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风雨欲来
太后骤然病逝, 仿佛只在一夜间,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层阴郁的哀色中,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将入眼可见的所有建筑掩在其中,同时也压碎了赵泠心里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整个人浑浑噩噩的, 换了身孝袍,从早上开始就跪在太元殿里,听着宫人们断断续续的哭声,面上无悲无喜, 眼泪几乎都要流干了。
她从未想过, 伤自己最深的人,不是她一直以来最讨厌的谢明仪,而是身边的亲人。更加没想到今年冬天居然如此漫长, 她好像一夜间心境老了十岁, 饱经风霜的心田, 再也起不来半点涟漪了。
齐贵妃早上过来,当着皇上的面假模假样地大哭一场,还没至午时便回宫去了,下午来得迟,听宫人赵泠一直在殿里守着, 不吃不喝, 同她话也没个反应。
遂冷笑道:“可不得这样嘛,太后娘娘这一去啊,元嘉郡主最大的靠山可就倒了, 看她以后还嚣张狂妄什么。太子被废,放眼朝堂,就属我儿子安才能最为出众。继承大统也是早晚的事情!赵元嘉不是眼高于顶,瞧不上子安?那敢情好啊,看她以后能嫁个什么样的好人家!”
一旁的宫女忙巴结道:“那可不?咱们娘娘有福气,九王殿下既孝顺,又给娘娘争气,待日后成了太子,天底下什么样的姑娘求不得?元嘉郡主即便生得再美,到底是嫁过人的!再者了,九王妃的人选终归得让娘娘满意才是!”
齐贵妃现如今可算是熬出头了,连皇后娘娘也不放在眼里了,一心全盼着萧子安继承大统,又兼于太后病逝,更加瞧不上赵泠。
萧子安正巧进殿,听见齐贵妃同宫女的对话,当即不悦起来,走上前先是拱手行了一礼,压低声音道:“母妃,众目睽睽之下,不可妄言,后宫不得干政,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若是被旁人听了去,再传到父皇耳朵里,父皇要怎么看待儿臣?”
“就你心谨慎!好,不便不了,母妃都听你的!”齐贵妃掩面低笑,又想起什么似的,嘱咐道:“不过有一样,你必须得听母妃的,不可再接近元嘉郡主了,现如今太后病逝,长公主府不过就是个空壳,对你没有半分用处。”
萧子安不愿意旁人抹黑赵泠,更加不愿意旁人恶意揣测他对赵泠的感情,即便是生身母亲也不行,立马冷声道:“母妃的什么话?我喜欢泠泠,原本就不是为了讨太后娘娘的欢心,我待泠泠真心实意,绝不允许旁人恶意中伤!”
完,他拱了拱手,抬腿便走,齐贵妃气得捶着胸膛,“反了反了,现在都敢这么顶撞本宫了,若真让他迎娶了元嘉郡主,还不得翻天了!”
宫人们忙七嘴八舌地劝解,萧子安不理会旁人的目光,径直走到赵泠面前,半蹲下来望着她道:“泠泠,我知道太后病逝,你是最难过的,可人死不能复生,你即便在此痛断肝肠,也是无济于事,太后若是九泉之下知道你如此这般,定然心疼死了。”
赵泠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浓密如织的睫毛悬着一滴眼泪,仿佛清时茸茸青草上坠着的露珠,萧子安手指一缩,忍不住想抬手给她擦眼泪,可终究是控制住了。
“泠泠,我先扶你下去吃点东西,好不好?你身子骨一向不好,不吃东西的话,身子也受不住的。”萧子安将人扶去了偏殿,见里面也悬满白稠,到处一片哀色,暗暗叹了口气,吩咐宫人取些点心过来。
宫人应是,很快便端了点心上来。萧子安将太师糕往赵泠跟前一推,轻声道:“多少吃一点,晚上父皇还请了僧人过来念经超度,大家都得在场,你这样没日没夜地守着,身子骨怎么熬得住。我都心疼死了。”
赵泠没有胃口,但也知要保重身体,才能谋取来日,于是捏着点心口啃着,萧子安见她终于肯吃东西了,面上一喜,忙又倒了杯茶过来。
“喝点茶,慢点吃,别噎着了,不够的话,我再命人送来。”
赵泠低声道:“齐贵妃一向不喜欢我,你在这个节骨眼上过来陪我,若是被旁人瞧见,再传到齐贵妃耳朵里,她肯定又要念叨你了。”
萧子安面色一僵,很快又道:“我母妃一向如此,其实没有恶意的,泠泠,我对你是真心实意,以后还会加倍对你好的,只要你肯答应嫁给我,我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赵泠暗暗叹了口气,将未吃完的点心放了回去,经历过这么多事,她也不想怨恨谁,责怪谁,不管是她自己,还是萧子安,不过都是皇帝手里的一枚棋子。
