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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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陶陶垂眼看着碗里的鱼肉,沉默了一阵子,还是轻声问道:“难道只要你需要了承诺,哪怕是赔上性命也要践行?这样的言出必行,值得吗?”

    “我并非是言出必行之人。”宋珽搁下了筷子,容色淡淡。他上一世当权数十年,为达目的,什么样的段不曾使过。在他这,素来只有言出法随,从未有过言出必行:“我践诺,从不忖量付出的代价几何,只看是向谁许诺。”

    沈陶陶耳尖微红,有些答不上话来,忙低下头去,夹了一筷子鱼肉,转开了话茬:“这西湖醋鱼做的不错。”

    她本是刻意引开话去,但细细品了几口,却又转了心念,真心叹道:“我也会做这道菜。但总觉得,我做得比不上这位大厨的更有滋味。他的鱼,在这酸甜里,还有另一股味道,却也不是刀工火候所成,反倒像是调料的味道。真想问问,他是从哪里买的香料。”

    她罢,又笑道:“不过这是人家醉八仙的招牌菜,做法也是大厨的不传之秘,自然也不会告诉我。”

    言语间,其他菜色也陆续上了上来。

    沈陶陶分别尝了一尝,略有些失望。

    醉八仙能享誉京城,出的菜品自然是不差,但也许是最初的那一道西湖醋鱼太过惊艳,反倒显得之后的菜色有些落于俗套。

    两人用了一阵,便也陆续放下了筷子。

    沈陶陶唤来二,掏出荷包想要结账,二却对她笑道:“这位姑娘,辅国公府的账每月一结,已经挂上了,不必给现银。”

    沈陶陶愣了一愣,下意识地看向宋珽。

    宋珽抬示意二下去,这才淡声道:“辅国公入酒楼从不带钱,我便令店家为他挂在账上,每月一次,我亲自过来结清。因而,他们认得我。”

    沈陶陶察觉到,他方才的称呼是‘辅国公’,而非‘父亲’,又想起宋珽与家中关系冷淡的事来,不由有些生叹。但这毕竟是宋珽的家事,她也不能多问。

    但这桩事,却也令她想起自己家中的事来。

    过了夏至,很快便是端午。届时宫中会放女官们回去,与家人团聚。

    但如今她家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自上次宋珽杖责沈静姝,沈静姝回府养伤后的次日,她便接到了沈广平的来信,信里将她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只看了几行,便将信纸放在灯上烧了,也没回信。

    这一次端午回去,大抵还有一阵大风波等着她。

    “有什么为难的事?”宋珽见她蹙眉想了许久,面上似有淡淡的苦恼之色,便开口问一声。

    沈陶陶微微摇头,起身道:“没什么,我该回宫了。若是再晚些,宫门下钥了,便很麻烦。”

    虽宋珽身为辅国公世子,但毕竟只是她的上官。她的家事,宋珽没有可以插的立场。

    既然如此,那还是不要出来给彼此徒增烦恼的好。

    而如她所想,沈府,沈静姝的闺房之中。一阵哀哀哭声正自敞开的长窗中流淌而出,落入每一位经过沈静姝门前之人的耳中。

    一些碎语声便在这哭声中陆续响了起来。

    “大姐又在换药了。”

    “这都几日了,还没好全?”

    “没呢!还不能起身呢!来这二姐也真是狠。虽不是同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隔了一层,但好歹也是从一起长大的亲姐妹,怎么就眼看着世子爷把人往死里打?”

    而在这议论声中,李氏也正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给沈静姝换药:“我可怜的姝儿,入宫前我不是与你过?陶陶她年纪比你,性子也被我娇惯坏了,无论她怎样欺你、辱你,你都得多让着她一些,你为何不听?”

    她的哭声颤颤拔高,颇有些一唱三叹的做派,生怕外头的人听不着似的。

    沈静姝趴伏在床榻上,裸着的脊背上刚结了痂,这一换药,便又是血淋淋的一层,疼的她直咬牙,眼泪一串串地往下落。

    但这泪光后,她一双眼里却尽是怨毒之色,齿尖几乎将下唇咬破:“母亲,你先去将长窗关上。”

    李氏应了一声,撩起床帐出去,将长窗关了。

    待她回来的时候却已经不哭了,只拉着沈静姝的道:“静姝,你再往后忍忍。沈陶陶她如今再怎么嚣张,往后也总得出宫嫁人的。她那短命鬼娘死的早,婚事便掌握在我与你父亲里。倒时候,我略使些段,定能将今日之事,在她身上千倍百倍地讨回来。”

    沈静姝眸光一亮,握紧了李氏的,抬起脸来:“母亲,你是不是已经有法子了?”

