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一回:夜卜昼算
卯月君和泷邈走在路上的时候,天突然就飘起了雪。这一带下雪算不上稀奇。距离过年还有一阵儿,这一片荒丘已经迎来了第四场雪的洗礼。每一次雪下得都不大,刚积起薄薄的一层,一夜后便轻易消融。兴许这一次也一样。
“你也觉得,我是在欺骗孔令公子的感情吗?”
泷邈脚下一怔,很快又迈开步子。他分明什么也没,什么也没做,但卯月君就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她似乎总能这样。不过,他并不真这么觉得,只是脑子里正在找一个体面些的法。浑浑噩噩地想了一阵,他才反应过来,赤真珠其实已经回到卯月君的上了。
可实际上,就算那东西不在卯月君这里的一段时间,他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很多时候,卯月君还是能看穿许多人们不会破的东西,就像是她与生俱来的某种天赋。
“我不这么觉得,”泷邈,“或许您从我心里听到了什么,但我觉得我该辩解。”
“没事,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你没有这么想,你甚至想为我开脱。但你其实不必这么做。”卯月君轻笑了两声。她总是那么温和。
“您的意思是”
“实际上真去这样定义我,也没有什么错。”
泷邈大为错愕。这种所谓欺骗与利用,出去实在太过难听。他承认自己对卯月君是会偏袒一些的,因为这么多年来,他对她的经验判断全然相信。作为六道无常,卯月君的处事风格、工作效率、待人接物的原则都令他信服,这也是泷邈为何能追随她这样久的原因。虽然直到现在,他也没能完全领悟到这种发自内心的真善美如何指引他的行为,但至少,他可以姑且将这样的行为定义为真善美,从而为自己定制一套好的准则。
一开始他们也不是这样和平的泷邈处处怀疑,处处警觉,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人性与妖性。这也不能怪他,他那生而为“人”的短暂过去对他影响太多、太深。后来,他作为一名旁观者,亲身注视着卯月君的一举一动,才慢慢为她的行为与成果所感化、折服。
好像也没有那么那么感人。但现在的他,比起过去的自己要好上太多,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而且一路走来,他早就对自己半妖的身份不再迷茫了。泰然接受,坦然处之,世上没有什么问题能再使他困惑。
呃,偶尔,也是有的。
“您难道真觉得自己是自己,在,利用孔令公子对您的感情?因为他留下了前世今生的一些夙愿?可那也是他自己——”
“看,你对他的要求便严格许多了。”卯月君倒也不是责备什么,她轻柔地,“我们对视为自己的群体,总是要格外宽容。但我会对自己,这件事从客观上看,我的确像是在利用对方一样,这点我是承认的。即便孔令公子未曾对我提出什么期待,我却还接受了他各种各样的帮助,甚至会托付对方为我做些什么。”
“可,他怎么都是您生前曾经”
曾经爱慕过的那个妖怪的灵魂。卯月君知道他想这个,便摇着头,接着:
“以灵魂本身分辨个体,是妖怪们会做的事,人类有所不同。再怎么,我身为六道无常,也是人类出身。人类一生中经历的种种,都在对灵魂进行打磨。甚至可以,当一个人刚出生时,与他到晚年离世时即便没有轮回转生,他的灵魂也有所不同。这之中细微的偏差,是妖怪的眼睛再怎么也看不出来的。”
“所以您认为,孔令公子与您曾爱过的妖怪,是毫无关系的。”
“是了。他们是不同的——即便灵魂同源。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没错。”
“那、那您”
“如今的他有权有势,又是那样一个有能力的妖怪。对他来,在一些事上对我们进行帮助不过是举之劳。当然,我不能真正以无所谓的态度去看待。我是感谢他的,感谢他付出自己的时间精力,为我们做这么多事。我也很清楚,实际上所谓为我们做的事——便是为世人做的事了。不论是人类还是妖怪,只要是红尘之中的芸芸众生,都是有益无害。”
泷邈不太明白。他追问道:“这么来,即便难听些是利用,不也是好事一桩吗?您又何必对自己加以贬低呢?”
