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天青气朗，一支百人队伍，在皇宫广场上站定。

    风辛望向队伍，对江宣岳道：“其实用不着这么多人。若是依我的意思，我与赤月两人前去便好。”

    江宣岳摇头：“你是大巽国师，此行代表的是我大巽，终要讲些排场。”

    风辛道：“我不大懂这些。那便照陛下的意思来吧。”

    江宣岳叮嘱道：“此去要心。隆国那边只怕已经做好了某些准备。”

    风辛笑：“所以我才用不着带这么多人——他们反而是我们的累赘。”

    江宣岳道：“隆国若对他们出，国师不便正好有理由跟隆皇好好算一算账？”

    风辛看着江宣岳，明白了他的意思。

    自己想的是尽量不带人去，如此与赤月二人一身轻松，不必顾忌旁人安危，更便于行事。

    但江宣岳想的却是故意引隆国出，好落口实于大巽，如此，风辛便有充足的理由做出任何事——包括斩杀隆皇。

    风辛明白，江宣岳其实是存了吞并隆国的意思。

    这便是人间帝王。

    世间人皆有野心——不，便算是神仙，一样有野心，否则域外天魔便不会入侵神上界，神上界的神官中也不会出现叛徒。

    是野心驱策着他们杀戮、抢夺。

    这令人感慨，令人无奈，因为不论三界中哪一界，都是这个样子。

    这是天道。

    天生万物，有生者想要存续，便只能吞噬其他有生者——狼吃羊，羊吃草，草则吸食腐于地下的狼与羊。

    风辛看得透彻，并不觉得这天道有何悲哀，亦不觉得江宣岳的野心有何可恶。

    一切，不过是常情常理。

    但懂得与看透，并不代表随波逐流，并不代表漠然生死事。

    真君子，大丈夫，不论天道如何，世道如何，人心如何，皆不从众，而只遵守内心之道。

    我的内心之道，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所以风辛一笑，道：“只怕此行必是一帆风顺，会让陛下失望。”

    “若能一帆风顺，那自是最好。”江宣岳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风辛看着江宣岳，会心一笑。

    这天，大巽皇帝江宣岳，亲自将风辛与赤月的队伍送到帝都之外。

    “国师一路保重。”他拱向着风辛施礼。

    蛛儿站在他身旁，用力向着风辛挥。

    风辛一礼之后，与赤月一同进入车内，百人大队向前而去，离帝都越来越远。

    车里，赤月侧头看风辛，问：“有些失望？”

    “何来此言？”风辛问。

    赤月道：“陛下分明有让你杀隆皇，助他吞并隆国之意。”

    “那本在意料之中。”风辛道。

    “你早便知他会有这种野心？”赤月问。

    “谁无野心？”风辛道，“便是兽类，一旦长大，觉得自己比首领更为强壮，不也会发起挑战，去抢夺首领之位？”

    赤月点头：“是。”

    她看着风辛，问：“你呢？你便没有野心？”

    “应该也有。”风辛道。

    “可我看不出来。”赤月道。

    风辛一笑：“可能因为那些常人拼命想要得到的，我却根本不用努力，也一样可以得到，所以便不将其放在心上，所以才让你有这种感觉吧。”

    赤月摇头：“听不懂。”

    风辛再笑。

    身为神皇之子，那三界之上的高高皇位本便是属于他的，他不用争，不用抢，那三界之上最高的荣耀便是属于他的。

    那么他还贪图些什么？

    他坐在马车里，仔细思索，突然想到一件事。

    杀到域外，除尽天魔。

    那些可恨的家伙，冲入神上界，扰乱神上界的安宁，又害得自己差一点身死，自己自然是要报仇，自然是要带着诸神反攻。

    然后呢？

    灭掉天魔一族之后，如何面对天魔所在的域外之界？

    将之划规神上界，以成就自己开疆拓境的功绩？

    这不便也是野心吗？

    赤月发现他在思索，便没有打扰，掀开窗帘，望着窗外。

    此时阳光正好。

    “你觉得我何时可以进入圣武境？”她回头看风辛，却见其脸上神色越发凝重，于是挑起另一话题，引开他的思绪。

    风辛一怔，笑道：“我觉得你随时都可能进入圣武境。”

    “到底差什么呢？”赤月叹了口气。

    “于我，是生死一线的觉悟。”风辛道，“但于你而言那遇又是什么，我便猜不到了。”

    “真是羡慕你。”赤月道，“只要与更强者激战，便有可能觉悟生死，破境提升，这种修炼方法实在是太过简单，如同作弊。”

    风辛笑：“所以这世界本便是不公平的，有人生来便带有这等作弊的本事，有人努力一世，却始终一无所获。”

    “天才？”赤月问。

    风辛道：“世人常不愿承认，但事实便是如此——天分，有时才是决定人成就的关键。”

    “我若不是天生剑体，也不会有此成就。”赤月道。

    “只怕那些妖兽之所以没有伤你，而是任你随它们一起生活，并不只因为它们不食肉类。”风辛道。

    赤月想了想，点头道：“现在想想，也许它们本能地感应到了我身上的某种力量或特质，因此不敢伤我？”

