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回:夜郎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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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缃站在门口,对叶雪词行了个礼:

    “霂知县到访殁影阁,指名道姓要找您。见您不在,我便寻来此处报信解烟姑娘您朝这边儿来了。”

    叶雪词的眼睛却看着霜月君。她们沉默对视了半晌,叶雪词才向阮缃给出了回答。

    “我知道了,这就来。”

    她挪开了视线,推开座椅朝屋外走去。在她将要出门的一刻,霜月君再度发声:“希望你能好好考虑我的提议。”

    叶雪词脚步一顿,最终没有回话,跟着阮缃离开了。

    屋内恢复了平静。霜月君喊来二结了账后,也像是不急着离开,提起茶壶给自己续了一杯。她对着滚热的茶水吹了吹,又将它端端放回桌上。紧接着,她忽然极为利落地起身,一闪身从后门冲了出去。就在她站定后,天狗已听从她出门时的召唤前来,扇动着翅膀落到她身边。

    她得绕一个大圈子,毕竟在这片土地上,难保没有殁影阁的眼线,至少叶雪词很有可能察觉她的跟踪。但有天狗的助力,她可以更快地抵达殁影阁领地的上空。

    她必须想办法观察到化尸池。在地面上,殁影阁不会轻易让旁人靠近这片要地,也一定会针对可能的意外访客,布置重重遮掩。

    但空中未必。

    来话头里提到的那位恶使,确乎是有自个儿的主意。他并不喜欢留在一个地方,或者他不喜欢留在某些让他产生不快回忆的地方。对一个人类的少年来,浪迹天涯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恶使就不一定了。

    缒乌知道寻常的恶使如何得到力量——最初将目标放在一两个人身上,一两个非常具备他们所需要的特质的人身上。随后,目标便可以扩散到一个村子的范围,甚至一座镇。更大的省市便有些麻烦,会吸引阴阳师和朝廷的注意。等到了这个时候,无异是对人类进行正面的宣战了。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恶使做出这等自曝身份的事,因为他们在妖怪中都只相当于“新生儿”罢了,还没有多强的实力。甚至,有时做些什么,连周遭的妖怪都要与你来抢生意。能堂而皇之地公开身份还无所忌惮的,恐怕只有妄语一人。

    不过,妄语也从来没有大声喧嚷着自己是恶使的事实。他从未刻意控制流言,不论人们相信与否,都只停留在口头上,没谁借此找他的麻烦。或者其实他就是流言本身呢?

    但不论当下什么样的形式,都不是恶口想要的。

    缒乌不一定是缒乌,但恶口一定是恶口。既已成为妖怪,便没有什么更多的选择。这少年的躯体承载了过多不属于他的记忆,但这之中又明显存在一部分曾经的“自己”。妖怪所认准的,向来都是灵魂本身,就连现在的他自己也是这样的思考方式。只是在他尚为人类的少年时,他从未想过。

    但不论是少爷,还是大妖怪,他都是个活在当下的家伙。

    现在的他究竟是谁呢,他自己也不清楚。的身躯中包含了太多东西——最早的、属于那个蛇妖想要唤回的那个人的记忆;世世代代轮回转世、被那个蛇妖观测到的记忆;现如今的、也是真正属于这个孩子的记忆。他没有什么被取代的东西,但不论哪个都像他自己,哪个又都不像。到底,不都是佘氿从侧面观察的产物吗?除了那个孩子,没有哪个是真正的自己。可是最没用的,也恰恰是那十来年短暂而不必要的记忆。

    至于如何生存下去,少爷缒乌有自己的想法。

    “原来恶口就是你呀。”

    这是一声莫名的感慨。恶口看向声音的来处,竟是街边一位身着金衣的翩翩公子。他一眼认出来,在熙攘的人群之中,他并非是一位寻常人类。他将自己的狐狸尾巴藏得很好,但还是骗不过缒乌的眼睛。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他的存在是如此特别。于是缒乌朝着他走过去,昂起头,看着这位身形高挑而来路不明的狐妖。

    “我怎么闻到一股狐狸的臭味。”对第一次见面的人,缒乌的措辞也不算客气。“原来当真有不干净的东西混迹人群。”

    “彼此彼此。”温酒并不恼怒,他笑着,“我倒是特意顺着你的气息找过来的。”

    “找我作甚?”

    “你从殁影阁离开,对么?你身上带着沼泽的气息,还有青璃特有的灵力。但你已经距那里很远很远了我料想,你定是穿过重重灵脉,才来到这座镇子。你打定主意,要盘踞于此么?唔,这是个很聪明的选择。它很繁荣,但位置有些偏僻,只靠着得天独厚的矿脉资源打通一条商路就算出了什么事,也能算作是山神的报应。”

    “我没这个打算,”少年冷冷地,“不要揣度我。”

    温酒有一点惊讶。

    “这我倒是没想到,冒犯了。敢问少爷有何主意?”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管好你自己。”缒乌真的很不喜欢被揣测。他继续:“我时常外出散心,不多时便会回青璃泽去。你凭什么断定,我要长居于此,不打算回去?”

