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对决
被暗夜主宰的城市有着另一番让人难以抗拒的味道,这是是和市中心的灯红酒绿五颜六色相距甚远的郊外,从这里可以看到仿佛要刺破那肮脏黑布的光芒,但也仅限于注视,如若隔了几个世界的注视。
圣诞狂欢的余韵,在漆黑无边的郊外也依然能看到,已经过十二点半了,城市中心依然会断断续续地升起烟花,声响如闷雷般短促低沉,庆祝耶稣诞生的狂欢,看起来要持续到天明。
但他知道,一旦过了某个时刻,这些欢愉和笑声,几乎要让整个城市沸腾起来的情绪,会戛然而止,并非慢慢消逝远去,而是在鼎沸热烈的时候,突然降成冰点的死寂。若闹哄哄的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的某个时刻,突兀而诡异,不同的是再也不会像教室里的学生一样,发现没有老师站在窗口后会继续恢复成闹哄哄的样子,就算冰将火焰冻住了,这里也会一直维持这种状态,直到光明重新泼洒给这个世界。
简直就像假的。
真正的热烈,哪能停就停?
比起这些,他更在意的是,以如此盛大而筋疲力尽的狂欢仪式来庆祝某个人的诞生这件事,对这座城里的人来,究竟有什么意义?
耶稣,是能给他们带来救赎的人么?
是能让他们摆脱悲剧的命运,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还是能让他们忘掉过去曾受的伤?
况且他们根本就不是基督教徒,在这个连教堂都少见的地方,一个节日被炒得如此火热而至全民欢庆,只能明其一定存在着某种意义。
他们需要信仰,不管是真的信仰,还是假的信仰,他们都需要一个标志,一个代表着希望和救赎的标志,来引领他们走向未来。
若是过家家的游戏,这游戏未免太重大,也太让人觉得沉重了。
和隔离区内随处可见的令人感到温暖安心的布置一样,这座庆典近乎歇斯底里的狂欢后,一样隐藏着无力和脆弱。
这些布置,恍若绝症病人需要吃下的几十颗药粒,随洒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
胡思乱想间,顾航来到了一片更加破败的地方。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采石被挖到了一半的山丘,所踏着的土地崎岖不平,一直延伸至形状怪异的山脚,看起来像是采石场的地方。
从各种痕迹上来看,他站着的地方原本也存在着和前方一样的高山,那些山如今已经消逝,承担了城市拓展建设的这片土地,只剩废墟一样的景致。
在几乎没有任何亮度的这个夜晚,山的白色突兀得如同剖腹产之后没有缝合的孕妇腹部,刀削一般的创口中,总会让人联想起里面流淌出来的,混合着眼泪和鲜血的灿烂液体。
其实,还是有光的,比如在笔直的公路上一直一直往前延伸的凄冷路灯,没有偌大的建筑物包围的马路,依旧像是狭窄的巷道,在那巷道尽头,黑暗吞噬的空间中路灯的存在微乎其微。耳边的寒风如招魂般叫喊,深夜的城市散发着和白天迥异的阴郁味道。
远处,隔离区中心地带,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灯光接二连三的消逝,只有暗淡昏沉的月,是这个世界的光亮。
好似沉淀在城市中的某种东西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会彻底爆发,被黑暗和悲叹充斥着的城市夜晚,和白天的生活力比起来,这简直是充斥着邪恶和阴暗的异世界,和这样昏暗朦胧的景色相衬着的东西,想必只有那黏稠的鲜血了吧,亦或是,被抛弃在某个石堆中的已经被各种动物享用得差不多的白色亡骸,那扭曲而美丽的工艺品一样的骨骼
顾航轻轻地行走在这个让人感到不适的地方,确定了在深夜也不会有人到这种一看就觉得阴冷压抑的地方来,远离了城市灯光的庇护,这份黑暗和压抑也似光明的狂欢一般,恶狠狠地报复这个不给它们立足之地的城市。
抬头往上看,只有蓝黑色在视线的尽头蔓延,与此相比,那马路的灯光简直像是地狱深处的萤火虫,悲哀又可怜。
本来就时日无多还承受了生命的黑暗和沉重的人会把夜晚的郊区当做禁地封印起来吧,他们那份渺的希望和信念,是无法承受黑夜的摧残的。
不过那些都与他无关。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要保护的,就只有一个人而已,他曾经对那个人过无论你到了哪里,我都会去找到你那样的承诺。这份承诺履行起来是那么让人难过,但那也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支撑了他度过了多少黑暗,若有人想要破坏他要守护之物,那么就只有用中的刀刃将之化为白色亡骸,变成如婴儿的躯体般孱弱的存在。
刚才出现在脑海里的各种诡谲阴暗的幻想一个都没出现,此处的阴郁和罪恶全部集结到了一个生物身上,那活物穿着葬服似的燕尾服装,里面是一件红得诡异的衬衣,如同聚集了世间万恶的男人坐在山的顶处,月光在他身后冷清孤寂。
视线中的是一一堆人偶堆砌成的型人山,之所以觉得是人偶,因为那些东西的脸色没有丝毫血色,想象不出那苍白到近乎干涸的面孔下会流动着的血液,他们每一个都几乎相同,让人联想到死的脸,散着森然的阴气。
“你一定要做到这种程度么?”他走到那座山峰前,静静地看着正在一个人的脖颈尽情吸食鲜血的男人,露出不知是厌恶还是怜悯的目光。
而男人只是轻微地抬了下眼睛,继续沉浸在自己的血色盛宴中。
那是昨天他暴走之后抢走的几十个感染者,如今只变成了毫无血色的东西,不知是否还活着。
他将一个人吸食到近乎干涸之后,便抬将他丢到一旁,像丢掉坏了的玩具,随从人山中抽一个人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便张开嘴咬下去。
刚开始的那几下,那人猛然惊醒,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抬眼便见森然发红的冷月,那天城里暴乱的记忆涌上脑海,生命在迅速远离自己而去,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拼命挣扎。
“怎么不对——啊啊——”他想大声呼救,喉咙却因为恐惧而无法出声,拼尽全力挣扎的动作被他按住,像动物利爪一样的五指深入他的腹部,一用力便可拉出肠胃。
慌乱间瞥见的那些破布一样丢弃在旁边的人皮更是让他失去理智,全身剧烈颤抖,眼泪和口水都止不住,便也失禁了,拼命从喉咙拼凑出只言片语:“不要不要杀我!”他犯了什么罪,要在进入病毒隔离区之后,还来承受这种痛苦?