她是大彻大悟,可萧子安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她的命运原来从由不得她自己,可笑她此前倾尽全力地挣扎反抗,本以为能操纵未来,谁曾想身处在漩涡中央的,偏偏是她。
也许就像谢明仪曾经过的,别人对他狠一分,他就必须十倍,百倍,甚至是千倍地还回去,否则难解心头之恨。
入夜之后,僧人在前头给太后娘娘念经超度,皇上立在一旁痛哭,赵泠同那么多皇室宗亲,以及后宫嫔妃跪在殿内,早就没了任何眼泪。
她心知皇上同太后的谈话,实则是压死太后的最后一根稻草,可皇上为在人前彰显他的仁孝,已经一天一夜没合过眼了。
仿佛太后病逝,全天下就属皇帝最伤心难过。还未到子时,皇帝便命人先将赵泠送回长公主府,怕她太伤心再哭坏了身体,原本萧子安主动请缨,要亲送赵泠回府。
齐贵妃见状,忙一拉他的手臂,将人制止住,如此一耽搁,许温便同皇帝道:“元嘉郡主行动不便,还是让微臣亲送郡主回府罢。”
皇帝点头,想来也没什么拒绝的辞,一抬手便放二人去了。许温虽是外臣,但如今正值圣宠,阖宫的宫人皆对他恭恭敬敬。
他命人抬了辇车过来,两个宫女心翼翼地将赵泠扶坐上去,其实此举并不合宫规,但也没人敢多什么。
许温自己倒是走路往宫门口去,从旁轻声道:“郡主别太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回去之后洗个澡,吃顿饭,再好好睡一觉,明天所有的事情都会好起来。”
赵泠低声道了句谢,一行人行至宫门口便改换了马车,这回许温倒是不让宫人搀扶赵泠了,伸手将宫人推开,亲自将人抱进了马车。
京城本来就传言中书令大人倾慕元嘉郡主,宫人们见状,面面相觑,又不敢多什么,只能垂首帖耳地目送马车离去。
许温将赵泠安置在马车上坐好,扯了毯子包住她的腿,见她始终不言不语,暗暗叹了口气,轻声道:“郡主,想哭就哭罢,先前在殿里,郡主不肯落泪,现如今在我面前,郡主还要强忍着么?”
赵泠闷闷道:“在这个世界上,太后娘娘是对我最好的人,她老人家现如今一去,留我一个人在世,该怎么活下去才好。太子因我之故被废,皇后娘娘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齐贵妃因九王和陆姑娘之故,更是厌恶憎恨我到了极致;皇帝舅舅虽对我偏宠,但都是看在我已故的母亲,还有太后娘娘的情面上,往后岂能继续纵着我。”
许温自然明白其中关窍,可当从赵泠嘴里出来,更惹人心疼了,外人看起来元嘉郡主风光无限,其实求不得,盼不得,怨不得。
许久之后,他才抓住赵泠的手,情真意切,一字一顿道:“郡主,请你下嫁于我,我会竭尽全力善待郡主,哪怕是用我的生命!”
赵泠微微一愣,很快又苦笑着摇头:“我不嫁你,你不是我要等的那个人,所以,我不嫁你。”
许温有那么一瞬间,想不管不顾地抱住赵泠,告诉她,自己就是谢明仪,可他又有些胆怯,万一郡主只是拒绝他的搪塞之言,又万一郡主只是想诱他自乱阵脚?
一旦他出实情了,郡主会如何看他?会不会怨他的欺骗,或者再度将他推下深渊?
那夜昭狱实在太冷了,临到死了,他都没能再见郡主一面。
赵泠亦是觉得绝望无比,整个人如同飘在一层浮沫里,向来情爱这种东西最是误人子弟,碰不得,沾不得,一旦爱而不得,便是痛断肝肠。
也是到了今日,她才明白爱而不得是什么滋味。
马车里死一般的沉静,就当赵泠以为两个人要彻底决裂时,眼前猛然一黑,许温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轻轻往马车壁上一按,身子往前窜了些许,便将她压了下去。
车里光线昏暗,许温面庞的轮廓显得隐隐绰绰,仿佛是一块黑漆漆的人面,只要动手一扯,就能瞧清真容,可赵泠两手皆被桎梏住,根本动弹不得。
她正迟疑要大声训斥,还是该一脚踹过去,唇瓣一凉,许温俯下身吻了上来,他动作看似粗暴,可实际温柔无比,浅浅啄着。
赵泠眼睛大睁,手腕使劲往回挣扎,许温自然不能当场扭断她的手腕,于是顺着力道,将人圈在了怀里,下巴抵在她圆润的颈窝,低不可闻道:“郡主别乱动了,我并非什么正人君子,郡主若再乱动,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
赵泠缓缓呼了口气,尽量保持冷静,一股淡淡的墨香又萦绕在鼻尖,同谢明仪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她忽然张嘴,咬着许温肩膀上的一块皮肉,发狠地在唇齿间磨着。
许温吃痛,但并不松手,反而搂得更紧了。
这种时候,只要赵泠把他衣衫脱了,立马便能瞧见满身伤痕,皆是此前坠崖留下来的,但她心里隐隐察觉到了许温的真实身份,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她未曾这么做。