    “因为佘氿没有留在殁影阁。”

    “”

    缒乌心里涌起一丝不悦,也不知是这句话的内容,还是对方猜测的行为。算了,他已经够不高兴的了。他在心中迅速权衡了一下与这狐狸为敌,然后得胜的概率。不高,毕竟实在没有哪个狐狸精会突然这么没事找事,还没有准备应对所有突发的变故。缒乌虽然是孩子的模样,可心中的记忆却不止一世一代。要真将他视作一个鬼,那可是后果自负的事。

    希望这狐妖能够明白。

    “我无意与你为敌。”温酒平静地。

    在这样一条热闹的街上,人们摩肩接踵,一丝年味正在无声无息地氤氲着。谁也没有注意到热闹的街边,有这样两个奇怪的人着奇怪的话。人们都只拘泥于自己的幸福。

    “是受妄语之恶使嘱托而来。”温酒了下去,“我知道我们不能将你视为简单的孩童。很多事,他比你我都要清楚,也更清醒。我虽不是恶使,却能明白你们的处境。当今世上,任何一个恶使还没能强大到能够公开宣布自己的存在那只是徒增麻烦罢了。而六道无常在此刻行动,也正是一个对你们加以打击的最好时。所以我这位朋友觉得,对于无依无靠的漂泊的恶使,还是如黄泉十二月那般团结起来,才是壮大自己最行之有效的段。”

    “冠冕堂皇。”这四个字的语气实在不像个孩子,“少那些漂亮话了。我不信你们会有多好心。而无庸氏的家底,也绝对够他一个人经营下去,他才不需要其他人的力量。恐怕能找到我,你们另有所图。”

    温酒有些遗憾地皱起眉,脸上还是陪着笑的。他:

    “有些事,并非一人就能支撑下去。不论是强是弱,总有一些东西团结起来,是无法替代的。您应该很清楚这点才是。”

    “可不论哪一世,我都很喜欢单打独斗。”缒乌几乎可以确信,他们知道自己的事了。至于怎么知道的,谁的,不重要。反正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天下皆知只是时间问题。殁影阁虽然善于保守秘密,却又有一位很善于贩卖秘密的人。

    “好吧。没关系,我也只是稍作询问。既然您有自己的打算,也不必强求。”

    缒乌稍感意外。他还以为,无庸蓝派这狐狸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非他不可。结果当真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也难怪,哪儿有什么正经大事随随便便站在街边就完了。何况这个狐妖也没有任何能够自证身份的方式,表明自己当真是妄语的友人,或至少受其所托。对这种摸不着头脑的事,缒乌不想浪费太多精力。他的脑内已经塞满了不该属于自己的记忆,实在没有更多空隙处理其他事情——当下反正是没什么兴趣。

    “不过,既然我千里迢迢赶来相见,还是给您留一些纪念吧。”

    缒乌刚转过身准备离去,温酒突然又来这么一句。占便宜的事谁都喜欢,哪怕对代价的存在心知肚明。然而这取决于这个便宜是不是真的那么“便宜”。他还是回过头看向他。只见温酒随掀开外衣,从腰间取下一把带鞘的长刀。

    缒乌一眼便认出这刀鞘的与众不同。它带着一种封闭的法术,令人难以察觉其中暗藏的玄。通常,这种带着法术封印的刀剑,都会透露出很容易让人察觉的灵力或妖力。他心中泛起一丝怀疑。而不需他加以证实,温酒便先开口介绍:

    “这一柄刀,名为怨蚀。”温酒注视着他表情微妙的变化,“是了是曾用于魇天狗的那柄六道神兵。现在留在妄语中,实在没什么发挥价值的空间,不如赠予你这样的——有缘人吧?算是。”

    缒乌是会使刀剑的,至少过去的他会。虽然对一个妖怪来,擅长使用冷兵器像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但有时,这些技能还是能为他们增光添彩的。

    尤其再怎么这可是怨蚀。

    “为什么?”紧盯着直刀的缒乌仍十分谨慎地问,“把它给我,你们有什么好处?”

    “没有什么好处。”温酒坦然地,“但留在他那里,也没什么好处。不如将它交出去,交给有需要的同僚,也算是广交朋友吧?至少我们之中,它能在一处发挥价值,不是吗?你知道,只要被它伤过的东西”

    便能追查其踪迹,直到海角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