破碎的嗓音根本不是自己的,其中充满了面对宿命降临无力和卑微,能发出声音更加鼓励了他,他进一步喊叫:“求求你求求你——别杀我!”他还有想过的日子,还有想见的人。
男人一动不动,持续着从他脖子里的血洞中抽出鲜血。
这个时刻真是奇妙,血液在血管里倒流奔走的声音要令人发疯,呼吸越来越困难,意识一片模糊,视界更是遍布雪白。
“为什么——”像生命结束前的哀嚎,男人用沙哑的嗓音问出这样的话。
“什么为什么?”脖颈间吸血的人抬起头来,投向他的目光暗如地狱,覆盖在森白的牙齿上的,是他的血。
“我——是不被允许存在的人么?”意识已经飘远,出这句话的人不像是他,那应该就是,残留在这副身体内最后的求生本能吧,“这个世界,不允许我的存在么?”
他的目光太过凄惨,连带着吸血的男人的视线也柔和起来,“你想存在么?”
“别——杀我。”读出了他的恍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他是濒死之人,但眼前掌握着生杀大权的男人,却有着和他同样悲伤的眼神。
那人紧紧盯视着自己猎物的眸子,那其中清晰地倒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被血染红的唇,不由自主地,内心浮现一股难言的焦躁,身体轻轻颤抖起来,“原来你想存在啊我也想呢。”他满脸慈悲地抚上他脖子,在他以为获救的表情中将之生生掐断。
脆弱得就像干枯已久的枯树枝,人的生命,原来是这样的东西么?
那么那些自以为是可以压过全世界的一切,岂不也很容易在两根指头的发力间破碎?
将尸体丢在地上,对着失去生命的东西,他轻声开口,“你可以问我要生存的权利,可我不知道要问谁要啊。”回味的舔舐了一下自己鲜红的唇,“所以,还是多谢款待了。”
这一切都被顾航看在眼里。
他也只是看着,没有做出任何行动的打算。
直到两人的目光对撞,一个暗黑如夜,埋葬着无数闪现后又化为灰烬的名为人性的东西,一个平静得就像月夜下的海。
“你的这种程度,是哪一种呢?是用这种给人希望又将之掐断的方式把人毁灭,还是关于我想要那个女孩的命的那件事?”
“你很愉快么?”眼前的生物,正因喜悦而扭曲着嘴角。
“这种心情,就叫做愉快吧。”他抬摸向自己的心脏,心传来砰砰的碰击感,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某种情感在体内沸腾,他被沸腾的气泡撞来撞去,身体好像飘在空中,“那应该是愉快吧。你眼睛里全部都是不屑和轻蔑诶,不过就算是这种目光,也是我能得到的,为数不多的注视。你知道么,他们死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中,满满的都是惊恐和慌张,害怕得有时候我自己都会觉得自己是个怪物,看久了,也会觉得厌烦,不过停不下来啊,杀人也好,吸血也罢一旦停下就连在这个世界立足的勇气都没有了。”
“到底,你只是从杀人的行为中得到快乐,或者得到某种认同感的东西,并依靠此活下去的懦夫罢了。”
“不然你告诉我,还能怎么样呢?”他望向天边浮动的黑暗,像看着自己的宿命,“我只是遵循着自己的生活方式罢了。这样有什么不对?生存方式不同的人比比皆是,世界上因目标不同爆发战争的国家也到处都是,这其中难道存在着对错?难道存在着正义那样的东西?”
“但你快乐的方式,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的。”
“我只想着自己,这有什么不对?人类历史长河中,有多少人是想着别人的?为了掠夺,为了扩大疆土的那些人,会思考自己的行为带来多少流血牺牲么?”他挑起的眉毛中带着挑衅,“不会!他们只会看到自己疆土的扩大,财宝的增多,人民的崇拜,痛苦只是被掠夺的人感受到的。这其中的差别只是你站在哪个角度考虑问题罢了,若你原本就是那个国王的领民,你会将之看作是贪婪无妄造就的战争悲剧,还是野心勃勃要征服世界的王者的壮举?你现在能指责我,不过是因为,我的生存方式跟大多数人不一样罢了。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那种骗孩的伪善还是别了。谁能断言我是错的?你觉得惊讶,不过是因为你没有见到很多,我的方式没能像食物链一样普遍存在罢了。”
顾航稍微有些震惊,根据之前几次交的经验来看,他以为他是陷入了疯狂境地的野兽,可现在,那个人的眼睛,表情,话语——都闪现着理性的光泽,理性和疯狂交织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