    “也许是因此而喜欢你，不愿伤你也不定。”风辛道。

    赤月看着他，忽然问：“那你呢？”

    “什么？”风辛一怔。

    赤月问：“你喜不喜欢我？”

    风辛一时大窘：“你怎么又来了？不让我尴尬难堪，你便浑身不自在是吗？”

    赤月笑了，道：“我喜欢看你这般窘迫的样子。”

    风辛感叹：“天下怕也只有你，能让我时常如此窘迫。”

    “那我便是举世无双，独一无二。”赤月道。

    车向前行，越行越远。

    一路向隆国方向而去，在巽国境内，自然太平无事。每路经一座城市，官员皆会隆重相迎，民众则不必官家逼迫，均自发走上街头欢迎国师光临。

    风辛的事迹早已传遍天下，如今整个大巽都以拥有这样的国师为傲，每个巽人都在心中将风辛视为神明一般的存在。

    更有一种法，在民间悄悄流传：

    何为巽？

    巽便是风。

    国师以风为姓，其实并非巧合。人家本便是苍天派来，护佑大巽平安昌盛的武神。

    有国师在一日，苍天便会眷顾大巽一日。

    民众深以为然，因此各地争建风辛的长生祠，日日有人焚香祷告，为风辛祈福。

    在某座城中，风辛无意间听到了儿童谣，因此知道了这种法。

    那儿唱道：

    “巽有风，夏城东。辛为名，立天廷。本天星，降国中。守一国，惩顽凶。风若在，国永兴。风若消，国无宁。”

    赤月忍不住笑：“没想到你原来是神明降世。”

    风辛也冲她笑：“我若这童谣唱得着实不假，你怎么看？”

    赤月道：“我眯着眼看。”

    风辛道：“那岂不是越看越看不清？”

    赤月道：“看不清了，才像神仙。看得清了，便只是凡间英雄。”

    风辛笑。

    此时遥远的风都城皇宫之中，有锦衣人正躬身向江宣岳汇报。

    “此谣已传遍大巽全国，国师乃神明下凡护佑我大巽之事，已在民间越传越神。”锦衣人道。

    “好。”江宣岳微笑点头，忽问：“你觉得朕这童谣写得如何？”

    锦衣人道：“臣不懂诗词音律之事，不敢妄议。”

    江宣岳道：“你这人，好生无趣。随便恭维朕几句不便好了？”

    锦衣人道：“臣只知要对陛下诚实。”

    江宣岳点头：“你很好。你觉得国师知道此事后会如何？”

    锦衣人道：“只怕国师不能体会陛下苦心。”

    江宣岳摇头：“你错了。你以为他时年不过十七，还只是一个少年，所以便不能理解这些弯弯转转的心思吗？他是绝顶聪明之人，世间事，只怕少有他想不通理不透的。”

    锦衣人道：“若真如此，国师当知陛下对他的一片赤诚，必会感动。”

    江宣岳道：“朕不是要他感动，而是要他知道，朕对他绝无二心。”

    马车之上，赤月听着窗外嬉戏童子所唱的歌谣，终忍不住再问：“这些童谣是何人所写？朗朗上口，又有深意，断不能是孩子们自己编的吧？”

    风辛道：“大多童谣，皆出自有心者之，为的就是借儿童之口，将某事传于天下，所以必须写得好。”

    赤月问：“是谁想把你抬得这么高？”

    风辛道：“自然是陛下。”

    赤月问：“他为何要把你捧成神明？”

    风辛笑：“你跟我装糊涂？”

    赤月道：“你非要我自己想？”

    风辛道：“当然。”

    赤月想了想，道：“一来，举国上下皆信你是上苍神明化身，便有底气，不再觉巽国是贫弱国，面对列强之时，也敢倔强不屈；二来，你这么聪明，必然能想清这法是出自谁，便会心生感激，与他同心同德。”

    风辛点头拍掌：“好聪明的姑娘。”

    赤月道：“这么聪明的姑娘，不若娶了回家吧。”

    风辛大窘：“你又来了。”

    赤月笑得极是开心。

    风辛道：“他要的不是我心生感激。”

    “那是什么？”赤月问。

    风辛道：“他有我在一日，苍天就会一直眷顾大巽，我若不在，大巽便不再受苍天保佑，国便将有大难。他是在间接告诉我，他对我绝无二心。”

    “好深的心思。”赤月感叹。“人生于世，为何不能活得简单一些？”

    “因为活着本身便是件不简单的事啊。”风辛道。

    赤月深思，点头：“你的很有道理。”

    车队一路远行，终于出了大巽边境，来到了隆国之地。再行十余里，便到了隆国边关。有军士上前，递上盖有巽皇帝印的国书，那边关守将急忙打开关门，将车队迎入其中。

    车队穿关而过，正式进入了隆国之内。

    赤月忽问：“你隆皇会不会半途派军队截杀咱们？”

    风辛笑道：“他若如此糊涂便好了，那明他是个好对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