很久之后,才低声道:“你若是骗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许温浑身一凛,一手捧着赵泠的后脑勺,既热烈急切,又心翼翼地在她耳边低喃:“我不骗你,我若是骗你,让我天五雷轰,不得好死。”
“别!”赵泠忙抬手捂住他的唇,眼尾一片洇红,朱唇轻颤,显得极为诱人,“这种毒|誓发不得,万一应验了怎么办。”
许温低声笑着,攥住赵泠捂他嘴的那只手,一面望着她的眼睛,一面在她手心里轻啄了几下,好笑道:“我便知道,元嘉郡主心地善良,善解人意,舍不得见我不得好死。郡主这般好,我真想将郡主带回去,好好珍藏起来,别人多看郡主一眼,都是大错特错,理应千刀万剐。”
恰好马车已经行至府门口,许温故技重施,直接横将人抱下马车,大步流星地往府里走。
一路上遇见的下人皆是大惊失色,可又不敢多言,纷纷退至一旁。
赵泠命人端个火盆,又取来一摞纸钱,坐下廊下烧着,阿瑶抱膝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瞅着火舌将纸钱吞噬殆尽,火光映得她双颊红润,浓郁漆黑的睫毛如织,又干净稚嫩的仿佛山巅皑皑白雪。
许温抬眸瞥了她一眼,这才低声道:“太后病逝,皇上定然要下旨国丧三年,听闻太子一直闹着,要从封地赶回来奔丧,皇上也没允,一来怕落了文武百官的口实,二来对太子私藏龙袍一事,心怀芥蒂。即便从前那般疼宠偏护太子,到头来还是镜花水月一般,一碰就碎,想来父子之间的那点情分也不剩什么了。”
着,他捏了张纸钱丢进火盆里,看着纸钱转瞬之间烧成灰烬,神色淡然如常,仿佛在谈论一件极的事情。
赵泠叹道:“历来同室操戈,兄弟相残,先君臣,后父子,那点情分终究是比不上皇位以及无上的权利重要。”
许温好笑道:“我怎么觉得郡主话里有话?如今看来,九王殿下最得圣宠,若他有一日继承大统,想起此前百般追求郡主不得,还不得一道圣旨将郡主纳入后宫?也许封郡主当皇后也未可知呢,到时郡主怕是不会再这种话了。”
“我若喜欢一人,哪怕对方是个山野村夫,我也愿意同他吃糠咽菜草草一声,我若不喜欢一人,哪怕他是皇亲国戚,跟着他穿金戴银,我也不稀罕。”赵泠听他话酸溜溜的,估摸着他在吃萧子安的醋,于是模棱两可道:“他只要还能呼吸,都算错!”
许温总算明白,为何此前他什么都没做,什么也没,赵泠就那般厌烦嫌弃他了,原来在郡主眼里,不喜欢一个人的标准就是,对方连呼吸都是错的。
这岂不就是不死不休?
当即既有些郁闷委屈,又有点心灰意冷,低声叹道:“我也想当个正人君子,也想光耀门楣受天下人爱戴,更想成为朝廷栋梁,可这太难了,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最难的事情,还不止这些。”
“哦?你年纪轻轻就是中书令大人,如今既是朝中新贵,又得皇上圣宠,还有什么困难的事?”
“博取郡主的芳心便是天底下最难的事情了。”许温如是道,随手抚了一把衣袖上沾的灰尘,起身道:“这样吧,我去前面取些糕点过来,想必你们也饿了。”
着,他对赵泠点了点头,抬腿便去了。
赵泠单手支着下巴想事情,阿瑶忽然从旁扯了扯她的衣袖,她回眸一看,就见阿瑶手里攥着一只荷包,另外一手还指着许温离去的方向。
这荷包算不得新了,应该被人经常拿在手里摸索,边角都磨出了线,上面一只白鹤直冲青云。
赵泠僵了片刻,忽然眼眶一涩,背过身去擦了把眼泪,转过脸时,只道:“风吹眼里了。”
阿瑶不明所以,也不知道这荷包到底有什么寓意,比划着问:“从许大人怀里掉出来的,等他回来了,再还给他吧。”
赵泠却摇了摇头,低声嘱咐了她一遭,待许温再回来时,果然端了糕点过来。
阿瑶捏着糕点口口啃着,待纸钱烧光了,才应了赵泠的吩咐,起身送许温出府。
一直到府门口,才将荷包递了上前。
许温大惊失色,忙一把将荷包抢了过来,沉声问:“是你捡到的?”
阿瑶点了点头。
许温又问:“你可有拿给郡主看?”
阿瑶又摇了摇头,许温仔仔细细地量着她的神色,见她不似谎,遂道了声谢,转身便坐了马车离去。
刚一回屋,阿瑶就看见赵泠往火盆里丢东西,离得近了,才发现是块灵位,上面赫然写着谢明仪三个大字。
阿瑶大惊失色,慌忙要去抢救灵位,赵泠却按着她的手,摇头道:“这个用不着了,你哥哥很快就要回来了。”
不知为何,外头忽然刮起大风,将房檐上的积雪搅弄得天翻地覆,阿瑶愣了半天,才满脸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唇。
很可惜罢,一个字都没能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