    李氏微微点头:“我给她寻了一门亲事,是从三品御史大夫家的嫡子。”

    沈静姝一惊,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动作过猛扯到身上的伤口顿时,顿时痛呼了一声。

    她一道忍着痛,一道厉声道:“不成!沈陶陶什么样的出身,凭什么嫁入从三品的文臣之家,嫁的还是个嫡子!”

    李氏忙扶住了她,安抚地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傻姝儿,这世上之事,并不是表面看着光鲜,就是个好的。”

    沈静姝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眸光微动。

    李氏也继续了下去:“我有一个族妹,在那御史大夫家中当了姨娘。前段时日,我回通州省亲的时候遇上了她,这才知道,她家老爷正给自己的嫡子张罗婚事。”

    她凑近了沈静姝的耳畔:“他那嫡子,吃喝嫖赌无一不精,最近又迷上了五石散,每日里浑浑噩噩的。清醒的时候,就去逛花楼、赌钱,不清醒的时候,就抓着自己房中通房丫鬟的头往墙上撞。整个通州都知道他的名声,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如今那家老爷已经放出话来,只要有姑娘肯嫁,便是家世低些,也无妨。”

    沈静姝细细在心中品了一阵,一双眼睛慢慢亮了起来:“整个通州是啊,燕京城里,可打听不到这些。而且,从三品的文官,正是父亲做梦都想攀上的亲家。只要母亲在父亲那美言几句,他会答应的。”

    李氏点头:“娘都为你打听过了,女官在宫中任职时,不能成亲,但这私下先将婚事定下,等三年后过门的,确是不少。我打算趁着这端午女官回家省亲的档口,先将她的婚事定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孝道压下来,她怎么也走不脱!”

    她到此,微停一停,皱眉道:“娘唯一担心的,就是这端午休沐,她躲在宫里不回来怎么办?”

    沈静姝唇角微勾,眼底幽光微动:“母亲放心,女儿有法子。这端午休沐,她不想回,也得回来!”

    天气愈发的热了起来,却始终未曾落雨,燕京城里的河水都浅下去了一层,露出黑褐色的河床。

    随着旱情加重,燕京城里的流民们愈来愈多,眼看就要到了开国库赈灾的地步。

    宋珽这几日中,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一直都不曾入宫当值。

    沈陶陶独自立于太府寺内,方给自己案上那盆宝珠山茶浇了些水,正以银剪子剪着黄叶。

    还未将剪子搁下,倏然听见窗楣被人敲了几声,旋即传来江菱的嗓音:“陶陶,快把剪子放下,跟我一同看个东西去。”

    沈陶陶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见江菱正站在窗口,脸上颇有些激动,正连连向她招。便将剪子搁下,走到窗前轻声问道:“什么东西这么要紧?”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讶然道:“今日你不当值?”

    “自然是当值的。”江菱自门里走进来,扯了扯自己的官服给沈陶陶看了看,旋即便过来拉她:“快些跟我过去吧,今日尚藉女官没空管我了,宫里大半的人都偷偷溜过去看做法去了。”

    沈陶陶被她拉着往外跑,茫然道:“做法?做什么法?”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宫里来了个道士,是可以做法祈雨。”江菱似乎并不信这些旁门左道,因而一边带着她往前跑,一边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等下这雨落不下来,他要怎么收场!”

    沈陶陶被她这样一,倏然想起那日宋珽的献人来。

    他献得,也是一个道士,该不会,真的这样巧吧?

    沈陶陶心中微沉,步子也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正如江菱所,宫中的空地上,都已搭起法坛来了。

    所谓法坛,便是空地上临时建起一座高台。上头设了三清像,放了香鼎,符纸,笔墨与一柄串了铜钱的桃木剑。台上,一位深蓝色道袍的道人背对着他们闭目而立。

    江菱可不管他那幅仙风道骨的姿态,只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来桃木剑都带了,这是祈雨,还是降妖啊?”

