指尖的精血,融入自己的灵力,捏出了一个人灵。他将那人灵送去她的身边,只要那人灵在她身边,他便能知道她心中所想。

    这样,春来秋去,她必定会攒下很多心愿,比如——吃到更甜的糖葫芦、种出更好看的凌霄花、猎到更厉害的灵兽。

    他一一记在心头,想着,有朝一日待他出去,他便为她一一实现。

    唯有这样,才能支撑他熬过漫长守山岁月。

    只是他没想到,杀剑一语成谶。

    第一世,她在辛荟长老的腹中日渐长大,出生之后,有了天宗宗主之女的身份,还算是无忧无虑长大,但是,她身侧有了一个飞仙门少门主。

    她眼眸弯弯地唤他师兄,心中所思所想,全是怎么对她的师兄好一点。

    那时封灵意所捏出的人灵不过是天宗宗门口一个不起眼的守门的少年,守在门口,终日听到的她心里的心声全是一声声——

    师兄,师兄,师兄。

    独自一人枯守在天行山上,被关在那道门后面的封灵意听着她心中的情意,心魔渐渐滋生。

    他并不后悔,他只是妒忌。

    他与她待在一起的岁月,对她而言只是腻味,可是那个飞仙门的少门主,却能轻而易举地与她青梅竹马,定下婚契。

    他妒忌,他那些情感不能宣之于口,隐忍了数百年,可那个飞仙门少门主,却能坦然地站在她面前,告诉她。

    于是,第一世,在修仙界大乱之时,他眼睁睁看着她因为骆奕征而心灰意冷,终于忍不住违背自己的誓言,想要离开这座禁锢了他百年之久的神山。

    他不顾什么正邪善恶,也不管会死去多少人,眼眶猩红,在门后盘膝而坐,设下血阵,决心以千万人的性命来使得自己逃脱。

    倘若能逃脱一分一秒,去往她身边,那么也算值得。

    可最后一瞬,他却放弃了。

    原因无他,血阵吸食魂魄到了她头顶时,她抬头往上看。

    那一眼,仓皇害怕。

    她不记得过往,也不知道他就在血阵之后,隔着万千人的哀嚎,她用厌恶畏惧的眼神盯向了他。

    她怕他,憎恶他。

    他忽然痛恨起自己那些贪婪的欲望起来,他到底是个双沾满血腥的魔头,不配与半神站在一起。

    他赴死是心甘情愿,那么他便应该安安静静赴死,不该在最后想要见她一面,而牺牲千万人的性命。

    于是,在最后一刻,他放弃了。

    并非正道人士,骆奕征等人领人来袭,逼他妥协——他陪在她身边数百年之久,修为早已濒临飞升,甚至超过飞升之上,而今又得了杀剑,虽然体内和当年的她一样时时刻刻受到煎熬,但他到底也成了新的半神,那些凡人又怎么可能伤得了他?

    ——而是他自己主动停下了那血阵。

    血阵虽然已经停下,可是造成的哀鸿遍野、血流成河,却已经无法逆转。

    坐在门口,从神山看见她拖着她凡间的哥哥的尸体,哭得痛彻心扉的时候,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动用了守山人的权利——

    开启了时间溯回之法。

    于是,一切又回到了她十五岁,还在山上与骆奕征两无猜之时。

    只是,不知溯回之法哪里出了漏子,这一世,她却是带着记忆回来的——不只是拥有上一世的记忆,还知晓上一世她死后的结局。

    她无法解释上一世所发生的一切,于是,只能将这个世界理解为一本书,她穿书而来,在重生时知道了书的结局。

    这一次,他让自己的人灵提前在穴灵岛遇到了她。

    杀剑在转移进封灵意体内之后,他每日每时每刻所承受的痛楚,不比当年的她少半分,甚至更甚。毕竟当年的她是半神,而他以身体容纳杀剑之时,只是凡胎。但他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却体会出一丝走她走过的路的扭曲快感来,他甘之如饴。

    原本,他也可以撑上千万年之久,才渐渐开始被杀剑夺去性命。

    可是,祭出血阵,耗费了他大半的真血,而强弩之末时,他又强行开启了溯回之法。

    如此一来,他也渐渐像是她曾经那样,变得嗜睡起来,经常倒在那道门后,昏睡了过去,而再度醒过来,便是几月之后。他不知道世间的时间流逝去了多少,他只是看着她,见她有什么变化,便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

    天行山上很冷,凌霄花开了又败。

    大魔头的神力日渐衰弱,也不知道自己能再撑过几个百年。

    但是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对于神而言,守山人便是守山人,没有其他姓名。

    他成了守山人之后,她便卸下所有的束缚了,神不会去找她的麻烦。

    她可以如她从前的愿望,拥有凡人的喜怒哀乐。

    只是,这一世,冥冥中,却出了一些变数。

    那一日,大魔头因神力消失,而畏冷沉睡了数日,再度睁开眼去听她的心声时,却听见她对骆奕征——她不再喜欢骆奕征了,也不要再嫁给骆奕征了。

    盘膝坐在门后,孤寂了百年的大魔头漆黑眼睫轻轻一抖。

    而他所化作的人灵立在乔缘身后,眼里也不由自主流露出了一些,死灰复燃、又隐隐悲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