“因为这非我本愿。”卯月君的脚步慢下来。
“但他是自愿帮您做事的。”
“那一天会与他相遇,是我占卜后得到的结果。我知他会出现在那里,只需我们恰巧路过,接着一切都会水到渠成。我的良心是感到歉疚的,你明白么?我知道我在做一件错事,他本不该遇到我,而是继续当他逍遥的领主,指不定能在后世留下名姓。但我就是这么做了,我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借助他前世之缘的藕断丝连,为六道无常的工作效力。这是合理的么?若不是这层感情维系,他又是会主动帮助人类的妖怪么?利用就是利用,无可辩驳。”
泷邈感到有些混乱。他不知该什么,但他总觉得,事情不该这么难堪。
“我是会赔罪的。”卯月君又,“暂时还不是时候。”
半晌,泷邈只是尴尬地憋出一句:“他会原谅您的”
“是呀,他是那样有风度的公子。否则,也不会成为掌管一方水土的、令妖物们信服的‘山大王’。即便是殁影阁的人对他透露那些所谓的事实他也没有一丝动摇。这一切,也在我的考虑之中。他是那样坚信,如今对我生出恋慕的,是他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心。”
“您听到了?”
“怎么都能想到的。”
泷邈觉得有些微妙的难过,但具体又不出什么。虽然这家伙对自己话难听,尤其总是刻意挤兑他,就只是因为自己离卯月君太近——如此不成熟!可他的的确确又是某种程度上的好人。他该佩服他,也该感谢他。
“罢了,先不这些了。当前我们的任务,是要找到恶口才是。”
“啊,对。”
差点忘了,他们来到这一带荒郊野岭,正是因为得知了恶口之恶使在附近出没的消息。他曾经是人类的少爷,后来因佘氿从中作梗,将他变成了承载着过多记忆的或许该名为缒乌的容器。卯月君告诉泷邈,这种行为是极其危险的。或许现在的恶口承认了自己作为缒乌存在的身份,而实际上并非如此。佘氿曾与同僚对他的身体进行了“调整”,这对他的灵魂也造成了损伤——甚至是故意为之。如今,他的灵魂是如此不稳定,随时有支离破碎的风险。这听上去对人类而言是好事,却没那么简单。那些植根于新鲜灵魂的记忆,会误以为自己是真实存在的什么人格,从而对本体产生占据的**。可到最后,他谁也不会成为,谁也无法扮演。像人类中的疯子一样失控且癫狂,不定就是他的最终状态了。
但,这也不算唯一的结果。
“佘氿那么相信,属于缒乌的部分会占据全部么?”
“他了解自己的故友,所以他坚信缒乌能做得到。何况在他的记忆中,属于缒乌的部分是最深刻、最沉重的,因此在这少年体内,缒乌的人格始终占据主导。”
“真是不可理喻,”泷邈感慨道,“这真的是挚友能做出来的事么?简直简直像是斗蛊一样!”
“别忘了,佘氿可是殁影阁的人。”
很快,他们看到了——看到了那个在荒凉山丘上漂泊的少年。他穿着蓝玄交错的衣裳,样式看上去很是精致,大约价格不菲。不论是佘氿送的,还是他自己设法搞来的,远远站着都能嗅到一股银子的铜臭。在“虚荣”这个方面,他们可真是舍得下血本啊。
“您还没告诉我,您准备怎么做?”
“告诉他真相。”卯月君的眼睛直直盯着那个少年,“那位大人知我并非善战之人,有你跟着也只是以防万一。我上报唤魂仪式的结果后祂也将之后的事都委托给百骸主,这便证明,我们的人确实不够了。祂怎会轻易将重要的事托付外人?想来让我们对付恶口这般危险的孩子也是无奈之举。但既然那位大人将此事委托给我,便是信任我们的行事风格。”
话音刚落,那远处的少年忽然回过了头,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但这距离还十分遥远,他是如何察觉他们就这样靠近的?虽然,他们也没有隐藏行踪的打算。
“真的要直白地告诉他?”泷邈皱起眉,“您过,在南国的时候,神无君可是与他真正交过的。他是那么危险。”
“所以,就拜托你随应变了。”
“好。”
罢,泷邈往前走了一步。卯月君突然拽住他,让他不要再前进。泷邈回过头,茫然地看向她。卯月君指着他眼前的位置:
“他布下了蛛丝,所以能察觉到我们。你再往前一步,那附近的丝线收拢,便能将你绞碎。啊真没想到,缒乌的人格已经强大到将人类之躯改造至此的地步。不过,这与佘氿他们之前准备的法术也有关系”
泷邈一怔,便不敢再前进一步。如此细节,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卯月君是如何知道的?可一想到赤真珠就在她的上,或许这个距离恰好能让她听到什么那这也不难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