    沈陶陶没有答话,指尖微微攥紧了袖口。

    她在法坛之下,看见了宋珽。

    他负立于人群最前处,目光落在远处的走道上,不知是在等谁。

    沈陶陶心中的担忧,终于一寸一寸地化作了现实。

    人是宋珽献得,若是这场雨落不下来,宋珽怕是要受到牵连。

    她蹙了蹙眉,下意识地挤进看热闹的人群中,艰难地往前走了几步,却在将要行至宋珽身后的时候,倏然想起了什么,步子慢慢停住了。

    若是这场雨落下来了呢?

    上一世,夏至之后确实有一场大雨。但岁月久长,她早已经记不清这一场雨究竟是在夏至后的那一日中落下。

    如果,真是今日呢?

    她隔着喧闹的人群凝视着宋珽的背影,眸光微微发颤——这世上,真会有这样巧的事吗?

    江菱见她不话,便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顿时便是一惊,忙伸扶住了她,低声道:“陶陶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差?要是你看不得这样的场面,我们就回去。”

    夏日里,江菱的温热,沈陶陶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站直了身子,语声虽轻,却坚定:“不,我也要看看,这场雨,究竟能不能落下来。”

    她话音方落,远处遥遥传来宦官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

    喧闹的人群霎时间静了下来,密密地跪倒一地。

    远处,皇帝的御驾缓缓至了近前。

    当今圣上谢源抬步下了辇轿,于高台前立定。他一抬示意众人平身,目光却只落在高台上的道人身上,肃然开口:“无为道长,开始吧。”

    那被称作无为的道士站起身来,躬身对谢源施了一礼,这才转过身去,点燃了香鼎中的供香。

    青烟袅袅而起,他以朱砂双绘符串在桃木剑剑尖,剑身微微一晃,上头旋即燃起明亮的火焰。

    他口中念念有词,身子也扭转出各种奇异的姿势,引得不少好奇的宫娥都悄悄抬眼望去。

    但众人仰头望了许久,一直望到脖子都酸了,也未曾见这场久盼的甘霖落下。

    人群中渐有私语声切切响起,谢源的脸色也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无为道长背脊上出了一身冷汗,一道做着各种道家的势,一道暗暗窥了宋珽一眼。

    宋珽立在人群之前,面上仍是素日里的漠然,没有半分慌乱之色。

    无为见状,咬了咬牙,将心一横,桃木剑高高指天,口中疾呼了一声道家法令。

    几乎是在他举剑的同时,一道白电自天边划过,继而雷声隆隆而至。

    无为强忍住心中的喜悦,保持这以剑指天的姿态岿然不动。

    顷刻之间,雨点便密密地落了下来,转瞬交织成,在青石地上打出白浪。

    “天佑我大燕!”谢源龙颜大悦,众人无不附和,面上皆有喜气。

    谢源站在雨中,心情激荡,又对高台之上的无为高声道:“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大燕国师!随朕来,朕要与国师满饮一杯!”

    “谢陛下厚爱。”无为也躬身回礼,下了高台随御驾而去。

    一片欢腾中,唯独沈陶陶的身子轻轻一晃,几乎要栽倒。

    江菱眼疾快地扶住了她,皱眉道:“都这样了,还没事!快随我回去!”

    沈陶陶茫然地看向她,眸光微晃,张了张口,却不知该些什么。

    旋即,落在她身上的大雨倏然一歇,眼前微微一暗。

    沈陶陶缓缓抬起眼去,率先看见的,是一柄淡青色的罗伞,而深色的乌木伞柄正握在一双肤色冷白的中。

    “怎么了?”宋珽垂眼看着她,眉心微皱,面上有淡淡的忧色。

    他以伞庇她,自己却立在雨中,一身月白色的衣袍很快便被雨水淋透,紧贴在身上,看着有几分狼狈。

    这样的宋珽,让她想起那日里,他冲进李贵妃宫中救她的场景。

    也是一样的大雨,却是不同的心境了。

    真有这样的巧合吗?他献得人,偏偏在这一日里,祈来了雨。

    还是,他本就知道这一切。眼前为她撑伞的宋珽,就是上一世里娶她过门,对她十年不闻不问的宋珽。

    沈陶陶的长睫轻轻颤动,一滴雨水从睫上滑落,一路坠过那双清亮的杏眼,落在她尖巧的下巴上,像一道泪痕。

    “宋珽,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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