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回:日堙月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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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帷帽行走江湖的人有很多,尹归鸿早已司空见惯。否则,他在见到忱星的第一眼就该心律不齐了。只是方才从他眼前一晃而过的影子,值得尹归鸿拔腿跟上。太像了——和记忆中的那个影子。即使上一次目击,据今已过了十年有余,但那鬼魅般的影像早已深深刻印在他的骨髓之中。
身高体型基本完全没有变化——六道无常当然有这样的能力。戴着的帷帽是黑色的纱,末端距肩一寸,背负双兵。这样的打扮算得上多见,却不能是常见。夜行的杀中,类似打扮的人不在少数,但不会戴着不利于行动的帷帽,徒增麻烦。
接下来,只需要确认那对兵刃的颜色。
一种怪异的不安与惊悸漫上尹归鸿的心脏,他觉得胸口越收越紧,呼吸也愈发急促。但这些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奔跑所导致。他仿佛生起一丝期待,同时带着愠怒——毕竟那仅仅是对确认目标身份的期待罢了。若不是为了报仇雪恨,谁会乐意见到仇人?对方的身过于灵敏,他几乎无法追上。忱星和起初的那个妖物呢?他们或许更快,这实在匪夷所思。但尹归鸿绝不会就这样轻易放弃,一想到来之不易的会近在咫尺,他就无法冷静下来。至于自己几斤几两,他姑且全抛在脑后。若思想的包袱太过沉重,便永远也追不上了。
不消一会,那神秘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尹归鸿的视野之中。他并不死心,仍朝着那个方向追了一阵,却一无所获。在这条宽阔的路上,有几处巷从一旁延伸。这个镇的格局十分规矩,方方正正,四通八达,那几人可能随时会跑到任何一个地方。尹归鸿确信他应当没有去奇怪的地方,因为自己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那个背影,没见他闪到一旁去。
可他就是消失了。大约他跑得实在太快,已经拉出了距离。夜晚本就不是追猎的大好时,视野受到黑暗的禁锢,这极大程度限制了尹归鸿的行动。他的脚步终于慢下来,重新调整气息,眼里还有一丝不甘。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缺了一半的月像在嘲笑他一样。
一把明晃晃的刀刃横在他的喉上。
虽然今天的月光弱得可怜,但就着这点儿光,这把刀竟然明亮得如雪,连纸也不如它洁白。他下意识吞口唾沫,视线立刻朝刀柄的方向斜去。
一旁的巷中站着戴帷帽的人,他的身影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何人?”
尹归鸿觉得难以呼吸。
他的声音比想象中更有磁性,也更沉闷,如幽深山涧里无情而空旷的回音,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威压,就好像语间也裹挟了强大的法力,甚至不止于此。尹归鸿一动不动,他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想做些什么,还是不能做些什么。
“你一路上都跟着我,何意?”
尹归鸿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倘若横在他面前的是双刀中黑色的那把,他可能早已身首分离。另一把刀还在那人身后,但白色的这柄已经足以明问题。在它的刀锷上,一半镂空,另一半还镶嵌着黑色的玉石。
“阴阳往涧。”
最终,他只吐出这四个字来,连疑惑的语气也免去了。
神无君将刀收了回去,刀身与金属环摩擦,在安静的夜里发出刺耳的声响。尹归鸿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至少他无法形容。这不怨他,不论谁在这种情况下突然见到自己深仇重怨的家伙,都不能很快反应过来。他应该愤怒,应该痛斥,应该拔刀相向,这一幕已经在他的心中预演了一千遍一万遍。但当相遇真正发生,他却发现,自己连刀也拔不出来。事到如今情况已经十分了然:凭他的速度,绝无与神无君为敌的可能。不论是轻功还是出鞘,他都还差得太远。
但神无君将刀收了回去,了这样的话:
“你不像是无庸氏的人。我不知你的尾行出于何种目的,但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尹归鸿深吸了一口气。
“你不记得我?”
这的确是个诡异的问题,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够看见神无君那黑色的纱幕下,闪过了一刹那的匪夷所思。虽然神无君的确怔住一瞬,但他很快道:
“我不必要记得每一个见过的人。”
尹归鸿不由得皱起眉。仔细想来,十多年过去,不论谁对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失去记忆,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甚至完全没能留下印象也不是不可能。但一股怒火就是从尹归鸿的心底窜了起来,这大约是他今日最正式的愤懑了。左衽门在江湖上作恶多端,残杀的无辜之人不计其数,作为走无常的神无君更是杀人如麻。于他而,自己的确只是个无名卒罢了,像他一样遭遇的孩童兴许还有很多。那些人中,也许有些人长大了,有些人的年龄永远定格,但没有一个人像他尹归鸿一样真正站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敌面前。
你会记得自己一生中吃过多少粒饭,喝过多少滴水,见过多少次蜂蝶的起落吗?对神无君来,江湖中所谓恩怨情仇,都如一呼一吸般自然,且无谓。
尹归鸿以理性警告自己,强压住胸口的积怨,将默默放在刀柄上。神无君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个动作,只是他没什么作为。
“要不您再好好想想,我们兴许多年前确实见过的。”
“我不建议你这么做,”神无君的声音不咸不淡,“我敢保证,烬灭牙若是出鞘一寸,它便会连着你的掉到地上。”
对神无君来,他根本算不上什么威胁。同先前那个女人一样,他也能一眼认出中的兵器。只不过,他偏偏认不出自己这个人。当然了,当然了尹归鸿很清楚,他没有义务知道,没有义务记得。只不过这一切仍足以成为他愤怒的理由。“这刀您倒是能叫上名字。”
“畜生的部件儿,也算得上稀奇,记住它不算什么难事,何况是六道神兵。我与它的铸造者曾是相识的,他还大我一辈。”
你还曾将它最初的主人碎尸万段。尹归鸿知道这个故事,神无君也没有多,不知是默认他听过还是觉得不必多。对他来,讲这些东西已算得够多。尹归鸿从来没有了解过他的其他方面,也没有必要。在他记忆中刻印着的,唯有那狭长井口上那张神秘且漆黑的头颅这已成为他多年驱之不去的梦魇。
“但我确实不记得你,”神无君轻飘飘地,“你应该是近来才得到它的。能拿到这柄兵器,多少算你有本事,我应当恭贺你。倘若你不是从某个六道无常中得到它的话。”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尹归鸿不想思考,他好像只是单纯为了反问而反问。
“我认得你前世的某一世按理,他的罪还不足以让他在五百年内转世成人。我料想有谁滥用职权,从中作梗。如此一来,你得到此物确实算不上稀奇。奉劝你当心,莫要给别人当矛使。”
他一定知道,那是朽月君了。朽月君是黄泉十二月中唯一的妖怪,也算得上大名鼎鼎,这不仅是因为他的身份。虽然归鸿对他也算不上尊敬,但听神无君的语气,他也并未将这妖怪放在眼里。尹归鸿自诩是个容易冲动的人,但他不傻,能从细节里推敲出许多东西。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像阴云一样蒙在他的心头,却算不上恐惧。他也不知那是什么,或许是失落?值得失落的地方太多,二人的落差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点。
“话就到这儿。虽然,我料想你们这样的人,也听不进去太多。”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尹归鸿的愠怒有增无减。“你们”二字中的后者,可带足了轻蔑。听起来他的确是看了不少前车之鉴,只是他还有心情给自己送上忠告,或许与前几位也没怎么打照面。想来也是,神无君自然不会关心朽月君的事,朽月君也一定很少自讨没趣。
只是,朽月君对他倒是关心得很,尹归鸿是知道的。否则,他便不会找上门来,拿自己当做进攻的长矛。想来朽月君自然也有盾,能御住敌方的刀剑,只是他这柄矛折了可就是折了。神无君想提醒他的这点,他自己也清楚。
但那可是屠他满门的血海深仇啊。
火与血那鲜明的颜色从不会从这位无常鬼身上呈现,可他却亲缔造了那么多场火的狂欢,血的盛宴。只是这一晃神的工夫,神无君忽然一跃而起,像夜里的雄鹰掠过墙头屋檐,眨眼便消失在他的视野里,甚至没有告别。他明显是听到了新的动静,要继续自己先前的任务了。尹归鸿一人站在原地,竟有种不出的落魄。
他觉得刀在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